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10 卷一章十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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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林鳳致意料的是,那三封措辭嚴厲的詔書頒發下去之後,竟然一連兩日朝堂非但不曾攘亂,反而一齊噤聲不響,就像往蛙聲亂噪的池塘裏丟了一塊石頭之後,登時群蛙齊喑。看來群臣是被皇帝這次突如其來的發飆,給狠狠地鎮了一下。直到第三日,才有回過神來的科道台諫諸官,開始上疏;同時被嘉平帝斥責的內閣與吏部、兵部諸臣,也一個接一個奉上奏章,一麵認罪,一麵分辯,大有重新嘵嘵不服之勢。
    於是林鳳致給皇帝出主意,首先將諸臣的認罪分辯奏疏按住留中不發,接著便將台諫的諫章與彈劾抄送轉發各部議處,尤其是所彈何部何人,便專門加上批語特地發送過去,勒令分說。這一下群臣非但莫測上意,而且紛然惶亂,六部諸科道頓時各護其主,交章互劾,無非都是指責對方誣蔑好人,自家清白無辜的說話。朝房沉寂數日之後,一下子又是彈章雪片價飛來,弄得重新回來上值的內閣大臣們眼花繚亂,頭緒難尋。最後呈送到禦前的折子,連篇累牘都是無聊攻訐,雞毛蒜皮都拿來大做文章,讀得病榻上的嘉平帝一邊不勝其煩,一邊不禁失笑,對林鳳致搖頭道:“卿真不愧是翰林院裏曆練出來,熟知朝堂習氣——隻是這也太混亂了!”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被嘉平帝準了辭呈的兵部尚書朱光秉終於做完交接,正式退職。而朝廷要求官員推薦接任者的征詔,卻又拖了幾日,才由兵部諸員共同擬了一篇推薦名單上來。林鳳致將開列的官員履曆一一讀給皇帝聽,嘉平帝皺眉道:“怎麼好像都是俞汝成的門生親信?難道兵部竟被把持至此?”林鳳致答了聲是,卻隨手點了一個名字,笑道:“皇上就將此人履曆發到吏部去勘合,不要緊,決不會成的。”
    果然吏部立刻將該名官員的履曆挑出無數刺來,發回禦前請求重定。原來此人出身戶部,舊日曾是俞汝成的屬下,戶部卻同吏部頗有不合,這回部門交相攻訐,兩部正打嘴仗打得痛快,如何不趕忙公報私仇,黨同伐異?於是嘉平帝順水推舟責令吏部也進一份推薦名單,將可選之清白勤謹的官員擇而列出,重新圈定一個發落,通過勘合。這回卻是兵部不肯依了,委任狀頒下送到兵部之後,擁有駁回權的兵部所屬科道,隨即以“該員素無官聲,未嫻軍務,難當大任”為由將詔令封駁退回,拒絕簽發。
    轉瞬已到十月底,互相扯皮之下,兵部尚書始終定不了人選。京中都鑾儀使卻又來上疏劾兵部辦事不力,居然入冬至今,還未將京衛各營軍士的火炭銀與寒衣款審核批發。嘉平帝切旨責成兵部中暫攝主職事務的左右侍郎,自二人以下全兵部官員各自罰俸一月。兵部便劾京衛諸指揮使實有侵吞兵餉之弊,彈章批了個“知”字後發下,京城守軍營中頓時一片大嘩。
    滿朝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豫王卻一直留在宮中享清閑,每日就是去參見一下太後,探望一下皇兄,過得異常之逍遙自在。太後自從上次被皇帝頂了嘴,怒得非同小可,然而本朝嚴訓,後宮不得幹政,再是惱怒,也沒法強行將皇帝寵的那個佞臣趕走,隻能天天向王兒唉聲歎氣,不給偶爾來定省的皇帝好臉色看。嘉平帝本來與母後有些疏離,又被劉後也旁敲側擊勸諫了幾句,愈發心煩,索性以天冷喘重為由,搬到養心殿不再回寢宮;林鳳致則因每夜同皇帝擬詔議事,忙到深夜,便賜留宿。原本他便有淫邪惑主之譏,這一下更被哄傳擅房專寵,以至皇帝冷落六宮。於是後宮怨聲載道,朝廷大臣各派間攻訐得不可開交之際,也不忘交章彈劾,苦諫君王。
    豫王來看望皇兄,每次都見他愈發疲憊了些,和自己說閑話,說著說著便神思飄忽,沉默下來,於是也不好過於打擾。至於林鳳致,卻是十有八九回見不到人影,一問才知道他最近長日不是在朝房,便是去翰林院,公務忙得腳不點地,看起來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在豫王眼裏看來,卻不免覺得對方有故意躲著自己之嫌。
    於是豫王遵循“岸不就船,船去靠岸”這句俗語,親自向翰林院去尋林鳳致。此刻是清晨,翰林院正是上值時候,豫王帶著隨從走到文書閣的台階下,隻聽裏麵嗡然一聲,喧嘩四起,接著閣門大開,翰林官們三三兩兩都走了出來,嘴裏還在議論紛紛。豫王料想林鳳致不會便走,懶得和別人招呼,於是先往影壁後一躲,等人都散盡了,這才重新抬腳進閣。四顧一看,果然見到林鳳致坐在南邊窗下悠然喝茶,閣中除了侍候的雜役文吏之外,卻另外還剩二名官員站著。
    這兩個人豫王倒是都認得,一個侍讀學士吳南齡,一個侍講學士孫萬年,都是從五品的官員,乃是首相俞汝成早年外任時在地方上錄取的門生,被座師一直提拔入朝,算是俞黨最中堅的人物。這二人都不說話,立在林鳳致對麵逼視,氣氛顯然甚是劍拔弩張。豫王也不理會,一進門就笑道:“聽說林大人昨早在朝房舌戰群儒,今日又在翰林院唇槍舌劍,大殺八方,小王特來瞻仰。沒想到晚來一步,可惜,可惜!”
