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若還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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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府,閻羅殿。
    閻羅王不變的森寒打量座下人一眼,淡淡道:“你的前生是仙人?”
    那看起來優雅萬千的碧衣男子,斂目、垂眉,低聲答應道:“是。”朱唇初啟,流瀉萬千珍珠敲落地麵,生生又在地麵濺起漣漪。
    閻羅王又道:“近期我府開展了仙人入府優惠活動,你正巧。規則如下:凡仙人向地府貢獻死亡一次,即可獲得贈品一份。轉左往輪回司,轉右往地獄安居事務所,欲篡位請往前,可自由選擇。不過無論你選擇什麼,這個你拿著。”說罷從麵前桌上成堆簿冊中靈巧取起一本,遞予眼前男子。待交代好一切後,又埋頭繼續審閱著一日的文件。
    上書——三界悠遊錄;持有人當前姓名:皮影仙;當前地點:地府。
    其實聽說這“三界悠遊錄”麼,就是當年的輪回曆而已。
    閻羅殿兩旁有兩道小徑,其左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有些燭光,淡藍色——是磷火,其右則完全不可見。
    是兩條新僻的小徑。
    碧衣男子猶豫許久,眼瞼一合,複是一開,終究落下決定。
    低低自嘲。自殺的人,罪孽是最為深重的,應是跌下十八層地獄的,應是去見見秦廣王還是楚江王的吧……
    這些不重要了。即使下一生添上加倍的罪孽,又如何?
    隻知道,自己何曾放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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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敲棋子,落,燈,花。
    地府,輪回司。
    招魂幡斜躺於青壁上,淤藍色光線若隱若現若明若滅。黑白兩位無常,各拈黑白棋子,麵對麵盤膝而坐,麵前是阡陌十九乘十九烏檀木棋盤。
    門邊古樸銅鈴忽忽響起悠遠。
    “啪嗒。”
    黑無常棄下烏青骨玉棋子,得意道:“喲嗬,小白你瞧瞧,我就說了今日會有生意,你偏不信。”
    白無常也不抬頭,依是專注於棋局:“是我輸了。”
    “嗬嗬哈哈。”黑無常笑了起來,三分俊兩分秀,三分嫵再添兩分清,“輸了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哦。”眉間眼間意味深長。
    白無常不再作聲,隻隻白了黑無常一眼,有些嗔笑有些放任。
    小黑翻閱三界悠遊錄,微訝:“喲嗬,還是個亡仙呢。”上下看了看眼前默言不語的男子,眉間兩點朱紅,似……血淚。——不過是來一回地府而已,何須如此悲戚呢?
    不過嘴上該說什麼照說不誤:“我司新近開展新人入司獎品大派送,就是根據你生前所積功德決定開放數量不等的輪回六道,任意選擇。世間眾生無不在輪回之中。隻有佛、仙、神聖才能夠跳出五行,不入輪回。你本為仙,可惜是你因自殺而亡,罪孽太重,即使今次僥幸躲過地獄之災,亦免不了墮入輪回之道。念你為亡仙,生前功德滿滿,又是此次大派送開展以來第一位顧客,六道全開,任君選擇。”
    皮影仙不語,隻是沉思,臉色時陰時雨,總不見晴。
    小黑又補充道:“六道麼,又分‘有器’與‘無器’,有器之中人道與畜生道,人道尚可,畜生道不可取;無器之中倒有兩個不錯,天道與修羅道,另兩個是惡鬼道與地獄道,料你不會選擇。”
    皮影仙還是不語,眼神是陰霾,渙散。
    小黑微微不耐,語氣生硬些許:“還有就是別奇怪怎麼有地獄道,正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
    “羅馬?何方寶馬?”小白突兀插口。
    小黑微窒,後一張俊臉硬是生出媚笑:“這個麼?晚上告訴你,嗬嗬嗬。”
    小白不屑——你小黑明知地府何有晝夜之分?
    “正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對了,提醒你一句,往天道去,下一生修成仙的幾率也會增加,時不可失機不再來,建議你往生天界。”
    嗬?
    往生天界?
    修道成仙?
