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平推開了窗子，韓子柒緊張地抓住了高織雲的手。就是在這一刻，高織雲的心裏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讓他胸口發悶，然後又放開了他，給了他一條生路。
    白鷺平的手在空中懸停了半刻，心中似在思量著什麼。最終他沒有推開窗戶，而是把窗戶好好關上了。
    在滿室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白鷺平轉過身來望著張桂，雖然嘴角帶著笑意，但雙眸深邃得如同覆雪的冰麵。
    “雨天氣寒，張團副小心著涼。”
    張桂知道白鷺平已經看出了破綻，隻是互相留了一絲顏麵而已。他還鬧不清白鷺平為什麼會和九少一起出現，所以不敢再多說什麼，生怕會在九少麵前留下把柄。
    “謝謝白少爺關心。”
    “既然大公子不在，我們就不打擾張團副尋快活了。”
    若是此刻白鷺平知道韓子柒正躲在窗外，他是就是拆了這棟樓也會把韓子柒拽進來。但他機關算盡，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韓子柒居然會背著他來見高織雲。
    白鷺平離開後，高織雲扔下韓子柒身手利落地翻窗回到屋內。韓子柒凍得渾身發抖，費了半天力氣才從窗子裏爬進來。他害怕剛好走到樓下的白鷺平會看到他，腳還沒站穩就著急地把窗戶關上了。
    高織雲用毛巾簡單擦拭了一下身體，張桂則不斷地分析著九少和白鷺平突然出現的原因。
    “白鷺平到底是怎麼和九少攪合到一起去的。公子，是不是我們今晚見蘇老板的事情走露了風聲？”
    “見蘇老板是光明正大的，有什麼風聲可走露。”
    “我是說見他的原因。我們是不是得去見一下李先生？”
    “肯定要見。”
    談到了機密事件，張桂沒有再說下去。他堤防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瑟瑟發抖的韓子柒，他的鼻尖紅通通的，發梢不斷滴著水，看起來像隻可憐的小兔子。
    高織雲把用過的毛巾隨手扔向韓子柒，恰好蓋在他的頭上。韓子柒把毛巾拿下來，疊了兩下端端正正擺放在桌上。
    “我得回去了。你……能放了張大河嗎？”
    高織雲此時已經穿好了襯衫，他拿起外套擰著眉頭看向韓子柒。
    “你既沒有畫麵具也沒有說出他人在哪，哪來的臉讓我放人。”
    “剛才……”韓子柒欲言又止。
    “我給了你足夠多的機會，可是你還是沒有完成任務。”
    高織雲臉上有著令人迷惑的淡然，但目光利如刀刃，暗含陰雷。他走到韓子柒麵前，韓子柒立刻後退了一步，身體貼在窗邊的牆上。由於剛才的“肌膚相親”，韓子柒對高織雲非常抵觸，幾乎沒辦法去直視他的眼睛。
    “公子，我們得走了。”
    張桂不明白高織雲為何要和韓子柒說那麼多話，禁不住催促了一句。
    高織雲沒有理睬張桂，他看著韓子柒因寒冷而有幾分蒼白的臉頰，語調依然緩慢。
    “我有事要辦，可以再給你幾天時間，你想通了就帶著畫或者人來找我。我不會放了他，但在你來找我之前我也不會殺了他。”
    高織雲說完，一邊撐開軍服外衣一邊走向門口。但沒走幾步他又轉了回來，將那外衣披在了韓子柒身上。
    “別讓我失望。”
    張桂原本不懂高織雲為何會反複在一個下人身上浪費時間，但聯想起剛才看見的那赤身相擁的一幕，他恍然大悟一般地點起了頭。說起來也有些好笑，他竟然比高織雲本人更早的意識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情感。
    他沒敢再催促高織雲，也不敢問鄭小姐怎麼辦這類棘手的話題，隻是站在門口苦大仇深地看著二人。
    然後，他突然醒悟了一般，推開門喊道，“旎卿，找身幹爽的衣服來。”
    外麵的人應聲而來，竟是剛才那個紅衣男子。
    他扒著門莞爾一笑，“張團副放心，我一定把小先生伺候好。”
    高織雲和張桂冒雨離開，旎卿把韓子柒帶到了走廊深處的一間臥房。房間裏沒有粉色的紗簾也沒有精雕細琢的家具，隻有一張巨大的木床和質樸的桌椅。床上鋪著厚厚的墊子，靠牆的一麵有一個簡陋的木架，上麵的各種瓶瓶罐罐裝著奇怪的藥膏和油。房間中央有一個煮藥用的小火爐，火爐邊的桌子上有一排小藥罐。
