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裏的吊燈隨著水波的微動而輕輕搖擺，地上的燈影也跟著一前一後的擺動。昏黃的燈光隻照亮了船艙的一隅，襯得窗外的月色分外明亮。
    月牙子守著一盞忽明忽暗的燭火雙目灼灼地盯著坐在對麵的白鷺平和韓子柒，對站在白鷺平身後的袁成奚和他腰間的槍視而不見。他近來搭上了高璧和這條關係，自然早就知道袁成奚的副司令職位是白鷺平用一成分成換回來的。他想要達成目的，關鍵不在於白鷺平有沒有槍，而在於白鷺平是不是真的在乎韓子柒。
    韓子柒看著月牙子欲言又止的樣子，總覺得這個人似乎有什麼壓在心底的話想說，像是有一個沉澱在歲月裏的故事要娓娓道來，又像是一個飽經滄桑的旅人想要一訴心懷。
    但月牙子一開口，那沾滿了銅臭氣的猥瑣之態便顯露無遺，每一句都在證明著韓子柒的感覺大錯特錯。
    “青梅竹馬。”月牙子一字一頓的說出這幾個字，然後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意有所指。他的嗓子已經完全被大煙毀掉了，沙啞得如同一隻破鑼。
    “我在南方待了這麼久，大多是在戲班子裏混，”月牙子的目光在韓子柒身上逡巡，“戲子嘛，不管男的女的，反正不缺長得俊的。不過都比不上你的青梅竹馬，漂亮雖然不是最漂亮的，可勝在有味道。”
    月牙子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搖頭晃腦地咂了兩下嘴，“嘖嘖，鷺平你這輩子真不虧，外麵哪玩得到這麼好的貨色。不知道睡起來是什麼滋味？”
    “你想要什麼？”白鷺平的表情沉靜如水，但卻在桌下悄悄握住了韓子柒的手，似乎是怕剛才那些話傷了他。
    月牙子沒有接白鷺平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我也想過是不是你們故意耍詐。可後來消息一波一波傳來，我居然就信了，以為他真的死了。我那時候還為你傷心，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在想，哎呀，沒了青梅竹馬的小媳婦你該有多難過啊。我居然還他媽的為你流過幾次同情的眼淚。原來你過的這麼逍遙。跟青梅竹馬長相廝守這麼多年，居然還能娶了西北林家的女兒。”
    “你想要什麼？”白鷺平又問了一次。
    月牙子狡詐地笑起來，他的手指筆直地指向韓子柒，“我要他，你給嗎？”
    月牙子看著白鷺平陰沉的臉，馬上又哈哈笑著接了一句，“你放心，我對男的沒興趣。”
    “一成。”白鷺平說完，月牙子撇著嘴搖頭，口中嘖嘖有聲，“鷺平，好歹我也算是你表哥，咱們白家人有這麼好打發嗎？我又不是高璧和那個白癡。副會長不是還空著嗎，你看我怎麼樣？”
    月牙子居然敢開這個口，白鷺平心中一緊。這種地痞無賴貪得無厭，即便答應了他這次的要求，他也會不斷提出新的要求。
    “一成。”白鷺平重複了一次，語氣裏帶著些不耐煩，“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清楚再說話。”
    “我想的很清楚，鷺平你想清楚沒有？”月牙子的雙目冒著賊光，活像一隻油頭肥麵的大老鼠，“如果林家知道你有這麼一個童養媳，而且至今還養著他，後果你也猜得出吧？多我一個副會長你的商會還在，如果我把事情捅出去，林家發起火來商會也就沒了。除非，你可以放棄青梅竹馬……”
    “哪來的青梅竹馬，”韓子柒把手從白鷺平的掌心裏偷偷抽了出來，“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哪家的少爺會把養著玩的兔兒爺當回事？你見過嗎？”
    月牙子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韓子柒，“青梅竹馬可不一樣。打小就惦記著的人，一天見不著就想的心窩疼。鷺平，對嗎？”
    “不對，”韓子柒嘴快的搶了白鷺平的話，“就算一輩子不見也沒關係。你現在還有一成可拿，如果撕破臉把事情捅出去就連這一成都沒有了。我隻是個玩意兒，沒了就沒了，換不來你的副會長。”
