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54 卷二章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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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致三年前拒絕與俞汝成聯手,卻知道這並非代表著從此和他再無關涉——相反,在各行其是的時候,不免會更加考慮到對方的存在,從而為自己的布局裏增添可供利用的路數。決不同道,決不聯手,但又決不放過任何可借之力,就象林鳳致的妖書案不免要借俞汝成之名,而俞汝成的起事檄便公然打出林鳳致的旗號一樣,他們本是一類人,做事的風格也是一個套路的。
所以林鳳致並非對俞汝成的出招來襲,毫無心理準備,而是在三年之中無時不刻戒備著,防範著,甚至等待著。可是,縱然知道對方總有一日對自己出手,在乍然看見那份檄文,看到那熟悉得簡直銘心刻骨一般的犀利文風——同自己的文風完全一樣的——看到自己的名字冷冷的印在傳單之上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是顫抖不已,乃至於失控到吐血舊症當場發作。
胃中絞痛有如翻江倒海的時候,林鳳致卻禁不住在慘淡的笑,心裏反而靜得如死水一般,大約是注定的罷,遇上這個人的時候,自己便注定要無以自持,無以解脫。可是,又必須應對。
畢竟是深仇,是血債,也是孽緣!
因為當場吐了血,倒有個好處是將殷螭的怒火擋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卻忍不住還要發泄。於是整個一晚上,就聽到他喋喋不休的計較這件事,從眼下檄文聲討到去年的妖書案還不夠,還牽絲扳藤的一直追究到當初林鳳致與俞汝成的三度孽帳,以及宮亂做人質逼俞汝成退兵時是如何以情相挾……林鳳致其實隻吐了一口血,並沒有傷到根本,被太醫來看視過,急服了七厘散加勾藤湯之後,胃疼也漸漸好轉,病倒不重,被他羅嗦得卻是心煩意亂,最後終於忍不住頂嘴道:“這檄文壓根兒不是要你殺我——連這意思都不懂,還滿口扯什麼情什麼恨,眼皮子也忒淺了!”
這夜他沒有回自己的居所,被殷螭強行留在了議事閣伴宿,好在殷螭看他吐過了血,倒也沒有騷擾的意思,隻是逼他今晚睡在一起——自蘇州回來之後,這位厚顏皇帝因為嚐過甜頭,開始不能容忍林鳳致每次完事就走的小怪癖,堅決要求整夜同榻,林鳳致也堅決不肯答應,結果扯皮了兩場之後,殷螭采取折中方案:“我要是一晚不碰你,你便一晚都同我睡,跟在你家裏的時候一樣。”問題他信用又不高,林鳳致才不幹這等自己送入虎口的事,所以回到南京也過了快半個月,直到這回因病,殷螭才真正履行約定。既然做不成事,當然隻好大算新帳與舊帳,直算到三更天兀自不休,煩得林鳳致不回嘴都不行。
殷螭算帳正算到興頭上,被他這一句話丟過來鄙夷,氣得登時掀被坐起,怒道:“那你說什麼意思?你那老情人的意思你當然明白——給我說清楚!”林鳳致隻是冷笑,殷螭又問了一遍,他才道:“我猜不出三日,京師的奏折便能跟著送到,南京這邊也該有動靜了。這步棋我也不得不應,你讓我安靜想想不成麼?別盡在這裏聒噪——這點局都看不出來,虧你垂裳而治身為天子。”殷螭被他挖苦得隻能翻白眼。
然而其實不用三日,第二天北京朝廷的奏折便追在急報之後呈進了行宮,打頭乃是內閣的密揭,殷螭讀完之後,沉默良久,向林鳳致道:“你已經猜到了?”林鳳致道:“是。”殷螭咬牙道:“那你自己說出來!我不信這個意思你都能料到——也不信俞汝成能料到。”林鳳致正色道:“既然反賊借微臣起事,那臣便奏請陛下,許臣從軍,以臣之名征討壓服,庶幾人心可定。”