    三人見王爺駕到,不免都上來參見。豫王笑道:“免禮。各位大人自管忙公事,小王隻是隨便走走。”三人答應了,林鳳致頭一個回到原座,拈起筆來處理公文。豫王偏偏跟著他過去,隨從立即搬來一張花梨木的椅子,恭請王爺在南窗下坐了。豫王見吳孫二人均在,不好調戲,反正跟這二人素有交情,於是暗使眼色讓他們走人。誰知二人顯然跟林鳳致還未爭執完畢,也不能當豫王的麵繼續,偏要裝作不懂,繼續僵持瞪眼,隻等豫王無趣離開。一時室內氣氛頗是微妙。
    這般僵持了好一陣,豫王實在無聊,順手便拿起桌上茶盞。旁邊服侍的院中雜役忙道:“這茶殘了,小人給王爺換新的去。”豫王道:“不用。”眼見盞邊水漬猶自未幹,知道是林鳳致方才喝過的,惡作劇之心忽起,向他一笑,便就著盞沿口漬將剩下的一半茶喝了下去。
    林鳳致素有潔癖,見狀不禁嫌惡,皺了皺眉,卻也不想說什麼。豫王見他似乎不懂得這是調情之意,肚裏暗笑,嘴上搭訕道:“與其林大人又潑冷茶,不如小王喝掉的幹淨。”這句話便是故意兜搭了,林鳳致當著兩名同僚,一時也難以言辭回敬,隻能裝作不解,自顧自寫字。
    吳孫二人對望一眼,臉色均不大好看。孫萬年忽然大聲道:“鳴岐兄,做人不可負恩忘本,你要三思。”“鳴岐”是林鳳致的字,他們品秩有差,這般不稱官銜而稱字號,顯然平素頗有交誼。林鳳致淡淡道:“立朝為本,君祿為恩,不知孫大人何以教我?”人家稱字,他稱“大人”,明擺著疏遠決裂的架勢,倒也將孫萬年堵得無話可說。
    吳南齡性格持重,眼看今日是難以說話了,便道:“鳴岐兄幾時歸寓,請到寒舍一過,實是有話要說,不敢相欺。”林鳳致起身一拱手,道:“謹領——二位大人慢走。”對方還未告辭,他先送客,孫萬年不禁氣得麵皮變色,但當著豫王又不好發作,隻得同吳南齡過來向豫王告退,出閣而去。
    豫王終於趕跑了礙事的官員,心懷大悅,笑道:“林大人,你可知小王所為何來?”林鳳致道:“下官不知。”豫王得意洋洋地道:“我新打聽了一樁事體——當然在林大人恐怕是舊聞了。聽說俞相宅中最心愛的寵姬,上個月竟紅顏薄命了,你說可惜不可惜?”
