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9 卷一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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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朝房和去花萼樓,其實方向不同,出養心殿不遠便得分路。林鳳致這麼說,豫王也明知是借口。兩人心照不宣,走到回廊時便放慢了腳步。提燈小監遠遠在前,隨從侍衛知機落後,長廊一片昏暗,靜夜中橐橐靴聲顯得分外清晰。豫王忽然有一種荒唐的錯覺,覺得此刻恭謹地落在自己身後半步、端著公事架子的編修官,是個如影隨形擺脫不掉的存在。而這從未有過的光景,卻似乎有幾分詭異的熟悉感,明明陌生不慣,卻又似乎習以為常。
豫王在林鳳致麵前吃過幾回口舌上的虧,這次便拿定主意後發製人,打死也不先開口。誰知林鳳致卻隻是沉默著走了一段路,直到離回廊盡頭還有幾步,他才悠然歎道:“王爺若要置身事外,又何苦攪這混水?”豫王隻推不懂,道:“什麼事外,什麼混水?林大人說話,莫要打啞謎,小王是極愚鈍的。”林鳳致便不作聲,到了回廊盡頭,他在後麵一躬身,道:“王爺慢行,下官就此分道揚鑣——望王爺記得多來問候皇上龍體。”行畢了禮,由一個提燈小監伴著,便向南去了。
明明是他主動要送豫王一程,顯然是有話要說,沒想到卻隻是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豫王準備好的應付招數沒有使出來,大是納悶,看著林鳳致抱著文書匣匆匆而去,一盞宮燈照得他背影分外清瘦伶仃。豫王忽然回味起來,今日對方說話的語氣中隱約有一絲悵然,比起前幾日潑自己一盞冷茶後侃侃而談的那股逼人架勢,仿佛少了銳利,卻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和傷感的味道,整個人的氣質一下子變得柔和了許多,這種變化煞是古怪,豫王尋思之下,不免意馬心猿:“他幹嗎叮囑我多去問候皇兄?莫非到底看上了本王英俊風流,拿這個做借口,以後好多見本王幾麵?”
林鳳致當然不知道豫王自猜自想的意淫,他心中有事,匆匆到朝房交付了詔書,再回到養心殿向皇帝繳回書符璽信,已經是三更時分。嘉平帝靠在榻間,圍著錦被,已經昏昏睡著,地下隻餘幾個小內侍在照管火盆,料理茶水,也是東一個西一個在打盹。林鳳致向外邊值勤的大太監繳了令,正打算悄悄往上麵再拜告退,皇帝卻忽然睜開眼來,問道:“是林卿麼?過來吧。”
林鳳致於是繞過雲母屏風進去,在禦前告了坐。榻旁的小監驚醒過來,見皇帝醒了,趕忙去斟茶倒水。嘉平帝示意林鳳致再靠近一些,等他靠到身前,便伸出一隻手臂將他攬住,上半身靠在他肩側,喃喃道:“卿身上氣息好冷,寬了大衣服罷。”林鳳致今日去朝房辦公務,穿的乃是正七品官服,深夜從外麵走一遭回來,青袍上已凝了一層新霜,聽皇帝這麼說,不禁有些微窘,答應了起身寬衣。小內侍知趣,便一個個都退出屏風去了。
林鳳致寬去外衣,僅穿著一身白紗綠緣的中單,重新坐到皇帝身邊。嘉平帝攬著他肩,忽然聲音有些哽咽,極低極低地道:“林卿,今日……”林鳳致應聲道:“今日之事,皇上不必放在心上。王爺一向心直口快,又對微臣向有偏見,在太後麵前多說了幾句也是人情之常,皇上何必多想?”嘉平帝歎道:“當真?”林鳳致言不由衷,臉上卻毫無遲疑猶豫,立即便接道:“自是當真。”
嘉平帝看了他眼睛半晌,微微一歎,道:“你說謊話,倒是毫不心虛。”
他忽然手臂上加勁,低聲道:“再靠近一點,讓我抱抱你。”林鳳致便靠到他懷裏去,隻覺皇帝全身都在顫抖,聲音也是發顫,問道:“如林卿這等人,想是不曾受欺騙、被辜負過罷?”林鳳致道:“回皇上話,微臣有過。”嘉平帝道:“倘若是一向信任看重的人……”林鳳致沉默一刻,道:“也曾經是臣最信任、最敬重、最……愛戴的人。”