    修道成仙又如何?終是逃不脫仙律的桎梏。而自己希望的……
    也僅僅是與那人,長相廝守。
    長相,廝守?皮影仙自嘲。
    即使隻有一年、一月、一日、一時、一刻、一分,我也要用我的一切,換來。
    於是眸中,一切清明。
    “小子!”小黑忍無可忍,“我還要與我的小白下棋呢。黑大爺我說了半天你屁字不回,都死了麼?!”
    小白一旁蹙眉,冷冷清清指點道:“他是死了。”
    “畜生道!我要往生至畜生道!”堅定不再猶疑,不似從前。碧色衣袂褐色發絲無風一揚——終我一生中,絕不優柔的唯一一刻。
    小黑愣愣神,半刻,彎腰拾起黑幃鑲金字招魂幡。
    “罷!由得你!跟我來。”小黑掉頭,收攏衣袖。
    相傳,輪回間是地府之中最為古老的建築——鴻蒙之始,大約世間隻存在善良。逐漸的便孳生了罪孽,由世間種種罪業又編織成了地獄——但看來並不甚殘破,應是經曆過經年的修繕。
    “進去吧,”小黑指意裏間,“找對畜生道的青木井,跳下去的時候想著要往生的畜生,即可。操作簡單。”小黑解說道,“我就不陪你了。”
    皮影仙弓腰微微一揖,謝過小黑,不再逗留不再回頭。徑直,一步、一步,向前。
    下一生會賦上幾倍的罪孽,我亦無懼。
    我皮影仙,絕不後悔。
    絕不。
    “唉你等等!”小黑似是突然想起些什麼,叫住皮影仙,“你就站你那兒別動,我去去就來。”言畢調頭跑去。
    皮影仙正好把左腳跨進青木井內……進退不得。
    不過隻消片刻小黑也就回來了,左手一隻碧波血玉壺,右手是一疊紙張,喘息幾口,扯住了皮影仙的衣袖。“這個你帶過去,到那邊就幫忙撒播一下。”說著也不管皮影仙是願意不願意,大手一扯,皮影仙的腰帶鬆了幾寸,堪堪能把那疊紙張塞進。手一帶又飄飛了幾張。
    皮影仙略略有寫尷尬,偷偷瞥去幾眼。
    “輪回司歡迎您的光臨!這裏擁有最優美的環境,最良好的服務,最一流的風水……如此勝景,試問如何可以不來?”最後署名:輪回司業務總經理,黑無常,白無常。
    皮影仙眼瞼隻跳了一下,一下而已。目光過處是小黑的左手。碧波血玉壺……是碧波血玉壺!
    臉色霎時煞白,雙手的顫抖無法自已,拳,握得太死太死。目光隻僅扣於碧波血玉壺之上。
    逃不過?逃不過?
    不可忘!不可忘!
    “喲嗬嗬,那這東西也不需要了。”小黑說著,將左手向後灑脫一揚,碧波血玉壺應聲、破碎。濁青色濃稠液體淌出,分解成水滴,從青石板間沁下。“就是有些對不起孟老婆子嘍。”
    ……
    皮影翻過青木井口,躍下。
    是高興是期待是舍棄是決絕的一個背影。
    “可惜了。兒女情,向來癡……”
    小黑背手,向遠方光亮處,漸行漸遠。
    ……
    “啊呀!糟糕!”小黑突然一個躍起,腳尖一帶連同棋局也被打翻在地。
    小白抱額:“又怎麼了?”語氣卻是極淡極淡極清極清,一如一身白衣。
    小黑痛心疾首:“他往生畜生道了還怎麼給咱派傳單?要這樣咱怎麼招攬生意?哎呀,苦苦苦!”
