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紛繁之初 隻為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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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約完成的時候,我的血剛剛流盡。
魂魄輕輕地離開身體。我第一次這麼詳細地看著自己。那張精致的臉,此刻如此平靜,仿佛那還在我心中激蕩的痛與悲傷,都不曾出現。
我白皙如玉的身體上,傷口密集如春天的野花。現在這些花朵都已經幹涸,而來自其中的鮮豔汁液,還在我的周圍蔓延,蔓延……
血泊已經觸到了牆根。粉牆上是我寫下的血字,此刻那一行字,正映在他的眼中。
餘時無幾,再不回素國看看,就永遠不能了。但我沒走。
原來我無論多恨,還是舍不下你。
炎蕪,當你看見我的死,你冷峻如石的臉,會出現一點點的波動嗎?
你來了,宮女為你輕啟了門扇;你看見了,澤漫如池的寢宮。而我的素衣,就是血池中皎潔的白蓮。
你走向我。一步,又一步,我的血在你的履下泛起漣漪。嗬,我也在你的心中,看到了無邊血色。
你走到我的身邊。你……你撲下來,抱起我血盡溫散的身體,嘶啞地低泣:“靈舛——”
……錯了!錯了……這不是你!你,冷酷的你,霸道的你,不由分說搶了我的你,讓我愛了又把我推向死亡的你,竟然在……為我哭……
這麼久,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心。你憶到我們的初遇嗎?那時我在崖邊,是這樣淒絕豔絕的嗎?
你不會知道那時我有多麼絕望。素勤,這個承諾一世疼我愛我、為我而不設嬪妃的男人,竟然在我們的臥榻上,與一個侍女纏綿!
我哭泣著跑到素炎兩國的交界山崖,隻想跳下去,然而腹中胎動,牽住了我的腳步。
這孩子,自它的存在為我所知,就一直是我的希望與期待。如今我要舍下這不被愛的自己,卻怎麼舍得下它?
我徘徊著躊躇:這已經不是純愛見證的孩子,我能不能帶它走?
而你突然出現,冷冷地宣布:“你將是我的妻子。要死,也等生下我的兒子之後。”不由分說,抱住我跳下懸崖。
我從未像那一刻一樣,痛恨我的美麗和無法自保。
素勤縱容著我的嬌弱,借此實施他強大的保護。他以愛為名剪了我的羽翼,將我的生命,寄生在他的掌中;而我從未想過離開他的庇佑,放任自己變得殘缺。待我清醒,為時已晚,就該受任人宰割的懲罰。
哀求和掙紮對你都無濟於事。我隻能看著身上的王後服飾被你扔上長天,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中綻放。
在你的回憶中,我看見崖上趕來的素國眾人,接住曾屬於我的素絹衣裳,確認了我的死信。
而當時的我,被你壓在懷中,隻見你襟幅的純紅,蔽蓋天地。
我就這樣被你帶到炎國,由即將誕下王嗣的素國王後,成為來曆不明的炎王的女人。然而你對我秋毫無犯,在把我安置妥當之後,就不再出現。
照料我的宮女對我說起你的往事。你是炎國的傳奇,但是我,卻隻被你傳奇下的悲慘所震撼——
你本是正宮太子。在你十二歲那年,王叔篡位,屠殺宮中王族;你幸為忠侍所護,逃出生天,從此杳然無蹤。
搜捕漸漸由聲勢浩大變成虛應故事。卻不料三個月後,你隻身出現,戮盡叛臣,登上王位。
你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卻是一個不近女色的男人。即位十年,你不曾有過一個女人;我是唯一被你選中的女子。
炎蕪,你不知道這些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的經曆讓我憐意暗生,我無法控製地想撫慰你、疼惜你,讓你忘了過去的苦楚。
而你的俊美和不近女色,你對我明確宣稱的占有,讓我,怦然心動。
但你對我不聞不問。直到我生下素勤的孩子,你才第一次踏進我的居室。
你好狠!一眼也不讓我看就把孩子送到素國。當我從產後的昏厥中醒來,隻看到你冷冷的臉。你要我從此忘記素國,全心全意做你的妻子。
這正是你的無情;而當時的我,卻以為是你對我的深情所致。
我傻傻地找,但你的眼中無愛無恨,隻有冷漠,無邊無際。我反複地對自己說,如果你隻為傳祀,炎國美女如雲,又何必搶我這個素國的王後?