嘉平帝也沒追問這是什麼人,又問道:“卿家中有幾個兄弟?”林鳳致道:“回皇上話,微臣繈褓喪父,無有兄弟。”嘉平帝哦了一聲,道:“卿原來恁地孤苦……卿之寡母獨自撫育孤子成人,節義可歎。改日有暇,朕替卿下旨旌獎。”林鳳致道:“謝聖上天恩,隻是卻不必了。”他頓了一頓,聲音平淡,又道:“臣母在臣孩提之時便改嫁而去,並無守節撫育之事,不敢虛叨聖恩。”
嘉平帝忽然無聲地笑了,林鳳致隻覺他氣息噴在自己頸中,夾著微微急促的喘音,說道:“卻原來……世上多有無依無恃之人。”林鳳致道:“民間百姓,多是如此,無足為奇。”嘉平帝輕聲笑道:“原來是無足為奇的事,倒是朕少見而多怪了。”
林鳳致知道皇帝性格柔懦,今日與太後爭執之事定然對他刺激甚深,正要解勸,嘉平帝又道:“朕的家事,朝廷共知;而我的心事,卻自來難有人知道……朕一出生便為太子,然而因為幼患喘疾,體質孱弱,皇考一直有廢立之意,母後也不喜我。這些事體,卿想必知曉。”
林鳳致對這等宮闈之事不敢置喙,隻有沉默著洗耳恭聽。嘉平帝慢慢道:“其實當初皇考想要廢太子的時候,我私心裏,原本是鬆了一口氣的。我自幼體弱,怕和人爭,更何況和阿螭爭……小時候,別的兄弟因我是太子,都敬我遠我怕我,背後卻又悄悄嘲笑我;惟有阿螭,同我是一母所生,本來就親近些,而且母後又極寵愛他,皇考最看重他——惟有他,全不用忌憚我的什麼太子身份,跟我一道讀書一道嬉戲,百無禁忌……卿無兄弟,或許不懂得這手足天倫之樂罷。”林鳳致輕輕應了一聲:“是。”
嘉平帝道:“當年因廢立之議,鬧得滿朝紛爭,最後卻是阿螭一言而打消了父皇母後的主意。那年他才六歲,向皇考說:‘隻要哥哥好,阿螭才不要做什麼太子。’——這一句話,我一輩子都記得;因為這一句話……如今他便是再叛我負我,我也不能怨怪。因為,本來就是我得了他該得的。”
他一麵說著一麵強笑,聲音極是淒苦,林鳳致便勸道:“擁立豫王雲雲,本是俞汝成一黨打出的幌子,與王爺本無幹係。豫王不至於辜負陛下,聖上還宜寬心保重。”嘉平帝身體顫抖,說道:“我何嚐不曾想過,阿螭若是想要,就給他算了!可是偏偏……坐上這個位置,便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做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做了皇帝,愈發是這樣。當年朕才登基,隻說了一次立皇太弟之議,群臣登時分黨結派,交相攻訐,鬧得不可開交。一味勸諫,朕還可以一意孤行,卻不敢讓他們拿了這事做由頭,朝中分裂。”林鳳致正色道:“皇上所慮甚是,立儲是天下根本,每朝每代各有製度。輕易更變,必啟後代禍亂之源。”
君臣二人不再說話,一時室中靜默,隻能聽到殿上銅壺滴漏,輕微的一聲一聲,仿佛滴在人心頭一樣。林鳳致任皇帝抱著,感覺到他的身體漸漸從顫抖到平靜,呼吸也漸漸由急促到平穩。此刻肌膚相親,體溫相融,呼吸相聞,這光景本該極其曖昧,一時卻隻覺得惟有安寧之感。他本來微微繃著的身體不由慢慢放鬆,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嘉平帝也在微微歎氣,低低地道:“你真暖和,我曾抱過你,那是什麼光景?可惜……醉糊塗了,全不記得了。”林鳳致垂下頭,半晌淡笑道:“微臣也不記得了。”
窗外夜風掠過,輕微地瑟瑟作響,想是又落了一陣嚴霜。冬夜漫漫,深宮寂寂,誰料得還有這般相依相偎的溫暖。
然而這是相戀呢,還是相憐呢?
林鳳致忽然有點恍惚,有點遲疑,卻靜靜地道:“四更天了,請皇上安歇吧。明日朝堂,必定又是一番攘亂,還得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