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21 卷一章二十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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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在生之時,確實留有遺詔。
    這一句話在林鳳致心底已經沉埋了好幾日,甚至已經打算一直沉埋下去不再提起,此刻卻終於說出口了。說出來時下定了很大決心,說畢之後卻忽覺平靜異常。不再猶豫,起身便披外衣。豫王還在驚愕當中,瞠目結舌地問道:“你……你做什麼去?”林鳳致隻簡單答了一句話:“去養心殿,取遺詔!”
    豫王把林鳳致藏在宮中養病,沒敢藏在自己所居的花萼樓,而是挪到了長年閉鎖的景福宮。從這裏到養心殿幾乎要穿過半個後宮,林鳳致當然不認得路,這等大事也不便叫上隨從,豫王隻好親自充當領路人,以及順手扶一下病後還未出過門、走路腳下虛浮的林鳳致。他滿腹疑惑,有無數話要問,但是見到林鳳致眼中燃燒著一股決絕的勇氣,又把問話都縮了回去。不多時便一前一後來到養心殿外。
    這時嘉平帝的遺體早已移靈至乾清宮,養心殿外隻剩寥寥幾名侍衛。豫王隨便找了個借口打發了他們,與林鳳致進殿。林鳳致也不多看,徑直便奔向屏風之後的禦榻,按下書格機關,登時滿滿一屜市井話本彈了出來。
    這些話本豫王倒也眼熟,卻是他往日沒事,在市井中覓到有趣的龍陽題材豔情故事,便即袖到宮中與皇兄同看,共博一粲。這些書他隨拿隨丟,自家府中都不知道放在哪裏了,沒想到皇兄竟如此隱秘又如此整齊地收藏在一處。想到從前兄弟嬉遊之樂,也不覺眼中酸了一下,隨即奇道:“在這裏?”
    林鳳致不答,伸手向書底一路翻找下去,忽然手上一頓,失聲歎了口氣,道:“果真在這裏!”
    他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杏黃卷軸,慢慢縮回。那卷軸開口處封著朱紅火漆,印著嘉平帝的專用鈐記,旁邊並有一行小字:“朕若病漸,付太後豫王親啟。”
    豫王心頭大震,不自禁伸手去接,卻見林鳳致牢牢捧定,並無遞給自己之意。他有些激動有些納悶,顫聲道:“小林……”隻見林鳳致雙眼瞪著自己,眼底一片雪亮的光,忽然厲聲道:“豫王殿下,遺詔所言,我並不知情——但無論怎樣,你斷不可負先帝重托。”
    他話中隱隱似有風雷滾動,神色逼人。豫王竟覺眼目眩暈,退了一步,失聲道:“皇兄……托我什麼?難道……要我……”他聲音顫抖,“監國”兩個字隻在舌尖打滾,卻不敢說出來。本朝製度,曆來無親王監國之例。倘若嘉平帝竟寫下這樣的遺詔,委實是驚人之至了,難怪林鳳致神色如此嚴重。
    林鳳致隻是瞪著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並不知情!但無論怎樣,你也斷不可負先帝重托。”
    豫王定了定神,勉強笑了笑,道:“好罷,莫非你要我發個重誓?——你明明也不信誓言。皇兄到底有什麼意思,你還是讓我先看了罷。”
    林鳳致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到底沒有說。終於恭恭敬敬地將卷軸遞到了他手裏,退開兩步。
    豫王飛快拆開封口處的火漆,急急展開。隻見文字甚長,格式工整,從“朕躬叨位四年,素無功業”這樣的套話說起,一直寫到免殉葬、蠲徭役等等身後善政,確實是一篇中規中矩的遺詔,看起來決非倉促而寫。豫王熟知皇兄的字跡,知道他往日隻要喘疾一作,寫字筆畫就會有點顫抖,此刻但見詔上一手柳體間架絲毫不亂,便可知這詔書一定寫於他發病之前——那時連林鳳致還未入宮。皇帝心中到底有什麼想法,要提前那麼久寫下遺詔,卻又偏偏誰都不告訴,隻讓這個陪了自己一個月的臣子知曉?
