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51 卷二章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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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螭一直覺得自己已經知道林鳳致足夠多的了,多得幾乎沒有必要,比如除了知道他身體的好處之外,還知道他的遭遇,他的脾氣,他其實不肯馴服又暗暗懷恨著自己的心思,乃至於他醉中吐露的最隱秘的情懷……這些加起來,簡直超過了對一個床伴本該有的認識,有時讓自己都覺得不大對勁。可是這一回林鳳致聽他說“去玩蘇州人”而惱了,衝口說出自己就是蘇州人氏,殷螭卻於霎時間覺得,認識他還太淺太淺。
其實這些事,想知道本來極其容易,在京的時候隻要調林鳳致的履曆來一看便知,別說他的經曆和背景,就連他三代祖宗的姓名身份都會一清二楚白紙黑字的開列著,可是,殷螭以前竟然從來沒有想過去看,就連林鳳致和自己原來是同歲,也是那回開他玩笑時,才無意中知道的。在殷螭心裏,林鳳致就應該生活在京城,出入於皇宮,他的家就是自己常常去駕臨的少傅府,親人就是自己老掛在嘴上的“滅你九族”——無非是一堆螻蟻人物,虛幻得如同影子。
隻在那個時候,殷螭才想到,原來小林也是有家鄉的,有著他幼年時生長的地方,肯定也有著他所親所愛的家人,原來他不僅僅隻是委身於自己的臣子,也不僅僅隻是和自己鬥法的對頭——在一個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也許有一個自己沒見到過的林鳳致。
殷螭驀地裏很有興趣起來。
因為這麼想著,等到他不顧南京大臣勸諫,以“巡視沿海防禦”以及“駕臨吳王府邸”為名,硬是自南京又擺駕到了蘇州,並在異母弟吳王府上駐駕之後,便忽然開口放隨行的林鳳致三天探親假:“既然林卿本籍就在蘇州府治下,哪有過其門而不入的道理?許卿回鄉探親,早去早歸。”
這番話是當著前來迎駕的吳王、南省巡撫、蘇州知府及以下一堆大小官員而講,林鳳致推辭不果,隻得叩謝天恩。蘇州府特撥官轎與馬伕驛卒陪送,卻被他婉辭了,隻借了一乘驛馬,又換了尋常士人服色,一徑出了蘇州府城,向東北方常熟縣而去。
他心中頗是犯疑,不知道殷螭這回算是什麼意思,料想他肯定派人綴著查探自己的行蹤,但自己往常熟縣去一趟,索性當真探親,也無把柄可拿。他自上京應試之後,便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不覺已是暌別了六七年,現今居然能偷得浮生半日閑,回老家探一探,其實也合乎心意。縱馬出了蘇州府,一路進入常熟地界後,毫無阻礙意外,心頭疑慮漸漸消散,喜悅便濃鬱起來。這時已到三月中旬,春風如酒,春花如繡,夾道楊柳蔭中燕雀穿飛,交交求偶,到處都是一片盎然歡欣之意。
蘇州府到常熟縣,快馬小半日便至,到縣外並不入城,隻是在驛舍換過了馬,胡亂用了午飯,又在城外集市買了些東西,討個竹籃裝著,上馬折向城池之西。誰知這回剛縱馬行不上十裏,便聽道旁有人叫聲:“林大人!”兩乘馬兜頭攔截過來。
林鳳致抬頭一看,驚得立即滾鞍下馬,便要拜倒,那兩人也已經跳下來,前一人伸手就攔住他下拜,小聲道:“都是微服,別張揚!”林鳳致好氣好笑,又覺生疑,索性不張揚也不客氣,直接道:“好好的蘇州府不呆著,你微服出來做什麼?”
隻見殷螭帶著一個從人,笑嘻嘻的攔在道邊,那從人林鳳致也有幾分眼熟,認得是殷螭最倚重的一個侍衛。他們出來都換了微服,但林鳳致雖然年輕,好歹也已經做到二品,日常自持身份,服色便盡量莊重,穿了暗素灰的廣袖直身,戴著縉紳常用的唐巾,顯得頗是老成;殷螭卻在玉色襴衫外加披著織錦珍珠半臂,日光下粲然奪目,還帶了方今鬆江一帶最時行的縑巾,幅帶飄飄,一副富豪公子、輕浮士人的模樣,加之青年英俊,派頭十足,嘴上說著不張揚,站在道旁卻委實招搖。
林鳳致一看見他,回家的喜悅之情頓時消了大半,心中噌噌警惕高漲,隻聽殷螭笑道:“跟你回家看看。”林鳳致一口回絕,說道:“寒家貧苦,無以招待——何況白龍魚服,難保不測,為陛下安危著想,請速速回蘇州府罷。”殷螭得意洋洋的道:“好不容易甩脫了蘇州府那幫飯桶,幹嗎輕易回去!跟你說不要張揚了,別一口一個陛下——我要去你老家看看,走罷。”
林鳳致保持戒備,問道:“幹什麼?”殷螭道:“不幹什麼,就是看看——當年武宗皇帝也微服出遊過,還夜宿酒館,臨幸民女,不也是韻事麼?我不過是去你家,有什麼大不了,做什麼臉板成這樣!”