西南叛亂打出林鳳致的招牌,那麼朝廷便派出林鳳致以自己旗號去征討鎮壓,使檄文的煽動效果大大降低——這便是內閣以密揭方式,給皇帝提出的建議。
林鳳致一介文臣,其實無以掌軍,所謂從軍,也就是做個監理,掛個名義而已。軍政大權,全然無涉,征戰之事,自有將領主持,所以也不用害怕他趁機竊奪兵權,從中作怪,甚至與反賊勾結作亂。
西南起事檄文,並無一個字眼表示是俞汝成參與,但是這行文風格,卻非俞汝成莫屬。將林鳳致的名字公然揭出,其實無非要使林鳳致大受朝廷之忌。大臣受忌,乃取禍殺身之道,然而林鳳致自妖書案後名聲太響,公開動他不得,所以倒剩下可用的一步奇著,就是派他出征對付叛亂,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倒看反賊還有什麼話說,如何蠱惑得了百姓——當然,同時也要大防林鳳致本人,將他牢牢置於軍中不可脫離控製,甚至必要時,不惜拿他與叛亂反賊來個玉石俱焚,也可以算作一種借刀殺人之術。
這是內閣自以為的奇計,卻先為俞汝成所料,後為林鳳致猜中,朝堂的每一步驟,似乎都不能出這師生二人之意外,如此心計招數,隻能使殷螭自愧不如,同時戒心大起。
而俞汝成想要逼林鳳致出征平亂,卻又為什麼呢?難道還是恨意難平,效仿當初公開彈劾之舉,要逼林鳳致過來與自己決一死戰?又或者他發瘋似的一定要得到林鳳致,所以想逼他前來,趁機擒獲,好慰藉苦苦相思之情?
林鳳致對殷螭這種把什麼事都要扯上情天恨海的無聊行為,隻是嗤之以鼻,都不屑一說。
但殷螭在感歎俞汝成對內閣的計謀猜測實在太準時,卻又覺得他這一著實在太蠢——內閣出便出了這主意,畢竟還需要我這個皇帝點頭,朕不允許,難道他還能把小林搶了去?他這個想法自然又遭林鳳致鄙視了一下,這種將堂堂天子當作朝堂白癡的輕蔑言行,到底使殷螭也衝衝大怒,甚至口不擇言的道:“我看你就是想去和他舊情複燃!這三年裏你不是魂裏夢裏都念著他?你……”
發火的時候,看到林鳳致的臉色蒼白了,殷螭忽然覺得說不下去。那夜林鳳致醉後的話,他一直沒有向林鳳致重講過——這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仿佛是這樣想的:那回小林也是醉得太狠,說了些壓根兒不是本意的糊塗話,他酒醒都忘記了,我為什麼還要提起來讓他記得?豈非白白將他的心送到老俞那裏去!
好象隻要不提起,那番令自己十分酸苦的話,便一句不存在;林鳳致深藏在心的情思,也都一毫不存在。反正他人現在是自己的,床笫歡娛是著實無虛的,幹嗎要較真成那個樣子?殷螭的務實風格,就是決不追究虛無縹緲的東西,而要把握眼下的實益——所以這世上倒也沒什麼能折挫他的自信與自詡。
他打定主意不采納內閣的計策,又威脅林鳳致膽敢再提一句自請從軍出征的話,絕對不跟他客氣。林鳳致隻是一哂,倒也不爭執,隻是滿臉寫著:“隻怕由不得你我。”這幾個蔑視的字樣。果然不出他所料,繼內閣獻奇計之後,南京這邊也開始有所行動,並且這行動名屬私人,實則官方,逼得林鳳致無法不正麵回應。
南京國子監祭酒吳南齡,向老朋友林鳳致寫了一封長信,洋洋千言,條陳利弊,曉以大義,勸說好友為國許身,主動出征平亂——也就是俞汝成所料中的,內閣密揭所陳述那一條奇計。
這一封私人性質的書信送交林鳳致之手的同時,卻亦以抄件形式散布南京朝野。內閣“借名平亂、借刀殺人”的奇計封在密揭之中,專呈皇帝,隻要殷螭不采納,外麵便無人知,但這封諍友立場的公開信一出,登時內外共曉,消息火速流傳,不數日連北京朝廷方麵都知道了。
於是繼妖書案之後,林鳳致再一次成為朝野矚目的焦點,每個人都等著他做出可堪期許的回應與答複——而且,自妖書一案林鳳致博得如此美譽,便是將自己供上了忠良的祭壇,又如何能不做出百官期待的回應與答複?敢不做出百姓認可的回應與答複?