我相信你對我至少有情。然而盛大的婚禮後,我在新房裏問你為何娶我,你隻說一句“命中注定”。
炎蕪,我不要“命中注定”。一個盲算子預言我注定終生為後,素勤因此召見了我,給了我無比的寵愛和無比的傷害;再嫁你又對我說“注定”,那麼命運又注定給我,怎樣的傷痛?
現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像素勤那樣瞬間摧毀我的世界,而是讓我在有情無情中迷惑,讓我在希望失望裏深陷,讓我看不清你;而當我終於看清,就絕望到無法再活。
我能看到,你憶起我迷惑的神情。那是我午夜醒來,看見你擁我於懷,笑容如孩童。但是一睜開眼睛,你仍然冷淡無言。
我承諾要讓你忘卻過往傷痛,你把我緊緊抱在懷裏;可是當我抬起頭,你卻是漠然遠視。
為什麼?為什麼每一次我以為你不再冷漠,你就更加地無情?
而我已經無法自拔,深深地愛上了你。
因為愛你,我可以忍受助於受孕的苦澀湯藥;
因為愛你,我可以將偶爾出現的素國茶點視為你無法抑製的默默關心;
因為愛你,當禦醫宣布孕信時你除下象征王者的黑水緞係在我腰上,我不認為這是你對太子的期盼,而是為你首次明示的深情而流淚。
確知有孕後,你開始陪伴我。我強迫自己忽略:你關注的隻是我腹中的胎兒。我總是告訴自己:我們共同的孩子,會讓你不再冷漠。
你也記得嗎?我唯一一次對你嬌纏:“蕪,笑一下嘛!孕期若是看不見夫婿的笑容,一定生不出男孩的。”
你笑了。我銘刻在心,那個你看不見的朝露一樣的笑容——朝露一樣明澈,朝露一樣短暫。
你記憶中的我,笑容掩不住落寞。原來你看得見,你隻是不在乎。
終於我又要生產了。產房封閉之前,你握住我的手,輕輕地說:“若得子,遂你一願。”
在你眼中,我看到那時的自己疼得臉色蒼白,然而你的話讓我氣力倍增。你不知道但我記得,我全力對你點頭,在心裏許下了什麼願望
——我隻要你,真心愛我。
醒來時我已在寢宮榻上。穩婆抱著一個冰雪可人的嬰兒笑著走向我:“恭喜娘娘!小公主秀比芙蓉,長大了一定是個和您一樣的美人兒!”
我隻覺天崩地裂。你要的是兒子,這女孩兒再怎麼可愛,也是來錯。
我閉上眼推開你我的女兒。她哭了起來。
我也哭了。
她該恨我;但等她長大會愛,就明白此刻我的酸楚,遠勝於她能帶來的歡樂。
我好怕,怕你對我失望;怕我渺茫的希望,永不能真。
你出現時看到的我,虛弱萎靡如離水暴曬的白蓮;而你懷中的另一個嬰孩,令我煥發了希望的光彩。
是的,我為你生了一個兒子。那酷肖你的小小男嬰正對我笑著——這笑容,是被我騙來的那個嗎?
不,我沒有騙你。看到了你的笑容,我真的生了兒子。
你抱著孩子走來,俯下身對我說:“看,這是炎國的太子。”
你的溫和讓我有了勇氣。我伸出手去觸碰那像極了你的粉嫩小臉,輕輕問:“孩子叫什麼名字?”