    旎卿沒有問韓子柒為什麼會渾身濕透，他深諳處世之道，早就明白客人的事都是問不得的，尤其是與高織雲這樣的人有關的事情。
    旎卿幫韓子柒脫下披在身上的軍服，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在床上，拿了塊幹淨的軟布打算伺候韓子柒換衣。
    “小先生快擦幹淨，不然會著涼。”
    “謝謝，我隨便擦擦就行了，我得回去了。”
    韓子柒生怕白鷺平會去看他，萬一發現他偷偷溜走就遭了。但他剛想站起來便又被旎卿按住了。
    他盈盈笑著，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地說，“小先生嫌棄旎卿伺候的不好？”
    韓子柒趕忙答道，“不是！你伺候的很好。”
    旎卿仍是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那就是嫌棄旎卿年歲大了，不漂亮了。”
    韓子柒向來吃軟不吃硬，旎卿的招數他實在是招架不住。
    “怎麼會呢！你很漂亮，你像古畫裏的美人，特別特別好看。”
    旎卿搖開折扇掩著嘴笑起來，“小先生真是人美心善，這番話可甜到旎卿心裏去了。不過旎卿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小先生喜歡歡塵，我還是叫他來吧。”
    旎卿喊來了韓子柒先前庇護過的那個少年，兩個人一起對著韓子柒動手動腳起來，一個要扯開他的衣服，一個要幫他擦拭身體。
    “不用了，我自己來。”
    韓子柒下意識地抓住領口，這動作讓旎卿怔了一下。但他沒有收回手，而是溫柔地撫摸著韓子柒的脖頸，聲音柔軟的像是剛摘下來的棉花。
    “張團副叮囑我給小先生換幹爽的衣服，我要是沒做到會挨罵的。”
    旎卿軟綿綿的聲音像是能夠催眠一樣，韓子柒沒有再反抗。歡塵撩開緊貼在韓子柒皮膚上的濕噠噠的衣領，脖頸上那一點淡紅的梅花痕映入眼簾。高織雲以為這是一塊胎記，但在風月場裏長大的歡塵卻很清楚這是某個人留下的痕跡。
    歡塵的指尖輕輕觸摸了一下那抹淡紅，與旎卿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他們都認為這大概是高織雲的“作品”。旎卿對著歡塵輕輕搖頭，歡塵便沒有說話，隻是歎了一口氣。
    歡塵想要幫韓子柒脫掉褻衣，但韓子柒卻搶了他手裏的軟布說道，“我還是……自己來吧。”
    外麵有人喚了旎卿一聲，他站起來摸了摸歡塵的頭，柔聲道，“這裏交給你了，不要嚇到小先生。”
    旎卿離開了房間，歡塵抱著韓子柒的胳膊貼在他身邊和他說話。
    “小先生，是我這樣的人，沒關係的。我不會欺負你的，我隻會伺候人。”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能擦。”
    “小先生要是覺得別扭，那我也脫掉衣服好不好？”
    “不、不用……”
    歡塵使出了渾身解數，半哄半勸的把韓子柒的衣服扒了下來。出乎他的意料，韓子柒的身上竟然沒有任何痕跡，白皙的皮膚幹淨的像未曾被踐踏過的雪地。那個人應該隻是溫柔的吻過他的脖頸而已。
    歡塵低低地笑起來，輕柔的為韓子柒擦拭身體。
    “小先生的命很好。”
    “很少有人說我命好。”
    “至少小先生沒像我一樣變成鬼，當然算命好了。”
    “你活生生的坐在這，怎麼會是鬼？”
    “小先生剛才都看見了吧，這裏是地獄。”
    歡塵的目光幽怨中藏著哀傷，語調也低了下去。
    “不會有比這更可怕的地方了。可我隻能生活在這個地獄裏，離開這我連條活路也找不到。小先生，我不是鬼難道還能是人嗎？”
    正如歡塵所說，韓子柒在短短的一晚見識了一個令人恐懼的真實世界。這裏的一些事情他原先聽說過，但卻沒想到擺在麵前時是這麼的血腥和赤裸。他對這個世界十分排斥，但很奇怪，他並不排斥這裏的人。甚至對於旎卿和歡塵，他還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
