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22 卷一章二十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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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平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己卯,奉仁宗大行皇帝遺詔,嫡弟豫王螭即位。仁宗次子安寧改名珩,立以為嗣。明年改元,年號永建。
    國史實錄裏,修上這段話的時候,業已離新皇梓前即位之日過去了一月有餘。這場即位,自然不似實錄中記載得如此輕描淡寫,卻是波瀾動蕩、朝野震驚的一樁大事。
    本朝製度,雖然也有過兄終弟及之例,卻是前任皇帝絕嗣,這才由嫡弟繼位,再沒有過這樣的例子:皇帝明明有子嗣,遺詔卻指定弟弟作為繼承人。所以當日豫王一拿出這封遺詔,朝內登時一片嘩然,甚至有固執守製的老臣,激烈叫出:“此為亂命,斷不可從。”的話來;自然,反過來也不無樂意從命的臣子。於是分成兩派,勢成水火,爭執不休。
    在激烈爭辯與強烈分歧當中,最終能奠定豫王即位大局的,卻是多虧了太後母家劉氏一力堅持。本來兄終弟及,最為吃虧的要算故帝的皇後。雖然本朝製度不許母後臨朝,但主少國疑之時,先帝皇後抱子繼位,卻不免也會比往日多幾分權柄。所以劉皇後本意想立嘉平帝所遺的無母之長子安康,便是存著這樣的心思。此刻豫王即位,劉後家族本該失望,但太後也是劉氏,且又最為疼愛這個小兒子,本來心心念念怕的就是兒子要被逼得出京之國,如今喜出望外,哪能不大力支持?已故劉太保的幾個兒子都在軍中擔任重職,權衡之下,決定舍棄妹妹而幫扶姑母。於是豫王即位,首先獲得了最為強而有力的後黨聲援。
    而俞汝成的倒台,也正好給豫王接位留下老大空子可鑽。本朝向來是內閣權重,即使有先帝遺詔,不能通過閣臣意見也是枉然。偏生如今首輔俞汝成已去,剩下以閔體仁為首的閣臣都是在俞相獨攬閣權下的無所作為之員,哪有魄力與遺詔相抗?在豫王威逼利誘之下,最多做出個棄權,告病在家不肯簽字——這自然也擋不住豫王的接位大業,隻能把擔子直接拋向百官負責。原本朝中繼位呼聲最高的乃是嘉平帝次子安寧,豫王采納後黨建議冊封先帝的二位皇子,長子安康為定王,次子安寧則過繼為嗣,立作太子,也就堵住了其母族王禦史一黨之口,收住了所謂“清議”。德妃時氏一族也是功勳之後,又與後黨有親。豫王正好元妃薨後一直未娶正室,於是火速議定冊立時氏族中另一嫡女為後,明春大婚,總算又把這一支勢力收納。
    兄終弟及之命,自然也觸動了嘉平帝另幾個庶弟的心。離京城最近的燕王首先上表,語含刺探,頗有不服帖的味道隱藏在恭肅從命之後;同時山海關守衛、天津衛、榆林塞衛等幾處京城近畿的營守,以及留都南京的文武班子,先後奉進表文,都懷微妙疑懼。而朝中兵部在嘉平帝時期就一直沒能定下新任尚書,不免也是鬧攘不休。
    如此之時,豫王顯出虛心下禮的一麵,三次降敕,又親自上門拜訪,終於勸得前任賭氣告退的朱光秉同意征辟起用,複又就任兵部尚書之職。朱光秉確實是一把辣手,先把老部下們嚴厲整飭了一頓,又聯絡了京城五營守備,同上賀表,向天下明確告知效忠之意——這才算把各地藩守的些微覬覦之心從明麵上給打壓了下去。
    至於朝中實在嘵嘵不休、難以收服的老臣,豫王幾次三番被他們抵製之後,終於惹翻了一貫的暴躁脾氣。尋個借口,先將出頭最厲害的幾十個青年官員各判了十廷杖。嘉平帝在位時寬仁柔懦,四年未曾動用過廷杖,禁中收藏的杖具都找不全了,錦衣衛打板子的手法遠不及前朝先輩們熟練,這區區十廷杖自然打不死人。饒是如此,當幾十名官員拖著血淋淋的雙腿,杖畢叩闕謝恩之時,卻也著實驚駭了一下百官。從此之後,大家上朝都戰戰兢兢了許多,這時才真正明白,那個好脾氣任得群臣起哄鬧事的仁宗皇帝時代,原來是一去不返了。
    確實是一去不返了——朝政大局塵埃落定之時,已經到了十二月末,離年終已近。嘉平這個年號,也即將改元成為“永建”了。
    二十六日這一天,林鳳致病假結束,終於回到翰林院銷假,接手“仁宗大行皇帝哀冊文”的撰錄工作。
    林鳳致在奉進遺詔當日便出了宮,豫王本來還想留他參議朝政,他隻是疲倦淡笑道:“我其實不想拿遺詔給你,隻是事已至此,回不得頭。其餘的事,我委實幫忙不得——我也隻會些設局陷害的勾當,不是平天下安人心的料子。”豫王忙著接位,一時也無法和他多所糾纏,隻得放了他歸寓。