“男孩叫涯,女孩叫灩。”你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劃過,寫下兩個名字。
涯,是代表我們相遇在崖邊嗎?我的心被幸福充滿。
此時你低聲問:“我答應你的願望,想好了嗎?”
你看著柔情萬斛光彩照人的我,怎麼忍心、怎麼能夠接下去說:
“遂了心願,你就可以死了。”
再次經曆,心痛依然排山倒海。我再也看不進你按部就班的回憶,隻有我的記憶,仍在殘酷地、詳盡地回溯——
我強撐著幾乎昏厥的自己,向你乞求無望的赦免:“蕪,你說什麼?”
“相遇時我說過,生下我的兒子就讓你死。”你抱著我為你生下的兒子,一字一字淩遲著他的母親:“你注定是我兒子的母親。現在我滿足你一個願望,你的生死,從此與我無關。”
無關!原來你真的隻是利用我。你借助一個要死的人延續血脈,現在你的目的達到;得到報酬的我,可以去死了。
注定!又是哪一個言準如仙的算子,告訴你我們“命中注定”?無情反複的命運,為什麼要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注定”?難道我隻有一份愛的期盼,都不容於天地?
我恨!
我恨得沒了理智,隻聽見自己清晰地說:“我的願望,就是要你滅了素國殺了素勤!”
如果不是他,我不會遇見你。
你說了一聲“好”,轉身離去。宮人們紛紛退離,留我靜養休息。
你沒有說錯,我確實可以死了。
我活著是因為心懷希望。現在你摧毀了我的希望,我真的,了無生趣。
我站在榻上,把你給我的黑水緞拋到梁上。
正要套頸,一個聲音叫住了我:“你甘心嗎?”
我反身四顧,不見有人。
而聲音依然響著:“既然恨,為什麼不報複?你情願他這樣傷你,卻得不到任何懲罰?你情願至深愛戀,就此空擲?”
這話語激起我狂烈的怒火,一個魔鬼的念頭升起。
我駭得驚叫:“不!你是誰?你在哪裏?”
那聲音仍在繼續:“想這樣嗎?我幫你。我不要別的代價,隻要你舍得魂飛魄散。”
我舍得。既然舍得下這被棄如敝履的身心,有什麼舍不下那傷痕累累的靈魂?
於是我接過憑空出現的利刃,把完美純淨的肌膚寸寸割裂。我用血在牆上寫下:
你既無情,我要你所有的子孫,都為情而死!
鮮血淹沒了我白皙如玉的身體。在疼痛與恐懼中,我聽見那聲音漫長繁複的吟哦。我知道,這是用我的鮮血與靈魂,完成情殤之咒。
炎蕪,從你的兒子開始,每一個炎國王子都隻能被心中至愛傷害。
他人加害,反齧己身;而得到他們愛情的女子,卻可以對他們任意宰割。
他們都將,為情而死。
當你知道,我的絕望會像我的血液一樣,一代代由你的子孫流傳;
當你知道,炎國的至尊將命係一個女子之手,
你一定,不可能忘了我。
此刻我就要魂飛魄散。在意識漸漸抽離的空虛感中,我最後看向你的心——
在我們相遇的崖邊,你走到極處,腳下已看不見土石。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你甘心嗎?”
你,難道你也……
那個聲音慢慢說著:“我可以幫你奪回一切,隻要你願意失去愛情。
“你仍將遇見此生至愛,與她生兒育女,但你的心中不再有愛。
“她將因你的無情而死。在見到她死去的瞬間,所有的愛戀都回來。
“那一刻你的心痛,就是我要的代價。”
不,炎蕪,不要答應!
但已成的記憶仍在延續。
我聽見你說:“我答應。另外,我要忘記這個契約。”
“好。但你會記起來的。”
我的消散已經無法挽回。在最後一念尚存的時候,我聽見你充滿愛與痛苦的呼喚:“靈舛,靈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