俞汝成根本不用出麵,根本不使任何鬼蜮伎倆,公開而堂皇的,在天下人麵前便將林鳳致逼入絕路。這一種謀略,其實也是林鳳致最愛使用的,所謂之“陽謀”。殷螭平時自詡聰明,每到這種時候,就不由覺得自己的陰謀詭計,在他們麵前實在上不得台麵——雖然自己的陰謀也大大成功過,甚至使這一對師生都栽在自己手上過,可是,到底還是有上下高低之分呀!
而且在這種時候,殷螭明知有的話問出來實在是徒招人笑,比如說自己明明也生於帝王家,豈不知權勢場上無人情這樣簡單之極的道理?可是當看到吳南齡情辭並茂、卻又義正詞嚴的勸友信時,第一個反應竟是脫口問了句蠢話:“小林,這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怎麼也將你往死路上逼?”
林鳳致隻是泰然自若的答了四個字:“道義所為。”
正如林鳳致曾經暗自腹誹殷螭的時候想過的,吳南齡做事,絕對不會給人拿住把柄,所以殷螭明知他必然是受俞汝成背後指使,但這樣一封公開信,語意嚴正,大義凜然,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而出,哪有半分陰私模樣?此信一傳,南京國子監祭酒吳大宗伯,頓然成為道義之友的化身,成為南北學生舉子眼中的楷模——順便將老朋友林鳳致,也送上了有待成為道義楷模的神壇。
因為這一句“道義所為”,所以當吳南齡的公開信送來之後第三日,林鳳致便提筆寫了同樣一封大義凜然的陳情表,終於響應內外號召與期許,公開向皇帝自請從軍了。
殷螭見他竟敢不理自己威脅,公然自請從軍,氣得當場便將林鳳致的表文撕了個粉碎,大罵:“你瘋了!這麼想去見老姘頭?我偏不讓你如意!”
可是這封陳情表乃是正式渠道所呈進,早就在朝房掛了號,殷螭縱使將它撕了又燒,毀屍滅跡,消息卻還是流傳了出去,登時人情激奮不已。所以當皇帝拒絕回應的時候,林鳳致隔了三天,又不得不在群情洶湧的呼籲之聲下,進呈第二道請願書。
殷螭這幾日收到南北兩京的關於此事的建議與陳請奏疏也不少了,再見到林鳳致的第二次請願,已經沒勁撕毀。心裏也不知道是憋氣還是沮喪,當晚強留他在議事閣中繾綣一番,事後大汗淋漓仍然不肯放手,在枕上一股勁兒追問:“你就這麼想去?想去見他?還是想索性落到他手裏破鏡重圓?”林鳳致倒也回答得直白:“萬一落到他手裏,我生不如死,有什麼想?”殷螭稍微覺得心氣暢快了些,道:“那你還跟他們一起逼我答應!你那點名聲,當真這麼要緊?”
林鳳致心道我拚了性命、甘受重刑挽回的名聲,如何不要緊?何況那恥辱名聲,還不是大半拜你所賜?這些話也懶待同他說,推開他起身去穿衣。殷螭又從背後抱住他,說道:“小林,別胡鬧了,我正在調天津衛威武伯劉秉忠過來,命他做征討使,領軍南征,沒你的事。”林鳳致道:“那我便自請擔任宣撫使——這正是文官之職,我的官銜也盡自做得。”殷螭怒道:“你怎麼總愛跟我對著幹!”
林鳳致不理他發火,穿好外衣又綰頭發,忽然道:“你會下棋麼?”殷螭道:“當然會,我有什麼不會?”——自己從前跟皇兄對局十盤九輸,當然是不說的。林鳳致道:“那麼你也應該知道,棋路上一旦被人搶到先手,便不得不按對方的路數落子,騰挪的餘地是不大的——如今我便是被搶了先手,焉能不應。”
殷螭一時難以回話,半晌道:“那你也不必一定要送死,或者送個生不如死。”林鳳致回過頭一笑,道:“國朝兵力,哪有如此不濟?陛下怎麼便長他人威風,滅自己誌氣?”燭光下他眼神微微閃亮,又道:“何況我棋力一向同他持平,便失一回先手,也未必不能化他的路數為我所用,再度爭先!”