    所以當外麵即位風波鬧得沸沸揚揚時,林鳳致卻在寓所獨自又養了一個多月的病。其間豫王大位已定時,也曾幾次遣心腹內侍小六秘密招他入內,他都托病峻辭。直到年底,眼看病假已經超期超到不能不回銷,翰林院幾次派人催問,這才回來告罪銷假。
    這時翰林院中已是頗為冷清。四個侍講侍讀學士當中,侍講孫萬年已隨俞汝成造反,成為在逃欽犯,至今繪影圖形懸掛國門;侍讀吳南齡倒沒有牽扯到這件事中,據說還因為他及時告變,鎮壓了俞汝成的一支餘黨,所以連黜職的處分也沒有挨上。但終究以前和俞黨關係太深,如今正掛職閉門思過之中。其他的學士以及編修、編撰等各員,倒有大半曾經與俞黨有關,黜的黜,免的免,告歸的告歸,請假的請假。偌大一所翰林院,居然經此一案之後,剩不下寥寥幾人。林鳳致過來之後,才明白為什麼自己擔著如此醜聲,地位甚是尷尬,翰林院還要三催四逼讓自己回來公幹——原來委實是沒有人手可用了。
    他往日其實也算是俞黨中人,且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俞汝成最眷愛的門生,結交的同僚朋友當然也大多是俞黨人物。如今俞黨風流雲散,便顯得格外形支影單。銷完假後獨自歸到自己座位上,也不用雜役,自己慢慢拂拭著幾案上的灰塵,不自禁回顧昔年熱鬧。林鳳致平素有幾分驕傲孤冷,不算是合群的性子,但因為在翰林院中年紀最小,又有俞相靠山,大家也都照顧擔待幾分。此刻空落落的書閣裏,仿佛仍然響著那些舊同僚的話語:“林編修,這卷國史今兒抄錄得完麼?我替你分一半罷。”“鳴岐兄,明朝旬休,一道出城踏青,尋個粉頭喝兩杯去?”“家閫燒得好菜,有請大家同到寒舍賞光——小林,你別又忙著說不去,便不信你大駕恁地難請!”
    曾經那些親密的話語,殷勤的人臉,善意的、戲謔的、熱情的……種種回憶撲麵湧了過來,又倏忽退盡下去。一切都已消失,都已毀滅,何必想起來還要這般隱隱作痛,暗暗負疚?原來做事容易,回顧卻難。
    林鳳致手上扶著幾案,慘淡地對自己苦笑:“踏上絕路的時候,不就早知會如此麼?我還回顧什麼——我原本也不需要再站到這裏,原本也沒必要偷生至今!”
    可是又為什麼,出宮至今已經快一個半月,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呢?舊日的羈絆已全舍棄,新朝的危機又可想見。自己這一身,戀無可戀,愁倒有愁,愛何能愛?
    然而,不明所以的,自己卻始終未狠心將一切都了斷。似乎心中隱約藏著一絲不安,藏著一個不祥的預感,提示著,叫囂著,不許自己立即結束。這種奇異感覺到底是為什麼呢?說不清,卻十分頑固,盤旋不去。
    他孤零零坐在座位上,麵前攤著紙箋,《哀冊文》半天隻撰寫了一個開頭,一直在怔怔發呆。翰林院中其他人員都知道他與先帝關係匪淺,與今上也頗有不可言說之事,多半指日飛升,來年便是新任的學士了。所以看向他的目光,既逡巡又曖昧,還帶幾分戰戰兢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官員們都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林鳳致仍然一動不動的拈筆沉思。大家就這麼直接撇下他散崗了似乎也不好,於是便有兩個和他關係稍熟絡一點的編修,上前搭訕告辭。林鳳致保持著發呆的架勢,似聽非聽,也不知神遊何處。
    便在此時,忽然聞得後宮方向傳來淒涼悠長的鍾聲。
    翰林院的文淵閣所在位置,乃是皇城的南前端。再往北過去的南三所,便是未成年的皇子所居。聽那鍾聲哀鳴從這個方向傳來,卻是宮中有喪的報訊之音。朝中剛剛駕崩了先帝,如今又聽哀響,大家的心立刻全吊了起來。
    林鳳致陡如夢中驚醒,臉色大變,擲下筆管便往門外衝去。剛到門口,砰的一聲和人撞了個滿懷,卻是急忙奔入的一名書吏。林鳳致也不管他連聲道歉,抓住他便大聲問道:“什麼事?宮裏出了什麼事?”他素來斯文從容,此刻卻狀若癲狂,書吏嚇得好半晌說不出話。這時又有兩個雜役自外直跑過來,齊聲回稟了一句話。林鳳致手上一鬆,竟自坐倒在地。
    翰林院未走的眾人也吃了一驚,麵麵相覷,均想:“今年恁地多事!這下院裏公務又要多了!可是林編修也不必嚇成這個樣子吧?”
    那雜役回稟的,隻有四個字:“太子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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