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驄難係 凝傷-10-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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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大婚,該是一件把所有相關者都忙得人仰馬翻的事情。為什麼我們這麼悠閑呢?
我悠閑得不合情理。
王後應該掌握的禮儀、知識、人情世故,每一樣都需要經年的積累,都是出身並非世家的女子——如我——所不能仰望的,我該竟日學習才是。
然而當女史將我需要了解的事物簡略介紹的時候,我發現這些我全都已經知道,有幾處我甚至比女史更為諳熟。看著女史驚訝而喜悅的臉,我忽然有點懷疑:難道父親早知今日?
在我漫長的孤獨歲月裏,房裏的藏書就是我唯一的陪伴。經史看得熟了,慢慢就知曉了朝堂利害;誡傳翻得多了,舉止行動的規矩條例自然深刻腦中;至於世家貴胄的縱橫聯合,
雖然無書可看,但是父親日日必做的對村鎮事件的評點中,卻蘊含了可以將諸國形勢整理清爽的道理。
這一切都是巧合嗎?我不能相信;但若不信,難道父親竟是把我當作王後來培養的嗎?
我不敢再想下去,隻當這些都是上天的恩賜罷。
緗悠閑得怡然自得。
他當了十七年太子,十六年大王,都是勝任有餘,自然不需要為大婚而學習什麼。如果說朝堂對他仍有不滿,也就是“膝下空虛”這一項了。
女史對我說起這些的時候,目光意味深長。我想起宮人們對我的食量身姿等等異樣熱情的關注,恍然大悟了眾人的希冀,不由兩頰紅透,偏又無從解釋。
旁人也不需要我的解釋。在多年宮無女主的惶然後,緗乍傳婚訊,朝堂轟然驚喜;人們把我視為功臣,對準王後的身世德容竟是一概不問,隻顧加緊籌備婚禮,唯恐緗反悔似的。
如此一來,緗於理不合的留宿正宮非但不受否定,還引起一番推波助瀾。女史默默無聞地每日呈上暖宮助孕的藥膳,沐浴的水、殿內的香也越發地花樣百出,而我偶爾聽見的宮中
私議更是令人哭笑不得。一日我嬌嗔著向緗抱怨,他當時笑言會給我交代,卻是自次日起除卻上朝便守定正宮,更逐盡侍者,生生把偌大的正宮弄得隻餘兩人。
紛紛物議,愈加喧囂塵上。
我千次萬次地決定勸緗恢複常態;但是,當他到來,帶我在秋千上追風、在宮渠邊放紙船、在素花樹下共寫“但願人長久”埋下的時候,我又覺得,旁人的言語不算什麼。緗才是
要與我共度一生的人啊~他盡其所能地陪著我,我為什麼不安心享受呢?
就這樣,在所有人為我們的婚事忙碌的時候,兩個未婚夫婦,卻是愉悅而悠閑。
待嫁的時光就這樣流水一般地過去。在我與緗不問外事的同時,大婚的程序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問期、文定、納吉……還玉。
還玉是素國王室婚禮最重要的一環。素國所有的王子公主都有一枚清霜玉,一生一出:女子以玉充妝奩,男子在下聘正妻時以玉為憑。婚禮後清霜玉便物歸原主,從此再不離身。
清霜玉是素國獨有的玉種,玉質通透如水,冷冽如霜,更傳說有通靈助法之能;然而玉脈稀窄,因此極其珍貴,唯王族可佩,常人連一見都是奢望。
而現在,父親手中有一塊清霜玉。
已經到了“還玉”的日子,他還是沒有動靜。
於情於理,待嫁的女兒家都不該過問婚禮,但是“還玉”事關重大,眼看要到宮門下鑰的時辰,我終於忍不住問:“我的父親還沒來嗎?”
