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樂坊浮沉恩義燃  第三十章 訣別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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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的陽光灼熱難耐,照得戶外一片明晃晃的白,天牢中卻陰暗潮冷。
    隱隱的黴味和血腥味交織,混合著令人欲嘔的腐臭,在幽閉的狹長通道中徘徊不去。
    封閉的重犯囚室內,高懸壁上的油燈釋放出微弱的光芒,投映著陽光照射不進的方寸之地。
    年輕男子閉目倚靠在冰冷的牢壁上。殘破的囚服下露出血跡斑斑的強健身軀,身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痂,新傷與舊傷重重交疊,幾乎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抵著牢壁的及肩黑發粗硬蓬亂,傷痕累累的赤銅色臉龐上,線條堅毅的唇緊抿。
    聽到過道上傳來的隱隱腳步聲,他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每日的過堂不過是將酷刑在身上逐一演練一遍,今日,又會使出什麼新花招?
    “打開牢門!”威嚴的聲音響起。
    沉重的石門轟然開啟,挾進了一股冷風。
    沈放頭也不抬,隻是挪動了下長腿,讓自己躺得舒服些。伴隨著他的動作,粗重的鐵鏈與石地摩擦,當啷作響。
    “逆賊,今日鳳望首來看你,休得無禮。”
    沈放眉梢一動,睜開了眼睛。
    牢房門口立著個一襲白衣的絕美身影,仿佛一道陽光驅散了周遭的黑暗,令世界驟然變得明媚生動起來。
    三個強壯獄卒拽起沈放高大的身軀牢牢鎖在了囚室角落的鐵柱上。沈放隻是任由他們動作,目光執著如故。
    許夭回頭與獄官低語了幾句,獄官即命獄卒們退了出去,關上了牢門。
    目不轉睛地望著留在門內的人,沈放的麵色說不出是喜是悲。半晌,他將頭仰靠著身後的鐵柱,輕扯嘴角:“你又何必,專程來瞧我的狼狽相。”
    許夭沒有答話,隻是擰緊眉頭看著他重鐐鎖身、遍體鱗傷的模樣,喉頭一陣抽搐。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回來天都?”許夭走至他的身前,“你明知朝廷重金懸賞你的腦袋,為何還一次次置危險於不顧?!”
    沈放闔了眼眸,自嘲地一笑,唇上幹裂的血紋愈發深刻:“聽說那天壑第一閹伶已經離開樂坊,雖然他說過不願再見我,但我沒法似他那般絕情。我定要找出他的下落,便是龍潭虎穴,也照闖不誤。”
    “便是找著了,又能怎樣?!”
    “他若在受苦,我便是拚上一條命,也要帶他走。他若是過得快樂,偷偷看他一眼,我便回我的大漠,從此死心。”沈放似在回答他的問題,又似在自言自語。
    “……天下從沒見過你這等癡人!你這樣做,值得嗎?!”許夭緊緊抓著他的雙臂,聲音嘶厲。
    “我說值得,便值得。”沈放看向他,神情平靜,“一句話,是我自作多情,自討苦吃,與旁人無幹。”
    許夭怔忡片刻,抬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淚水卻已滾落麵頰。
    沈放被他打偏了頭,頓了數秒,嘴角牽扯出一絲笑意:“便是這樣,也好過你對我不理不睬。”
    “你是要親手把自己送入黃泉,再讓我一生一世受良心折磨,這樣就滿意了?”許夭的聲音哽咽。
    “我本沒想到你會來。”沈放深深凝視著他,語氣柔和,“換了別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卻又何苦,巴巴地來趟這灘混水?”
    許夭的手指輕撫他剛被自己打過的臉頰,淚流滿麵:“因為,我不想你死!沈放,隻要你活著,怎樣都好,怎樣……都好……
    沈放聞言不禁動容:“夭,別哭!每次見到你落淚,我就心痛得厲害。死其實並沒有那麼可怕,似我這等浴血沙場之人,早已準備好了隨時赴死。”
    “不……沈放,你聽我說!皇上已經親口答應了我,隻要你說出他想知道的一切,並立誓永世不再與朝廷為敵,他便赦免你的死罪!”
    沈放的瞳孔劇烈收縮,半晌,嘴角露出一絲譏嘲的笑:“難怪皇帝會這麼大方,讓心上人跟我獨處一室,原來是派你當說客來了。”
    “是我自己要來的!皇上原先並不知道我們相識,今日準許我見你,已是法外開恩!”許夭的神情急切,“沈放,我真不明白,你的生命難道不比其餘的那些更重要麼?!隻有活著,你才有可能東山再起,才有可能……”
    “在我們大漠,有一種驕傲堅忍的動物。”
    沈放突然打斷了他,語氣低沉。
    “這種動物叫做沙漠狼。它們嗅覺靈敏,善於追蹤,為了捕捉獵物,它們可以數日不吃不喝,忍受驕陽的炙烤和風沙的狂暴。我曾經捉到過一隻年幼的沙漠狼,用鐵鏈套住了它的脖子,將它栓在大帳外。那天臨睡前,饑渴難耐的它消滅了我留下的食物和水,我很是放心,以為要馴服它是指日可待。然而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它渾身是血地倒在帳外。沙地上,留下了它細細密密的血足印,一圈疊著一圈。整整一個夜晚,這匹尚未成年的小狼不停地奔跑,想要掙脫這屈辱的束縛,直到最後,那根細鐵鏈生生勒斷了它的脖頸。”
    注視著許夭震驚的神情,沈放的眼眸幽深:“喪失尊嚴和自由,在它來說是無法忍受的事。對於大漠中的男兒來說,也是如此。所以,你也不用再費口舌。”
    棕褐色的眸中綻出灼灼光芒,沈放緩慢卻堅決地補充:“回去告訴你的皇帝,與其讓我屈辱地活著,不如給我個痛快!千刀萬剮也好,五馬分屍也罷,盡管來吧!”
    這句話震得許夭的耳朵嗡嗡作響。呆呆地看著他堅毅俊朗的麵龐,胸口已經痛得無法呼吸。
    多年前照亮自己的那縷陽光,就要永遠消逝。自己伸出手去挽留,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從指縫間消散,隨著那些舞動的塵埃一起沒入黑暗,不帶一絲眷戀。
    “……明白了。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許夭的聲音低不可聞。
    囚室內一片死寂,隻餘下沈放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夭。最後求你件事。”
    沈放的聲音低沉地響起。
    “什麼?”
    抬了頭,許夭的眸光閃動。
    深深凝視著他,沈放笑了,笑意溫柔:“我好想……吻你。”
    淚水滾落的瞬間,許夭主動擁住他,親吻了他皴裂的唇。
    沈放,我欠你的,這輩子已還不清。
    原諒我,這顆心已被那個人占據,無法給予你更多。
    就讓這個吻,作為最後的……訣別吧。
    兩人的唇舌輾轉廝磨,抵死纏綿。
    沈放的唇還是一樣地溫暖,似乎能觸探到體內蘊含著的無限力量。這樣一具青春勃發的軀體,再過不久,就要變成冷冰冰的屍體。
    半截破碎的啜泣封堵在許夭喉中。抱緊了沈放,似要將那最後的溫暖銘刻在心。
    鹹腥鹹澀的滋味,絲絲縷縷在糾纏的舌尖蔓延。
    唇上的傷口破了,沈放渾然不覺。
    那一點鹹腥,漸漸濃鬱。
    源源不斷的淚水自許夭緊閉的眸中湧出,沾濕了兩人的麵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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