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11 卷一章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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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致霍然起身,動作大了,竟帶得幾案也晃了一晃,說道:“好!我正等著!”
所謂“彈章抄錄懸掛國門”,乃是大臣利用輿論逼迫朝廷回應的終極手段。本朝太祖立國之時,即鼓勵群臣進言,並特意寫入祖訓:為君王者,決不以言論治大臣的罪。因此數朝數代均優容倡導,培養出言路自由批評朝政的風氣。降至後世,便成利弊均見,批評政治固然是好事,弄過了頭導致臣子們一有不合就上疏互相攻擊,紛爭不已,卻也不是個良好的格局。文臣們大多言辭刻薄,一旦交訐起來,吹毛求疵、搜尋破綻,無所不為,鬧攘不已。後來皇帝為了應付這種無聊事,也發明了一個消極手段,就是“留中不發”,將不想理會的奏章擱置不理,管你吵得天翻地覆,我隻當作耳旁風。不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皇帝既有關門計,大臣便也有跳牆法。你將奏章扣押擱置,我便將奏章公開抄錄貼上城牆,造成輿論轟動效果,逼得做皇帝的,想不回應也不行。
自來文人筆鋒如刀,一旦人身攻擊起來,便是無所不說,肆意誇張。被攻擊的人,或許向老爹瞪個眼便成了毆辱淩虐親父的忤逆,上朝打個噴嚏就是禦前輕慢有侮主之心,隨口講句批評朝政的話更加能成為詆毀君上、包藏禍心、圖謀不軌的把柄……反正捕風捉影、言過其實,早就成了朝臣彈劾的慣技。皇帝讀奏疏,往往要打個對折才能看下去,發下各部論處,大家也無非要刪削還原才能相信。朝堂風氣,無足為奇,上至君王下至臣子都已當作尋常。然而這個“習以為常”,見慣不怪,卻隻能限於在朝,不可用之在野。火藥味十足的彈章一旦公開貼出,流向民間,無所不至的誇張加上輿論最喜好的加油添醋,立刻會將影響鬧到不可收拾,這等於是往油鍋裏倒了水,非一下子炸開不可。
公開彈章形成輿論壓力逼迫朝廷,其實是將三個人都放在了風口浪尖之上:主導彈劾的大臣、被彈劾的臣子、以及皇帝本人。彈劾一旦成為民間輿論,被彈劾的人立刻會身敗名裂,千夫所指,逼得皇帝不能袒護,必須處分;然而倘若抗辯有法,皇帝翻過臉來,以“追查並無實跡,純屬誣陷,鼓惑民心,挾眾要君”之名,給主導彈劾的大臣加以反坐之罪,該大臣也必定功名前途毀於一旦;而皇帝本人,倘若在此事中處理不當,惹動公議民憤,傳出昏君庸主之名,那麼便是一個可怕的把柄,沒準哪一日水能覆舟,便成為被廢黜的可能借口。所以,這一招實在是兵行險著、你死我活的終極手段。俞汝成竟然拚著身家性命來公開彈劾,看來是要賭一賭,看嘉平帝是否要為林鳳致一人,而甘冒顛危傾覆之險?
已經蹈入絕大危機的林鳳致,這一刻卻非但毫無驚懼,反而露出了異常興奮激動之色,仿佛盼了很久的事終於到了。豫王看見他冰雪般的臉頰上竟掠過一層紅暈,目光粲粲,一霎時那沉靜端凝的翰林風度已全然不見,代之以一股鋒銳精芒之意,仿佛利刃新出了鞘,光芒雪亮晃了晃看客眼睛。豫王忽然想,能讓這樣的人毫無掩飾地流露出真實情緒,俞汝成這個對頭其實做得頗有榮焉。
吳南齡麵色凝重,踏上一步,說道:“鳴岐,你莫再一意孤行。隻要去向恩相認罪,事情還有轉圜餘地。你……何苦非將自己逼上絕路?”他這時連“兄”的尊稱都省略了,直接稱呼表字,看來非但平日有過交誼,而且關係當屬格外親厚密切的那一種。語氣中除了規勸,竟還隱隱有一絲懇切請求的味道。
林鳳致忽然放聲大笑,狂態畢露,說道:“絕路?我早已是絕路了!到底誰才是罪人?”
