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燈籠散發出曖昧的粉色柔光，寫著江南二字的布幡懸掛於門前。這是一棟依水而建的三層木樓，一磚一瓦都透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氣息，隻不過再精巧的工藝也掩飾不住刻意模仿的匠氣。
    韓子柒被高織雲下車的聲音驚醒，目光茫然的向車窗外張望。
    “這是哪？張大河呢？”
    高織雲摸了摸下巴，不在意地一笑。
    “這裏的酒不錯，人也不錯。”
    他與張桂一前一後的進了木樓，隻留下韓子柒一個人坐在車裏發愣。司機好脾氣地扶著車門耐心地等待韓子柒下車，他覺得高織雲帶來的這個少年有些糊裏糊塗，禁不住想要提點他一下。
    “公子要你進，想不想進都要進。”
    這句無理的話被司機說的稀鬆平常輕描淡寫，好似這就是本來的道理，不該有半點質疑。
    韓子柒雖然很少出門，但對這樣的地方卻不算陌生。除了去找白鷺平的時候去過之外，昨夜他也是住在煙花之地。不過這個名為“江南”的地方，卻還是突破了韓子柒的想象。因為他所去過的地方，打扮的花枝招展陪客人喝酒的都是女人，而這裏除了女人竟然還有男人。
    他們穿著薄衣單衫，個個都麵容姣好、皮膚白皙、身材纖細，其中有幾個竟然美得辨不清雌雄。館子裏四處都是粉色的紗簾，那些男人朦朧的身影若隱若現，他們或在衣衫不整地靠在男人懷裏，或是笑意盈盈地倒酒獻唱。
    一個年紀看起來有三十歲上下的男人搖著一把折扇笑眯眯地挽住韓子柒的胳膊。
    “先生是頭一次來啊，喜歡什麼樣的？”
    這個男人的頭發很長，像古人那樣高高挽起，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紅色的古衫長袍。他的風塵氣雖然很重，但麵相卻極美，身上還帶著一種清幽的香氣。
    韓子柒燙了手一樣把胳膊抽了出來，一時間麵色通紅，連頭都不敢抬。
    “不用了。”
    男人“嘩”的一聲撐開折扇，笑著掩住自己的臉，一雙丹鳳眼盯著韓子柒的臉看了又看。
    “小先生不要害羞呀，我們這素的葷的應有盡有。”
    韓子柒以為男人在說酒菜，便呆呆地回了一句“我不餓”。張桂忍不住笑了出來，但見高織雲依然滿麵冷色，他隻好掩著嘴努力強忍著。
    高織雲的目光從韓子柒臉上掃過，似有一絲欲言又止，最終緩聲說道，“在這裏做的事情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挑一個你喜歡的。”
    韓子柒的眼底驀地浮出嫌惡之色，執拗地說道，“我結過親了。”
    一陣難耐的沉默過後，高織雲隨手解開了軍裝開領口上的銅扣，淡淡開口，“既然家有嬌妻，我也不便勉強。”
    韓子柒見高織雲要往雅間去，焦急地邁了一步擋住他。
    “張大河呢？”
    “該做的事還沒做就急著討賞了。你是乞丐麼？”
    韓子柒不知道高織雲所說的“該做的事”是什麼，擰著眉頭瞪著他。
    高織雲居高臨下地看著韓子柒，聲音冷冰冰的沒有溫度。
    “本來想帶你在朋友麵前展示一下畫工助興，但你一副不識好歹的樣子，我怕你會敗了其他人的興致。”
    “你想讓我畫什麼？”
    “畫那個男人，把他的臉畫下來。我喝完酒出來，你拿著畫跟我去見一個人，如果他確認你畫的沒錯，我會立刻放了張大河。如果我看不到這幅畫，你今晚就可以讓他家人到河裏尋屍。”
    紅衣男子為韓子柒尋了個角落，準備了紙筆和麵具，還特意把四周的粉色紗簾都放了下來。因為這層視覺的隔離，韓子柒竟然覺得外麵的男女調笑之聲也跟著變小了。
    韓子柒無從下筆，他看著手中的麵具發起呆來。到底怎麼做才能救出張大河呢？如果他說出自己的身份，高織雲會怎麼做？真的會一槍打死他嗎？
    走廊深處忽然傳來一聲叫罵，接著是什麼東西被碰倒的聲音，隨後是少年的一聲尖叫。紅衣男子捂著嘴驚慌失措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走廊跑去。不多會兒便攙扶著一個滿麵驚恐的少年走了出來，那少年的衣服已經被撕開大半，上半身幾乎完全暴露在外，胸口和腰腹處有不少新鮮的傷痕。
    也許是看出韓子柒是個好說話的客人，他把那少年送到了韓子柒的桌旁，央求韓子柒留他伺候一會兒。韓子柒同意後，他低聲叮囑少年，“這位客人是個好人，你在這裏休息一下。”