“嫣兒,去見他吧。”緗看著我,說:“這是他的條件。”
我愣了片刻。按禮製女方“還玉”時確實可以提個條件,但是嫁為妃後已是無上榮光,即使是政治婚姻也不爭這一處長短,此項早成了擺設,誰料到父親真的提條件?我不知所措。
緗輕歎,摟過我,吻著我的發,低聲說:“他終是你的父親。你們的嫌隙是因我而起。就算是為了我,請你解開心結。”
心結……解得開嗎?我求助地看緗,他的眼裏是深深愛戀,暖暖柔柔。罷,得了他,我還有什麼放不開?
“我見他。”我低聲答應,靠緊了緗的懷抱。
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十六年來,父親對於我是絕對的權威;區區數月過去,他竟必須對我跪下,口稱“草民拜見王後娘娘”。
看著他新生的白發,我心裏一酸。唉,那點怨尤早被緗化去,現在我的想法,隻是對一個老人的憐。
“您起身吧。”我淡淡地說。心中竟有些內疚——我又有哪裏對不住他?不禁暗惱,便微微別過頭去。
“娘娘氣色上佳,草民老懷甚慰。”他語句欣然,我的反應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總是這樣,無論他怎麼對我,都是一副大義高潔的樣子,反而讓我看來理虧。
我不服地起身,挑明了說:“父親大人因循古禮,隻是要看凝嫣是否安好麼?如今,您可以還玉了吧。”
語畢,我直接揮手,示意他退下。
他卻笑了:“大王果然待你極好。十六年來沒養出的性子,幾個月就縱容出來。”
“你……”我語結。這算是“積威尚存”嗎?看著他眼中一抹責備的光,我竟立刻心虛,差一些兒就像從前一樣跪下認錯了。
我的反應無疑看在他眼裏。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說:“凝嫣,你如今的樣子,隻能做個妻子,還不夠母儀一國。”
“我……”我自是知道的。王後該有的大方氣度,我全然行止不來。我本就隻是個鄉間長成的小女子,若非愛上一國之主,是想也不會想“恩威並濟”地言笑的。
但是他憑什麼指責?他自顧自地把我一推,自顧自地說要見我,自顧自地指摘點評——我當真一日未嫁都須“從父”嗎?
“不勞國丈費心!”我是真惱了,懶顧得什麼禮節,拂袖而去——卻被一句話牽住腳步。
父親說:“大王賜封爵位,我謝絕了。”
我可以犀利的,但是我看見他佝僂起來的身影的時候,突然說不出稍稍尖刻的話語來。頓了片刻,隻是緩聲問:“何必?”
“為父求的,隻是你的幸福。”
“您不必刻意去求。”我有些不是滋味,“緗必會給我幸福的。”
“所以為父把你交給他。”他的聲音突地鄭重:“即使日後有不如意處,也隻能怨恨為父!”
“您特意要我怨恨嗎?”有什麼不對……
父親微笑;“你與大王是注定的姻緣。為了成全你們,為父做個惡人又何妨?”
“父親……”那日他的舉動,難道別有乾坤?
“你若非孤苦無依,大王是絕不會貿然帶一個初次謀麵的女子回宮的。”
“你算計緗?”我憤然行至他麵前,怒目而視。
他卻是大笑:“女大不中留啊!”複又低歎:“十六年養育,比不過數月情分。若非命數注定,我怎舍得將掌上明珠拱手讓出?”
“命數注定?”
“早在十六年前,為父就知道了你的今天。”
我愣住。父親看著我,肅了臉色:“凝嫣,你切不可恃寵而驕。上天能厚待於你,也能收回你的一切。大王英明,不缺你的輔助,你做好妻子的本分即可,別自以為是擾亂後宮。
”
我還是怔忡,然而父親已經結論:“總而言之,好自為之。”徑自行禮,竟是離去。
“父親!”在還不知說什麼的時候,我已經出聲喊住了他。他回首,我仍是無言以對。對視良久,我斂袂下拜,最後一次行了女兒之禮。
抬頭起身,父親已然不見。然而我心中和暖,不禁微笑。
——父親沒有背棄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深意的。
幾乎被緗的柔情化盡的殘冰,終於徹底消融,潤澤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