林鳳致眼中亮起神采的時候,容光最為燦爛奪目,殷螭一時也不知是被他的話鎮住了,還是被他的明豔給看呆了,居然一直到他出門離去,也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來。忽然有一種深深的頹喪之感,隻覺得在小林和老俞這一場隔空對弈之中,自己竟完全成了個局外人。
太不甘心!
次日殷螭罷了早朝,林鳳致將第三道請願表文投到朝房不久,便奉詔重到議事閣。在門外等了一晌,閣內傳詔自己進去,入門時卻與三個太醫服色的供奉官擦肩而過。林鳳致認得其中一個是自北京隨駕過來的丘太醫,曾經給自己治過幾次傷的,不由得頷首為禮,心下疑惑,暗想殷螭昨夜還精神十足的在床上折騰自己,難道一早就病倒了?不免問了一句:“聖上龍體欠安?”
一個南京口音的太醫回答道:“無事,聖上隻是有事垂詢……”說了一半,被丘太醫暗中拉了拉他衣袖,便住了口,三人一起向林鳳致行禮而退。出門的時候,丘太醫卻向林鳳致看了一眼,眼神頗為怪異,林鳳致正忙著入內覲見,一時也未在意。
入內果見殷螭毫無病容,隻是踞坐在禦座上,神態卻頗有些恍惚,林鳳致向他跪拜行禮,他都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好半晌才回神道:“你過來了?平身罷。到我這邊來。”林鳳致依言過去,殷螭伸手握住了他手腕,卻不說話,直到服侍的小監將一壺滾熱新泡的花茶奉上又退下之後,他才忽然苦笑了一笑,道:“小林,你一定給我下過蠱——我玩過這麼多人,就是膩不了你;你一直不聽話,我也拿你沒法子。”
林鳳致一時不知道他的感慨從何而來,保持戒備,暫時不開口說話。殷螭從案上將他新進呈的表文抽出來丟在書案中心,微慍道:“你還真是鍥而不舍!這麼想去從軍?我明明記得你自己說過:‘不願意在有生之年,親曆兵火鋒鏑之苦。’”林鳳致有點詫異,反問道:“不知臣幾時曾出此言?”殷螭哼了一聲,道:“你當年潑我一杯冷茶,跟我口若懸河的時候說的!自己都忘了?”
林鳳致還真有點忘了,正在尋思,殷螭倒是笑了,道:“想想也奇怪,真不知為什麼,你說過的話,哪怕盡是些難聽的,我都給記住了——也沒有存心要記,就是記住了。”他放脫了林鳳致的手腕,點頭又重申了適才那一句無稽的言論:“你一定給我下過蠱!”
他自禦座上立起身來,又丟下一份空白詔書,說道:“好罷,你定要去那裏冒兵火鋒鏑之苦,我成全你!方才我叫太醫給你的病製一服丸劑,帶去慢慢的吃,你再敢不保養自己找死,看我跟你不客氣——替我擬詔罷。”
他從來不許林鳳致處理政務,這句命令來得破天荒,倒教林鳳致愣了一下,看看閣中除了自己也無他人,才會意到是叫自己擬詔。於是又走近一步,鋪開詔書紙麵,提起一枝飽墨狼毫便待書寫,殷螭卻又道:“且慢,這道旨意隻怕你沒擬過,你先給我想想,打好腹稿。”林鳳致心想什麼詔令文字難得倒自己?但他要這麼說,於是便也答一聲是,回頭聽他示下。
可是殷螭隻是看著自己,半晌都不做聲,臉上卻漸漸浮出平素那股嬉皮笑臉的神氣,忽然道:“小林,你和老俞都很高明,都是布局高手,一步不亂周詳縝密的,教人不按你們的算計走棋都不行,乃是一等一的厲害風格——卻不知道我的風格又能做你們的對頭克星罷?”
他將手按在林鳳致肩上,笑嘻嘻的道:“他有圖謀,你也不是好相與,我可由不得你們作怪,要玩大家奉陪好了——給我擬詔,我要帶了你禦駕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