    韓子柒沒有和少年說話，依舊看著麵具出神。但那少年卻用衣衫包裹住身上的傷痕，主動靠坐在韓子柒身邊，笑臉明媚的和韓子柒說起話來。
    “先生在畫什麼？”
    “你不想笑的話不用笑。”
    少年以為韓子柒在斥責他笑的不夠好看，驚恐的神情晃過，抱著韓子柒的胳膊笑得更加燦爛了。
    “公子長得這樣好看，我一時看呆了，所以才笑的不合公子心意，我這就改。”
    少年喋喋不休地解釋，但韓子柒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握了一下又馬上放開。
    “你什麼也不用做。我不是客人，也沒有錢給你。”
    少年愣了一下，垂著頭輕輕出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幾乎瞬間消失。
    “謝謝。”
    少年的這句話淡淡的，與他剛才甜膩的講話方式十分不同，但也許這才是摘下麵具後的他。少年沉默下來，目光空洞地盯著桌角。心事滿懷的韓子柒沒有打擾他，捧著麵具和他一起發呆。
    忽然韓子柒的腦海中劃過一個念頭，他問少年，“你見過彭軍那位鄭小姐嗎？”
    少年答道，“我隻在報上見過。”
    在韓子柒的要求下，少年幫他找來了報紙。韓子柒對著那張有些模糊的照片，在麵具中描繪出了鄭渝的容貌。她是個氣質粗獷、崇尚武力的女子，相貌也有幾分男性化，實在算不上漂亮。但據說織雲公子就是對她一往情深，因此還遭受了民間不少恥笑，不過也因此而傳為一段佳話。
    韓子柒的內心是篤定了青梅竹馬這件事的，似乎但凡是青梅竹馬就應當在一起廝守一生。他和白露平是這樣，月牙子和貞瑤是這樣，高織雲和鄭渝自然也是這樣。
    韓子柒畫麵具的時候，隨口問起了少年的身世，他便一臉平靜地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三四歲的時候，父母把我賣給了一個沒有子嗣的大戶人家。可是他們後來得了兒子，於是就把我轉手又賣掉了。我之後又去找過父母，原來他們在賣掉我的那天就搬走了。聽說是拿著賣掉我換來的錢去遠方做生意去了。十三歲的時候我被賣到了這裏，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
    這個故事很平常，它雖然悲傷，但在這樣一個動亂的時代裏，窮人的命運大抵各有各的悲痛。不過韓子柒卻聽得周身發涼，因此這個少年的命運和他竟然如此相似，區別隻是他在大戶人家裏遇到了白鷺平，而少年則沒有。
    “可能你的父母有自己的苦衷。”
    “就當他們有苦衷吧，我不會再找他們了。如果他們知道我今天的樣子，應該覺得自己的孩子還是當年死了更好吧。”
    少年的臉上沒有哀痛，冷漠得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之前的叫罵聲忽然又響了起來，一個彪悍健壯的中年男人抓著紅衣男子的手腕把他扯到房間中央，打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紅衣男子原本整齊的鬢發有發絲零落地垂下，他麵不改色地站了起來，依舊笑著向中年男人撒嬌。
    “讓他歇一歇，歇好了再伺候您。”
    中年男人醉醺醺地推開紅衣男子，徑直走到韓子柒所在的角落，強行把那少年拉進懷裏。
    “你才伺候我一晚上就喊累？累在哪了讓我看看！”
    中年男人把少年按倒在地上，撕開他的衣服，然後從腰間的槍套裏掏出手槍，把冰冷的槍口塞進了少年嘴裏。
    看著少年像隻無助的羊羔般掙紮，他得意地笑著，“現在還累嗎？”
    中年男人打開保險栓，食指在扳機上晃動。
    韓子柒盯著男人的背影思考了一會兒，決定去救少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救這個少年就是救他自己。
    韓子柒走到男人身後說道，“你弄疼他了。”
    在男人回頭的間隙，韓子柒竟然勒住他的脖頸把槍奪了下來。中年男人因為醉酒而喪失了反應能力，等他回過神來時韓子柒已經把他按在地上，而那把槍正頂著自己的太陽穴。中年男人好像沒預料到有人敢襲擊他，暴怒的情緒沒了蹤影，隻是滿臉疑惑地看著韓子柒。
    “你是誰？我得罪過你嗎？”
