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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盞烈酒澆下腸。這一次,燒得我火辣的痛。
    是時候,了結了。
    既然知道了真相,我便停不了手。
    我和這個他,又已經相識了多少年?
    再加上那個他,大概已耗去了我大半生命。
    就是這麼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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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啞的火色在燭光下盤旋升騰,張牙舞爪。
    又是一把名劍降世了。
    當然,他鑄的,隻會是名劍。
    雨露早晨的時候,他說,我的下一把劍,將會叫做風月。
    風月?
    當真是個奇怪的名字了。若是以此命名他造出的名琴,倒也不會奇怪。
    鬼娶、骸朽、陰語人,這才合他的性子。
    他一把水澆熄了焰火,在身旁的竹桶浸著風月。
    他說過,這樣的劍才會是最剛固最鋒利的劍。
    他指頭碰了碰酒樽,我替他滿上。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默契,無需多餘的隻言片語。
    他一飲而盡。
    其實他酒量很好,甚至比我這種非人的酒量還要好。
    不奇怪。在最初的最初,我的酒量便是由他澆灌出來的。
    然後他說,你我其實,很相像。
    我又替他滿了酒,說,對。了解我,模仿對於你,也就很容易了。
    對。他說,好友你又知道原因嗎?
    我的前半生笑了不少,但記憶裏,笑得像今天這般的,隻有一次。
    上一次,是綻放在那個他麵前。
    那個他是這樣形容那個笑容的,風華絕代,遺世驚羨。
    知道。我說。一邊又把滿上的酒遞給了他。
    我繼續說,因為你懷念,像你現在這般性格的那個人。
    我提起了清水浸漫下的風月。這種久違的感覺,使我莫名的焦灼與興奮。
    早就知道,這一次提起劍,直至它撕裂皮肉,滲入血腥之前,我便放不下了。
    我已經聽到了風月囂叫著嗜血的歡騰。
    誰會第一個被風月舔舐、吞噬,我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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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濺濕我周身的,不是籠著風月那一層薄薄的水。
    他頹坐在牆角下。額前的發從冠上滑脫,垂了下來,掛在嘴角。
    那縷發被噴濺與唇齒間不斷湧出的腥紅液體濡濕。
    他說,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劍客呀。
    我笑了笑,說,你代入你現在這個角色,也沉下去太深太深了。
    他說,我癡迷,這個角色。
    我說,其實你未死,天下第一劍客又怎會是我?過譽了。
    他無力地扯起一個笑,說,你知道,就好。
    一瞬間仿佛看見了那個雄霸天下的他。
    濃稠的血漿依舊在胸口泉湧,肆意奔騰、噴薄。
    傾倒在他手邊的酒杯,把紅流分隔成兩股,無聲流出兩三尺又再聚合在一起。
    那些灑出的酒,就早己被衝刷得了無痕跡了。
    我說,把它命名為風月,你在諷刺我是吧?慕容。
    沒有回答。
    我也不求他的回答。
    說出他真正的名字時,我就莫名有些後悔了。
    雖然已是心知肚明。
    他的眼晴裏突然漾起一種神采,別扭的神采。
    我握著劍柄,慢慢從他的胸膛抽離。
    我說,你該死,我卻不會陪你死。
    他的眼神頓時黯下了一半。
    但很快又笑了出來。
    其實不管是現在的麵貌,還是我記憶裏的相貌,都是一副很好的皮相。
    盡管加上紛飛血霧,這一幕是如此詭異離奇。