    就好像……他本該是生活在這裏的人，而這些男人都是他的同類。
    這個想法讓韓子柒打了一個寒顫。他想，如果白鷺平沒有強行留下他，他是否也會像歡塵一樣流落到這樣的地方變成鬼？他自認並沒有什麼比歡塵高貴的地方，但兩人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歡塵幫韓子柒擦淨了身體，但韓子柒卻不肯換上幹爽的衣服，他堅持要穿原先那套濕噠噠的長袍。
    歡塵知道韓子柒大概也是有著身不由己的身份，所以刻意地想要對別人隱瞞什麼，因此他也沒有再勉強韓子柒。
    歡塵幫韓子柒又穿上了濕噠噠的衣服，手指再次拂過那個痕跡。他想了許久，終究還是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是小先生喜歡的人嗎？”
    韓子柒愣了一下，隨即便意識到歡塵看到了他脖頸上的吻痕。他本該否認或者找上一個借口來解釋這個痕跡，但不知為什麼韓子柒竟覺得沒有必要和歡塵撒謊。
    “是。請你不要把這個告訴織雲公子好嗎？什麼都不要對他說。”
    “小先生今天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過了一會兒，歡塵長長歎道，“是喜歡的人，真好啊。”
    時間已經很晚了，歡塵想留韓子柒過夜，但韓子柒堅持要立刻回去。歡塵隻好差人去喊熟識的黃包車夫，然後把韓子柒一路送到樓下。
    暴雨過後的秋夜，一陣陣泛上來的寒意有了初冬的味道。夜風吹透濕衣，在韓子柒的皮膚上留下輕微的刺痛感。
    “小先生稍等一會兒，車夫馬上就來了。”
    “謝謝你。”
    “客人我見過那麼多，卻從沒見過小先生這麼客氣的。”
    韓子柒不好意思地對著歡塵笑了笑，歡塵便也看著他笑。莫名地，韓子柒竟覺得歡塵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一樣。
    “剛才上樓來的那兩個人，是這裏的常客嗎？”
    “白少爺常來，另外一位我不認識，他是第一次來。小先生認識白少爺？”
    “不認識……我聽過他的一些事，有點好奇。”
    韓子柒知道問白鷺平的事很冒險，有可能會被歡塵看出破綻，但是他要是能從歡塵這裏得到答案，便省了去質問白鷺平的麻煩。
    “原來小先生也喜歡看花邊八卦。我也聽過白少爺的事，但是他其實沒有在我們這留宿過，最多隻是點個陪酒，葷素都點過，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喜好。他從來不會無端發脾氣，也很少為難我們，在客人裏，白少爺算是很好伺候的。”
    黃包車夫氣喘籲籲的姍姍來遲，韓子柒剛在車上坐定，旎卿連喊了好幾聲“小先生”從裏麵追了出來。他手裏拿著高織雲的軍服，雖然韓子柒再三推辭，但他還是給韓子柒披在了身上。
    “不隻是為了給小先生禦寒，這是織雲公子的東西，我們沒資格留也不敢留。”
    韓子柒沒辦法再推辭，正好他也著實冷的有些受不住了，便任由那衣服留在自己身上了。不過他還有另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醞釀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開了口。
    “我身上沒有錢，能不能借我一些車費？我一定會還的，改天我會送過來。”
    旎卿笑了笑，掏了些錢給車夫，“不必還了，就當做小先生今天幫忙的謝禮。小先生若是能給自己做主，以後就不要再來這裏了。小先生性子清明，見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受苦，可小先生救不了我們，還會給自己惹上麻煩。旎卿和歡塵謝謝小先生了。”
    旎卿說完這番話，忽然俯下身來，又對著韓子柒的耳朵低聲說道，“為了報答小先生，旎卿想說一句本不該說的話，小先生要是能逃就盡快逃，一定要離高織雲越遠越好。盡快，千萬不要等到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