林鳳致一言不發,牽馬便即轉身,殷螭奇道:“你回頭作甚?”林鳳致冷著臉道:“回蘇州府!”殷螭一揮手,那隨從的侍衛便搶上來硬挽住了馬韁,讓林鳳致回身不得。殷螭道:“我放你休假,你不探親又回去作什麼?這裏就是常熟城了,都到你家門口了罷——哪有你這般沒人情的主人。”林鳳致心道寧可沒人情,也比帶了你這個禍星魔頭回家的好,何況實在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什麼藥,如何敢輕易答應?既然牽不動馬,索性便空身往回路上走。
殷螭趕忙親自搶過來攔截去路,說道:“小林,我沒得罪你罷?去看看你家也值得生氣?”林鳳致道:“蓬門蔽舍,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免了。”殷螭笑道:“你這樣的人,家裏一定挺好玩的,便讓我看看何妨?不要老是跟我存戒心,我們又不是死對頭,偶爾也可以不鬥氣麼!”
林鳳致心想我正和你是死對頭——這話卻不好說,隻能皺眉道:“你若要好玩,那就去錯了,真沒什麼好玩,還是回蘇州府罷,我也同回便是。”殷螭有點不快,道:“小林,你怎麼恁地固執!我又不會吃了你家人,讓我看兩眼又何妨?這回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你老是想著提防人,太無趣了。”
他們堵在官道旁僵持著,路上行人便不免三三兩兩的聚攏來看看出了什麼事。林鳳致見實在不是路,沉著臉道:“你實說罷,到底是什麼意思?”殷螭歎道:“你好無趣,為什麼做件好玩的事,非得問出個意思來!真要說的話——”他忽然笑了起來,壓低聲音道:“我整天說滅你九族,都不知道你九族的人長什麼模樣,先去看看不行麼?反正你宗族放在那裏,我不看他們也跑不了,看了的話——說不定他們長得順眼,我以後就不滅了呢。”
話到這個份上,林鳳致委實無可推脫,咬牙低聲擱了一句狠話:“一定要去,當心我荒郊野外,刺王殺駕!”殷螭向那侍衛指了一指,笑道:“諒你也沒這能耐,我帶的可是大內第一高手——別發狠了,走罷。”
於是林鳳致和那侍衛先恭請這位號稱微服私訪的天子上馬,隨行在後,又馳了一陣,到官道盡頭又一個驛站,林鳳致便下馬道:“將馬交付舍中罷,前麵要走水路。”殷螭納悶道:“乘馬不比水路快?”林鳳致道:“再過去馬就不好走了——北人乘馬,南人乘船,你沒聽說過?”
驛站旁邊便是一個小小渡口,等了一晌,便見一艘烏蓬船順流而下,林鳳致招手叫過,打著鄉談講了價,船上搭出一塊跳板,他提著適才掛在鞍邊的竹籃,輕輕巧巧幾步先踏過去,回頭招呼殷螭與那侍衛上來。那跳板狹窄,隻容一個人過,那侍衛又不敢走在皇帝之前,殷螭平生哪裏走過這樣的晃悠的木板,不覺打頭走得戰戰兢兢,林鳳致看了好笑,便伸手引他過來。也不進艙,就在船尾尋了個幹淨的腳踏請他坐了,自己則與侍衛都席地坐在旁邊。船家在前頭長篙一點,離開岸邊,又順流行駛。
殷螭並非沒有坐過船,然而巡遊時所乘的龍舟,與這窄小的烏蓬船哪能同日而語?此時坐在船尾,直接麵對船下水流,河麵雖然平穩,小船到底也有點晃悠悠的,沒一刻竟開始暈船,看著河水頭昏眼花,胃中一陣陣作泛想吐,要麵子又隻能撐著,瞥眼看見林鳳致在側笑吟吟的一臉幸災樂禍之色,心內大惱,暗想小林原來作弄我。正在想著,林鳳致忽然從籃內拿出幾枚細小物事拋了過來,砸到他衣襟上,笑道:“暈船就嚼兩顆。”
殷螭拾起來一看,卻見是幾枚小小的青梅,林鳳致道:“沒熟呢,酸得很,不要吃下去。”殷螭依言放在齒間輕輕咬了一口,登時酸得幾乎倒牙,但胃中那股作泛的感覺卻也漸漸消失了。
他等到泛惡完全消散之後,手中仍然拈著梅子,不自覺又咬了一口,又是那種倒牙的酸直入齒頰,然而奇酸之中,卻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絲絲甜意。
侍衛不敢隨便開口,林鳳致也不再說話,隻聽到船底流水淙淙的輕響。河流七轉八彎,有時水麵狹窄,水旁的樹枝直拂上來。正值春深時分,夾岸兩側桃杏繽紛,花枝打到烏蓬船頂,便撲簌簌一陣粉白嬌紅飄落,灑得滿頭滿衣皆是花瓣。水麵風馨,草木芬芳,濃鬱有如化不開的醇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