    他一目十行讀下去,讀到最後一行,驀地麵色劇變。隻覺眼前金星亂冒,心頭熱血翻湧,幾乎喘不過氣來。
    太驚人,太震撼,太不可思議!
    在如中雷轟電掣的當口,豫王的心思居然還飄忽了一下。想到皇兄臨終之時,目光凝注到榻前垂淚的自己身上,口齒含混喃喃說道:“阿螭……莫哭了。”當時自己淚眼模糊,已經看不真他最後的模樣。可是如今想起來,卻頑固地覺得,他眼底也一定閃著淚光。
    為什麼寫下這樣的詔書,卻不告訴我?為什麼早已有這樣的意思,卻全然不透口風?為什麼到了最後,還隻是暗示一個相識不久的近臣知曉,倘若林鳳致一直緘默不提,豈非這驚天秘密就此沉埋,自己便要失之交臂?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疑我,還是信我,還是輕我,還是重我?
    他忽然覺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回過頭重讀了一遍。不錯,還是那一行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連字跡都無一絲淩亂。寫字的人定然堅定之極,執著之至。
    豫王想到皇兄往日,簡直是過分溫柔膽怯的性情,除了最後與林鳳致聯手鏟除俞汝成一役堪稱狠決——然而這分明大部分出自林鳳致這刻薄狠毒之人的策劃——平時就連重話都不敢跟群臣說一句的。每次臣子們一鬧事,一爭執,豫王便可見他揉著太陽穴哀歎頭痛,小心翼翼地不知道該擺平哪一方才是。
    猶記他登基之初,說了句“議立皇太弟”,結果招來群臣分黨結派的互相攻訐戰,於是又慌忙將之擱置。過後他也是那樣含著溫柔膽怯望著自己,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得。自己當時笑著安慰:“皇兄寬心,臣弟原也沒有這等枉念。”其實心裏,不是沒有怨懟的。你既然沒有擔當,又為什麼要忽發奇想,把我推入風口浪尖?
    這樣優柔寡斷毫無膽氣的皇兄,若是能在遺詔裏冒著違反常例的風險,寫下“豫王監國”的話,都已經是破天荒的大膽。豫王看見林鳳致那般嚴重的神色,也隱約猜覺皇兄可能破格大膽了一回。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破格至此,大膽至此。
    恍惚間目光下垂,飄到書格中被林鳳致翻亂的一堆市井話本之上,堆在最上麵的卻是一卷《弁而釵•情烈記》。忽然想起當時袖了這冊書來同皇兄賞鑒,自己笑嘻嘻地批點著裏麵的淫詞豔句、濃情蜜愛,皇兄卻悠悠歎了口長氣:“好勇氣,好癡心——朕是及不上的。”
    這個時候,豫王驀然覺得,當時自己隻顧著拍桌笑得前仰後合,記掛著情色段子,卻沒有回過頭去仔細看皇兄的眼神,實在是很遺憾的事。或許,竟錯過了很多很多。
    總是柔和含笑的皇兄,多愁多病的皇兄,聽自己肆無忌憚大講猥褻段子時,還會微微泛起羞澀紅暈的皇兄,他沉默著凝視自己的時候,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呢?
    種種般般雜念,狂飆般在豫王心底急速掠過,卻又急速遠去,片刻連痕跡也不剩了。這時壓根兒細想不到許多,隻一恍惚,便即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什麼傷感悲哀疑惑,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驀地抬頭看向林鳳致,脫口道:“竟是這樣!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林鳳致一直看著他,和他目光一觸,登時湧上一種奇異的神色。似是了悟,似是驚惶,似是絕望,好像擔心已久的什麼可怕事情終於得到了證實,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豫王一時有個錯覺,感受到他情緒衝動,幾乎像是要衝上來將自己手中遺詔搶去撕碎。不由得自己也退了一步,護住遺詔,又問了一句:“你想做什麼?你難道早就猜著了?”
    林鳳致臉色蒼白,身軀顫抖,卻到底什麼也沒做。良久良久,他才慢慢退開幾步,一正衣冠,伏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禮,朗然道:“微臣林鳳致奉詔,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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