    同時以不知何種力量把將要脫口而出的慘叫死死壓住。像,還有什麼需他多留下一口氣。
    當然,這種拔劍的手法,我是故意的。
    胸口噴湧的洪流逐漸弱小成汩汩細流。就像生命,前一秒狂放乖張,後一秒土瘞腥埋。
    我用劍尖挑起他的下頜。
    無數的思無數的緒正好交織在兩對瞳眸之間。
    我又笑笑,說,早就說過,你死多少次也不為過。那日你僥幸留下條命之後,是你自己來找死,若有下次,想躲開我,也就不可能了。
    他說,好友,你今天,廢話不少。
    我說,你不是總叫我懶人麼?今天權且為你改變一次。
    我不是那種意思,他知道的,當然。
    呼吸起了變化,越來越急促,總是呼出的多吸入的少。
    他說,能不能,為我,彈首,曲。
    我說,我早就說過,以後世上隻會有天下第三琴師。而那個,是我的徒弟。
    把風月隨手扔進已冷卻的鑄劍爐裏,在此之前順便在他的下頜留下一道血痕。
    他眼中的熾熱又消卻了大半。
    我拾起跌落在他手側的酒樽,說,我給你的酒,你也膽敢就這麼灑了,真真煮鶴焚琴暴殄天物。
    他苦笑。
    我站起,往平常月下淺酌的那張方幾走去。
    身後,他說,佛祖,會相信,我一直,是真的,對,你……
    他無力再說下去了,唯餘下微弱得可以一指捏碎的喘息聲。
    我知道他想說的什麼。
    我一直,都知道。
    抱歉。我說,我不信佛。
    他眼裏最後奄奄一息的焰火,一定在這一刻熄滅了。
    我斟滿了沾血的酒樽,再回頭時,他已經死了。
    對,就是“他已經死了”這麼簡單。
    長久以來,這麼一個人,對於我的分別隻有“生”或者“死”。
    其實他現在這副樣子……
    很像我們初見時他的模樣。
    隻是多了周身的汙紅與滿麵死灰的白。
    我屈膝跪在他身前,扳起他下垂的頭,用酒樽的邊緣碰了碰他板結著血液的唇。
    然後輪到我一飲而盡。
    我望著他半合的眼瞼,解下脖上的掛件,係在他的頸間。
    那是隻銀鑞製的十字架。
    抱歉,我不信佛,我信基督。
    然後看向窗外的濃雲蝕月,雙手握拳,放在胸前。
    已經滾瓜爛熟的幾段古怪饒舌的句子從口中輕吐而出。
    其實這種語言我並不認識,也很難說清楚這是種什麼儀式。
    但我大概知道這幾句話的含義,也知道這大概像佛教的超度或是東瀛的往生咒什麼的。
    像他這個人,死後一定會在煉獄受最痛苦最殘酷的刑,苟死還生。
    那麼,讓我為你懺悔,為你洗淨靈魂,為你打開通往天堂的門。
    傳教士不是沒有說過等價交換的原則。
    你說,是生命,抑或是靈魂昂貴?
    憶起他其實並不曾怎麼欺騙過我。那我也不怎麼欺騙你一回罷。
    我真的,不是陪你去死。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無來由心裏一笑。
    若果他僥幸再次複生之後,找不到我去送死了,那,怎麼辦?
    ……人在精神恍惚的時候,果然會胡思亂想。
    然後我看見他在我眼前,慢慢升高,慢慢升高。
    其實不是他詐屍,而是我動了。
    沒道理。
    怎麼走到最後不是他倒在我腳下?
    後知後覺又想起了一件事。
    風月,那把風月。
    到頭來還是忘記了把風月銷毀。
    很重要。我不想在時空長河上遺留下我與他這樣的印記。
    我用腦子裏僅剩的一點清明畢力思考著。
    扯了扯簾子,簾子擺了擺,打翻了窗邊的鶴立燭台。
    我透過視線裏的一澤霧靄看著簾子燒了起來,然後是草席,下去是椅子,再到方幾、筆架……
    頭正好枕著他冰涼的腿。
    我被殷紅的落梅打散的白發,膜拜著火焰躁動起來。
    仿佛從前。
    隻是多了星星點點礙眼的梅。
    我倒數第二個念頭是,不知道血液,助不助燃燒。
    當然,我還有最後一個念頭。
    抱歉,我不信佛,我信你。
    ---《天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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