    其實韓子柒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輕而易舉地製服了中年男人。眼下他拿不準該如何是好，他既不能放了男人也不能開槍。
    “他是我帶來的。抱歉，蘇老板。”
    高織雲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了雅間，他的麵色沉如冰霜。
    張桂把蘇老板扶了起來，高織雲命令韓子柒，“向蘇老板道歉。”
    韓子柒的臉因憤怒而微微漲紅，眉宇間也有一絲委屈的神情，但臉上卻仍舊要倔強的繃住，自以為誰也看不出他的情緒。
    “我為什麼要道歉？”
    高織雲覺得韓子柒的話簡直不可理喻，那一絲委屈更是不可思議。
    “你襲擊了別人自己還委屈上了？”
    高織雲把韓子柒拉了起來，手槍也還給了蘇老板。
    蘇老板因為織雲公子的麵子也不好再計較什麼，於是打著哈哈表示“不打不相識”。但他想要和韓子柒握手示好時，韓子柒卻拒絕和他握手。
    高織雲被韓子柒的行為惹怒了，低聲在他耳邊威脅道，“蘇老板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不道歉，無論是張大河還是你家裏人都得一起死。”
    “事是我惹的，你殺他們幹什麼？要殺就殺我。還是說鼎鼎大名的織雲公子連冤有頭債有主這句話都不懂，隻會欺負弱小？你真是對不起織雲公子的名號！”
    韓子柒往日裏溫的水眸裏怒意燃燒，如同優雅的貓忽然露出了尖利的牙齒，讓高織雲微微一驚。
    他雙臂環胸，深眸微眯。
    “什麼樣的名號？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誇我的話都是假的，壞話卻都是真的，高織雲本來就是個惡人。”
    “公子，不要傷了和氣。”
    紅衣男子細聲細氣地勸著韓子柒，手不輕不重地在韓子柒胳膊上掐了一下，似乎是在提醒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為了平息事端，紅衣男子再次安排少年去侍奉蘇老板，沒想到韓子柒卻不肯同意。
    “他剛才一直在伺候我，我們話還沒說完。”
    蘇老板笑了笑，和氣地問道，“你看上他了？”
    韓子柒看了少年一眼，點了點頭。
    高織雲盯著韓子柒眼裏隱隱閃爍的光亮，麵色冷淡。
    “你以為穿上一件好衣服就能變成上等人了？你不肯加入彭軍就隻能一輩子做個幫工。除了這件衣服你還有值錢的東西嗎？他不接客難道你付飯錢？”
    “我付。”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韓子柒居然三下兩下把身上的月白色長袍脫了下來，大大方方地遞給了紅衣男子。這件衣服是白鷺平專門請江南的倪師傅定製的，手工和衣料都十分值錢，包下少年五六天不在話下。
    高織雲徹底敗下陣來。他怕事情會越鬧大，最終變成什麼坊間奇聞傳出去，因而不得不讓韓子柒盡快穿好衣服，為他付了那筆莫名其妙的錢。
    外麵雷聲滾滾，瓢潑大雨傾盆而落。
    高織雲和韓子柒在僻靜的三樓雅間裏對麵而坐，窗外是夜色和淩亂的雨聲，屋內掛滿粉色的燈籠，桌上點著三隻紅燭。
    “畫好了嗎？”
    “畫好了。”
    韓子柒把麵具遞給高織雲，高織雲隻看了一眼便打開窗戶，把麵具扔了出去。
    “你幹什麼？”
    韓子柒跑到窗邊，探著身子向外張望。
    高織雲看著韓子柒的背影，眼睛裏像是有參天的山川在崩裂般暴躁。
    “這是什麼？”
    “鄭小姐的麵具。”
    “不要自作主張。我讓你畫的是那個男人。”
    高織雲的話一字一句，似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好似他的耐心在這一瞬間全部消失，如果韓子柒不馬上交出那個男人，他就會在這裏殺掉他。
    “你……不喜歡鄭小姐？”
    韓子柒在高織雲冰冷的臉上看見一種暴戾的絕望。雖然高織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韓子柒幾乎可以確定——高織雲確實不喜歡鄭渝。那麼他等了十幾年都沒有娶親，究竟是在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