    月牙子揚起下巴，一副白眼朝天的表情，“這樣吧，我在戲班子裏混了這麼久，也算半個戲子了，也就是半個下三濫。你給我這半個下三濫倒杯茶，我看看你男人舍得不舍得。”
    “我給你倒。”白鷺平的手摸向茶壺，但月牙子滿臉陰笑地搖了搖頭，“這是舍不得了？我要你的小童養媳來倒。”
    韓子柒二話沒說，拿起茶壺斟滿了一杯茶。
    月牙子翹起二郎腿，“愣著幹什麼，送過來啊。”
    韓子柒繞開桌子走到月牙子身邊，白鷺平瞥了袁成奚一眼。袁成奚的手立刻放在了腰間的槍套上，緊張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韓子柒站得離月牙子有些距離，月牙子不滿地看了看他，“怕我吃了你啊？敬茶會不會？”
    韓子柒又挪了一步，把茶送到月牙子手邊。但月牙子居然故意打翻了茶杯，兩個人同時彎下腰去撿，桌子暫時擋住了袁成奚的視線。
    白鷺平立刻察覺出不對，警覺地推開桌子。但月牙子已經將韓子柒牢牢控製在懷裏，一隻槍抵在他的額頭上。
    韓子柒萬萬沒想到今晚會鬧出這麼大的亂子，白鷺平也沒想到月牙子有這麼大的膽子，袁成奚更是沒想到月牙子居然有槍，他盯了月牙子足有半個多月，定下的判斷是他沒幾分能耐對抗白家。
    白鷺平的眼睛裏幾乎能噴出火來，但他的聲音卻在寂靜的船艙顯得分外平靜，“你先放開他，我們兩個單獨談。”
    袁成奚的臉色煞白，槍口筆直地對著月牙子，“小心你的狗命！”
    “你說的太對了，袁副司令。可不就是狗命麼，我他媽天生一條賤狗命！我和其他無賴最大的區別就是我這條狗不怕死！白大少爺，你要是真不在乎他就一槍崩了我，我也幫你崩了他。你少個玩意兒而已，我也他媽的徹底解脫了！哈哈哈！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
    月牙子情緒激動，說話的時候懸在扳機上的手指也跟著晃動，看得人心驚膽戰。
    白鷺平被巨大的恐懼包裹，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我答應你。你的要求我都答應，你放開他。”
    月牙子瞪著布滿血絲的紅眼珠哈哈大笑，“小媳婦，你看見沒有？你哥哥嚇成這樣了。你還拿什麼兔兒爺玩意兒的鬼話來騙我！不過我改主意了！我他媽不想活了，臨死想拉個伴，黃泉路上也好不那麼孤單！白鷺平，你自己選吧，要不我直接崩了他，要不你用袁副司令的槍崩了你自己，我就放過他。”
    韓子柒掙了一下，大聲罵道，“我是白家買來的孤兒，連下人都算不上！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打錯算盤了！”
    “是嗎？那就你陪我上路好了。”月牙子作勢要扣動扳機。
    “你敢！”袁成奚把牙咬得咯咯響，恨不得立刻就崩了這個瘋子。
    “你放開他。我來。”白鷺平再也沒辦法佯裝平靜，他的心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膛，像要碎裂一般疼痛起來。他後悔沒有直接把韓子柒綁了帶他遠走高飛。如果韓子柒真的出了意外，他預備抱著他的屍體從船上跳下去，像鬼王和殷九一樣來世再相守。
    “把槍給我。”白鷺平向袁成奚伸出手，袁成奚愣了愣，一臉驚愕地看著白鷺平。
    白鷺平幹脆直接奪下了袁成奚的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哥哥！”韓子柒叫了一聲，顧不得懸在頭上的槍，掙紮著想要跑過去。但月牙子死死地抓著他，“他都願意為你去死了，你還急著投胎！”
    “哥哥，不要……”韓子柒哽咽得說不出話，淚水湧出眼眶，打濕了眼睫。
    “子柒，我把你送我的夜空還給你。再看見夜空的話不用想起我，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吧。”白鷺平的笑很好看，溫柔而美好，讓韓子柒想起了學館裏迎風綻放的臘梅，想起了雪夜逃出白家時掌心裏的溫度，想起了那個撩開紅蓋頭鑽到他麵前問他為什麼哭的小孩。