他眼神雪亮,咄咄逼人,這句話竟問得吳孫二人都噎住了。連平時脾氣有點急躁的孫萬年都張口結舌,過了半晌,才臉色尷尬地道:“其實,要……向你認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鬧成這樣何苦來呢,難道……你當真不會再踏入恩相的府邸一步?”
林鳳致仰頭一笑,道:“會啊,怎麼不會?有一日我會踏進他相府大門的——同大理寺校尉一道!”
大理寺是審訊執法的部門,校尉則是執行逮捕職務的人員。他這句話的意思明明白白,不弄到俞汝成抄家問罪,便是決計不能罷休了。
室中諸人都不禁相顧失色,林鳳致更不打話,大踏步出門,竟連“告退”二字也未說。
豫王嘀咕道:“好不張狂,隻怕你自己先進了大理寺罷!”吳南齡忽然輕聲道:“其實……也怪他不得。恩相原本也一直下不了狠心對付他的。”
豫王料不到他身為俞黨心腹,卻忽然會說出這句話,不禁回頭盯了一眼。卻見吳孫二人臉上都有黯然之色,仿佛知道什麼悲哀的秘密。
這股隱約詭異的氣氛使豫王十分不爽,從這二人口中掏不出話來,於是打道回府。轎輿還在路上,隨從已將城門懸掛的俞汝成主名彈劾書弄了抄件回來。豫王坐在輿中草草讀了一遍,隻見一共列了林鳳致二十四條大罪,囉嗦瑣碎,加起來也無非就是“邪淫、惑亂、狂悖、奸逆”等等幾條了無新意的老花樣,被嘉平帝扣著留中的奏疏裏早已重複了不知多少遍。但俞汝成不愧是內閣首座,練就的老刀筆,盡管是奏對的敬體文章,卻從彈劾詞的字裏行間透露出筆筆劍戟,殺氣森然,又兼本意要公開張貼,語氣中更隱含煽動之意。連豫王讀著讀著,都覺得林鳳致委實罪大惡極,若不立即判個棄市,就不足以安天下定社稷——他不禁一麵搖頭一麵笑,暗道:“林小子啊林小子,撞上老俞這個對頭,我看你如何安逸過關!”
將俞汝成的奏章讀到最後,豫王猛然產生一種奇怪的熟悉感覺。凝神一想,才想到原來這奏章的措辭語氣,竟與林鳳致前一陣替皇帝擬的斥責詔筆風極其相似。雖然這個是奏對,那個是詔諭,文體全然不同,可是那股鋒芒畢露的味道卻好像一個模子裏脫出來一般。他登時有個直覺:林鳳致的文章,必定是俞汝成手把手教出來的,這對業已反目成仇的師生,其實擺脫不去這般千絲萬縷隱約微妙的聯係。
為什麼直覺中要用“手把手”這個形容呢?——豫王往後座錦墊上一靠,自己也說不出道理,隻覺得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是不痛快,十分不痛快。
他多日不曾回府,今日趁著來翰林院便順帶回家一趟,也不過宿,片刻又即回宮。豫王府離大內路途並不遠,街道上的人卻是出奇的多。今日又擺的是親王輿乘,開道的侍從不住嗬斥淨道,鬧攘不絕,王駕便走得格外慢。豫王有些心緒不寧,隨口向外麵吩咐道:“給我去叫梁辰好好彈壓一下。不就是一份彈章,鬧得滿大街擠著看,算什麼帝輦之下的規矩?”隨從連忙道:“王爺有所不知,因為兵部彈劾侵吞兵餉的事,梁大人正詿誤候審,暫時停職了。聽說都指揮使眼下由羽林衛張大人兼著。”
豫王好半晌才“哦”了一聲,心道:“竟然不顯山不露水就奪了京衛親軍的兵權,好手段!林鳳致啊林鳳致,我一直當你隻是個文臣,原來卻是小覷你了。”
但聽滿街喧聲,“林鳳致”三個字到處可聞。京城中人本來就好談國事,這份彈章一出,片刻間便被轉抄得滿天飛。豫王的輿駕還未抵達宮門,彈章抄件已經幾乎是街頭巷尾人手一份,議論不絕,輿情沸騰。半日之間,便是滿城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