    “笨蛋。”小白手亦不停,收拾著滾落四處的棋子,話鋒一轉:“輸棋而已,何必破壞棋局?”也無風雨也無晴,也不知是怒是喜。
    “哎呀呀,知我者莫若我的小白了。來,啵兒一個!”俊臉滿溢是壞笑,與小白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兩種氣息曖昧糾纏。
    小白不慌,撣撣衣袖,揚手,再落下。一個優美的大弧破空劃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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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紫履、雪衣、銀發、血瞳。一步、一步,踏下百步階。
    他走得太艱太艱,一步一跛。幾步一停,衣卻已被汗浸濕。
    還有懷中,不再生活的銀色小狐。
    狐族,祭壇。
    正值秋九月中旬,狐族天祭畢。
    那日重傷之後,活了過來,還是留下了後遺症呢。
    “不歸。”
    雪衣狐妖回首高台上。這樣一位女子,年紀輕輕便被受命族長,太不易。
    堇色衣飾包裹的剛強外表,分明是脆弱。
    “不歸哥還好麼?”堇衣女子——狐族族長問道。是擔憂,是關切。
    “還好。”
    “琴兒它……”族長不知應當如何開口。
    “沒了。”
    “你想把琴兒……”
    “嗯。”狐不歸點頭——脖子依舊有些僵有些疼,隱隱又扯動著傷口,“葬了。”
    “媚靈來幫你吧。”
    狐不歸退下一階:“不必。”又把袖子遮蓋在銀色小狐小小的身體上,“謝了。自己來就可以了。”
    媚靈皓齒輕咬下唇,也不走。
    狐不歸將語調放柔:“我以後畢竟是要靠自己生活的。”似解釋又似安慰。
    有人說過,狐不歸的美,是像水銀一般流瀉出來的。而其中又有汩汩之細流與滔滔之急浪。而他的笑就是急浪,比如現在。
    媚靈莞爾:“那不歸哥保重啦,長老那兒還有許多事需要我接手呢。”
    “嗯,媚靈要努力的把族長當好羅。”竟是鼓勵,竟是出自那狐不歸之口的鼓勵。
    媚靈高興跑走,有些躍動。
    媚靈還似小時候呢——看著那道堇色身影,不歸在想——純淨得像甫落凡塵的嬰兒,絲毫的受不到紅塵濁世的汙蝕。不過麼,大概也是這種純淨,才是這滾滾紅塵最不能容下的。
    停。
    為什麼要去悲觀?
    還有什麼,可以更悲?更悲?
    一切都還似從前,一切都變了。
    突然的感覺到衣袖的抖動。不歸驚,撩開雪袖查看——竟是琴兒它,它活過來了。紅寶石般的眼珠眨眨、眨眨,四肢也漸漸的靈活,不安分起來。隻是……琴兒的那雙眼睛,那種,眼神,自己竟看不懂了。輕輕把耳朵靠在琴兒的小嘴旁。
    “琴兒是要告訴我什麼嗎?”
    沒有答案。
    狐,終究與狐妖不同。無法交談,隻得依靠兩兩之間的靈犀互應。
    琴兒後腿以蹬,躍到地麵,在不歸的腳邊一圈一圈奔著跑著,愉悅至極的不顧一切。
    的確,琴兒的複生給予不歸的震撼極大——小東西不是死了麼,死得那麼的徹底——但,也隻是一瞬,心就平靜下來。許是因為自己的心,死了。
    那日琴簫瑟動刀光劍影魑魅魍魎悲極淒絕,那日心便已碎了、死了,分崩離析、支離破碎。
    “琴兒,上來吧。”琴兒順從的跳上不歸的腳背,靈巧攀了幾下,扯上衣擺。
    繼續顫顫巍巍向下行去。不歸的手輕輕柔柔撫上脖頸,那道傷痕。
    那道傷痕,血肉翻紅如新。當初血又是如何從這裏噴濺出去的?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那日的皮影偶就是從這裏劃下最後一道。力道如此之大,是想取命的吧?又為何總是最後一科,你才變卦?為何你也總是狠不下心?對他們如此,對我,如是。
    身上像這樣的傷痕還有幾何?不歸不敢去數。
    而這一道,是不是你為我留下的,最後的,永遠的印記?
    你是不是要我,永遠記住你?
    琴兒伏上不歸的肩頭,輕輕的,柔柔的,溫溫的,舔舐著那道突起的紅痕。
    “琴兒,不許哭。”記憶中的琴兒,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東西呐。
    三世為妖,心裏名為悲傷的那種情緒,已經被曆經的兩次的重創磨礪,吹散。
    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我們走吧,琴兒。”
    心碎心絕心死又如何,曾經的那些,我不去悔。
    “我們的小青鯊朋友,可等我們久了。”
    無論重生或是寂滅,你大概,會永遠留在我的心裏。
    ------《杜若還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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