    活在一個沒有白鷺平的世界是韓子柒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未來，也做好了白鷺平可能會娶上一個姑娘然後再不想見他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這個世上不再有哥哥，無法接受無法再惦念哥哥也不可能再和哥哥相見的事實。
    與其這樣活著，他寧願去死。
    韓子柒終於想明白了。他想要的自由而有尊嚴的日子裏即便沒有白鷺平的陪伴，也存在著“白鷺平正在某處幸福生活”的前提。因為，那些在歲月裏醞釀生長的情思，早已成了一顆參天大樹，把他的心占據得滿滿當當。就算不能在一起，他也會一直惦念哥哥。然後靠著這份惦念給予的勇氣，獨自生活下去。
    如果沒有了可惦念的人，活著這件事本身也就失去了意義。
    一次次推開白鷺平，或許是源於白家一層層裹在他身上的自卑感，讓他信了他會給白鷺平帶來災禍，會讓白鷺平飽受非議，會毀了白鷺平的一生。他怕的不是自己會下地獄，而是本來可以無憂度過一生的哥哥會因他而下地獄。
    他已經害了哥哥的前半生，怎麼能讓哥哥因他丟了性命呢。
    “對不起，錢沒還上，還給你惹麻煩了。哥哥以後不要記得我了。沒我的話，你可以生活的很好。”
    韓子柒做了他想要做的事。他握住月牙子的手，自己按動了扳機。
    “砰”地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填滿了小小的船艙。
    那一刻，白鷺平覺得自己墜入了地獄。
    月牙子的槍掉在地上，然而槍口並無煙火的痕跡。白鷺平的槍被袁成奚按在地上，那巨大的聲響正是來源於此。
    “哈哈哈，不愧是青梅竹馬，真是感人啊。我的槍裏根本就沒子彈。”月牙子的笑聲在船艙裏回蕩，他放開了韓子柒，“我隻是想試探一下，我手裏的砝碼究竟值多少錢。我預料到你在意他，但沒想到你居然會為了他開槍。”
    韓子柒瘋了一樣跑向白鷺平，白鷺平緊緊抱住他，陰鷙的目光緊盯著月牙子，溢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嗜血之色。
    月牙子毫無懼色，咧開一口大黃牙，笑得陰險惡毒，“既然鷺平你愛美人不愛江山，這事就好辦了。死都不怕，商會對你也沒什麼意義。我不要什麼副會長了，我把美人還給你，你把會長讓給我做！當然，表麵上還是你做會長，麵子我給你，不然林家也不能答應是吧。但是決定要我來做，你手裏剩餘的五成分成我也全都要。”
    月牙子看到袁成奚的槍仍然指著他，居然大步走到袁成奚麵前，用手指頭按住槍口，“我知道袁副司令打算找機會崩了我，但我是鳳懷班的半個老板，下個月還要帶溫老板去給江北李司令祝壽。崩了我可是件可大可小的事，鬧大了青梅竹馬的秘密可就守不住了。”
    月牙子說著又轉身麵相白鷺平，“到時候我要是添點油加點醋，弄不好你們這輩子都不能再見麵了。從你剛才的表現來看，這恐怕比死還難受吧。”
    “我答應你。會長和分成都給你。”懷裏抱著韓子柒，白鷺平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一邊思量一邊說出了這句話。
    “這就對了嘛。”月牙子滿意地笑了，“咱們這是合作，我不會故意為難你的。你放心，高璧和的事以後都由我來安排，你不用再幫他頂雷了，安心和你的小竹馬過日子就行了。”
    “能一起過日子確實很幸運，”白鷺平觀察著月牙子的表情，“因為即便是青梅竹馬，也不一定就能相守。很多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
    月牙子的臉色微微一變，表情中露出幾分恨意。
    白鷺平心中有了幾分打算。月牙子到底還是露出了破綻，他提了太多次“青梅竹馬”，對“走散”也十分敏感。
    雖然白鷺平暫時把所有利益都拱手相送了，但他沒打算就此放手。月牙子是個大禍患，不除掉他的話，對韓子柒將永遠是個潛在的危險。但眼下，他還需要些時間去尋找月牙子的弱點，隻能先想辦法穩住他。
    不過，今天這一遭也並不全是壞事。當韓子柒在他耳邊說“送給哥哥了就永遠是哥哥的”時，白鷺平就知道，他把屬於他的韓子柒徹底找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