    他一邊說一邊盯著林鳳致,隻見他仍自坐著持筆寫字,連筆尖也不曾顫抖,握著筆管的手指關節卻陡地泛白。豫王興致勃勃地道:“死了也就罷了,卻聽說老俞實在出奇吝嗇,非但不曾厚葬,竟連好棺木都沒發送一具,也不知胡亂往哪兒亂葬崗一送了事。這哪是堂堂相府的行事氣度?林大人,你說這其中,怕是頗有什麼帷簿不修、難以啟齒的事兒罷?”林鳳致頭也不抬,聲音平靜,說道:“枉議人家宅眷,口舌造業不淺,王爺何必如此輕薄。”
    豫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指著他道:“你也不用裝腔,我便知道,這事跟你脫不了幹係——莫非林大人這張標致臉蛋,不僅僅勾動男人,連女人也勾搭上手了不成?這種風流韻事,小王平生最是愛聽。大人不妨細細講來,博個樂子也好。”
    林鳳致驀地抬眼,豫王見他一橫眉間似乎有一道電光自眼底掠過,冷森森逼人,隻是這鋒芒片刻便收斂起來,正顏厲色道:“王爺,下官以為,前次話已說盡,王爺還宜靜心養性的為是。宮中長樂,正堪消磨,何必來做是非人,說是非話?”豫王叫屈道:“這可冤殺小王,自從上次不慎在母後麵前失口,累得皇兄為林大人病了一場之後,小王哪裏還敢多嘴多舌?為怕是非,可憐小王已經足有半個月不曾出宮回府。就是今日來翰林院,也是特地尋大人消遣閑話來著,又不是幹涉朝政,有什麼行差踏錯,值得大人如此教訓!”林鳳致道:“不敢。”臉上明擺出一副拒人以千裏之外的神色,言外之意便是:“你實在煩得很,有多遠滾多遠去罷!”
    然而林鳳致到底是在翰林院修煉了數年的出身,此刻坐在館閣圖書之間,當著閣中數名雜役文吏之麵,再厭煩不屑,也要端著沉穩安詳的清貴之臣架子,所以語言客客氣氣,神情疏疏離離,倒是藏起了以前豫王見過的那股狠勁與戾氣,卻也不再有那夜送出養心殿時隱約的柔和感覺。豫王眼瞧著他又低眉垂目專注處理文書,陽光穿過窗紙落在他額頭臉頰,照得他皮膚白如冰雪,此刻這個人也真似雪一般的冷淡,冰一般的明澈。豫王忽然起了個好笑的念頭:“若是把這個人抓到手心裏,怕不會立即化掉消失吧?”
    他靠在椅中,一直這麼瞅著林鳳致看,看到最後,林鳳致終於也有點忍耐不住了,抬頭問道:“不知王爺還有什麼示下?”豫王哈哈一笑,學著他適才的口氣也來了句:“不敢。”隨即說道:“林大人,上回蒙大人點撥之後,小王有如醍醐灌頂。在宮中想了許久,卻忽然覺得有點吃虧,你說呢?”
    林鳳致知道即使不接口,他也肯定會說下去,於是隻瞥了他一眼,豫王果然接著道:“小王想來想去,大人口口聲聲為小王好,隻是這個‘好’字,卻害得小王從此不能自在。天底下兩全其美的事固然未必能有,那也不能兩頭脫空啊。何況這是遵了林大人之教,於情於理,大人都當有所償報才是。”林鳳致道:“王爺盡有自得其樂之道,恕下官無以為報。”豫王笑道:“那可不然,要自得其樂,也得有我最喜歡的樂子才成——林大人絕對是能夠償報小王的。”
    他湊近過去,笑得一臉不懷好意:“小王平生最喜的是什麼,大人自然是知道的。”
    豫王風流好色之名,朝野共知,就連翰林院中服役的小吏下人們也都是有所耳聞的,此刻眼見他笑得一臉猥瑣,目光淫褻地向林鳳致湊過去,眾人頓時知覺了三分。這幫人可不是皇宮王府的奴婢,沒那麼識趣知機,順時回避,反而立即交頭接耳,雙眼放光,有意無意地擠到最合適的地方圍觀,就連閣外院中灑掃的仆役也扒到窗台上窺探起來。豫王的親隨小聲嗬斥了這個,又跑來了那個,驅之不去,管之不來,一時也拿他們無計可施。
    林鳳致麵不改色,隨手向案旁書架格子上一抽,啪的一匣《國朝清忠錄》翻落下來。豫王的臉還沒湊近,已經被書匣在額頭上擦了一記。林鳳致失聲驚訝道:“下官失手,王爺恕罪!”豫王揉著額頭,倒是不惱,笑道:“林大人,有什麼手段,盡管施展,這倒也算是樂子啊!”
    林鳳致微微冷笑,道:“王爺是不厭其煩呢,還是自汙養晦?眼下怕是都沒必要罷。”
    豫王叫道:“林大人怎麼總是無端疑心小王?難道大人便不信小王實是一片愛慕情意、熱誠心腸?”林鳳致道:“下官極是相信王爺忠耿不二,王爺無謂如此。”豫王誇張笑道:“你信便好了,小王同人相好的時候,極是忠心不二的,而且長年曆練,風月手段,頗是不俗……”
    他正滿口胡柴,猛聽門外靴聲急響,兩條人影快步急趨而入。院中仆役齊聲道:“吳大人,孫大人!”卻是吳南齡與孫萬年去而複返。孫萬年也來不及向豫王見禮,先大聲道:“鳴岐兄!良言相諫你不聽,到底鬧大了——恩相怒極,今日同九卿三閣老以及六部科道聯名糾章,指名彈劾於你。如今彈章業已抄錄懸掛國門,你還待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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