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沾了身體不爭氣的福，這兩天韓子柒都沒有再被白鷺平為難。所以即便好得差不多了，他還是推說頭疼，忍著惡心喝下苦澀的湯藥。
    這裏的日子像流水一樣舒緩。韓子柒不用做賬，不用背書，不用特意避開下人，也不用聽別人的閑言閑語。在白家的時候，即便做完了賬他也會故意去找些事情做，不然內心就會惴惴不安。但如今他好像自暴自棄了似的，以生病為借口，除了吃就是睡覺和發呆。
    白鷺平還沒有回來，韓子柒也遲遲不能入睡。他在床上翻了個身，窗外的漫天星河都落進了眼睛裏。床的位置和角度像是特意設計過的，又像是隻是湊巧而已，總之隻要不拉上窗簾，每天晚上都可以和窗外寂靜的夜空對望。
    白天韓子柒向見喜借錢買了些糕點，特地去了張大河家賠禮道歉。不過張大河卻讓韓子柒不要在意，他說他沒讀過書，但懂得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樣等到死的時候大家都記起你的好而不是說太好了他終於死了。張大河說起他在欒城找不到什麼活幹，也娶不到老婆，所以過幾個月還要再去南方。他聯係了一條貨船，說好了幫忙幹活就可以免費隨船南下。他對韓子柒說，他可以帶上他，隻要跑到南方躲起來就沒人能再找到他。等贖身的錢攢夠了，寄回去給白鷺平就是了。
    如果真的想走，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可韓子柒根本就不想走。
    被白鷺平強行買下，確實是件很不體麵的事情，但韓子柒的心結其實不是“買”，而是白鷺平是如何看待他的。韓子柒想知道，白鷺平決定買下他的時候，是否也隻是覺得他是個求而不得的物件而已。他不願意當物件，但也不願意這輩子都不再見白鷺平。
    韓子柒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到小時候了，也根本就不可能如白鷺平所想的一樣做真正的夫妻。他隻想堂堂正正的生活，和白鷺平像親人一樣走動，然後平淡地度過這一生。被寧慶班留下的那一天，他甚至還盤算著拿到月錢之後先請白鷺平吃一頓飯。等錢還夠了，他說不準還可以搬到白鷺平的外宅附近去住，這樣逢年過節可以和哥哥見上一麵。
    鍾表的滴答聲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蟲鳴交織在一起，像催眠曲一樣勾起了韓子柒的睡意。不過他睡得不是很踏實，白鷺平的手輕輕落在他額頭上的時候立刻醒了過來。
    白鷺平沒有開燈，韓子柒也沒有睜眼，假裝仍在睡著。過了不一會兒，他就又落入了那溫暖的懷裏。韓子柒覺得自己該假裝翻個身，盡量離白鷺平遠一些。但額頭上落下一個溫柔的吻時，韓子柒的心登時冰雪消融化作一條潺潺溪流，竟然自甘墮落地抱住了白鷺平的腰。
    韓子柒想，他隻是想睡個好覺罷了，白鷺平的作用就和被子差不多。他即便不想推開他也算不得過分，誰睡覺離得開被子呢？
    韓子柒心安理得的繼續裝睡，但再微小的細節也逃不過白鷺平的眼睛，他太了解韓子柒了，這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孩子，也是他從小就照顧著的人。
    “我吵醒你了？”白鷺平說著又探了探韓子柒的額頭，“不熱了，頭還疼嗎？”
    韓子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兩三天了怎麼還不見好，明天讓見喜請大夫來給你看一看。如果還是不舒服就不要去聽戲了。”
    韓子柒這才記起來明天就是鳳懷班演出的日子了。聽見喜說高璧和強行安排鳳懷班和寧慶班同台，而且指定了要唱欒城儺戲名篇“鬼王選妻”，好像兩個班子鬧得很不愉快。溫人晚不懂儺戲，卻反對唱“鬼王選妻”這一出，若是寧慶班堅持要唱就要做一些改動。而寧慶班卻認為這出戲凝聚著儺戲的精華，好不容易遇上登上大台麵的機會，堅決不能改戲。
    “明天應該能好點，溫先生的戲還是要聽的。”韓子柒打定決心要去和寧慶班道歉，甚至顧不得病好後會不會再被白鷺平欺負。
    白鷺平似乎對儺戲沒有多大興趣，話題一轉說起了林清澄。
    “我今天去了趟白家，見了林清澄。”
    “嗯。”
    “明天談妥了的話商會的事情就差不多了。回去看一下是為了穩妥一點，避免節外生枝。”
    “嗯。”
    “我給她帶了一些補品，說了幾句話。”
    韓子柒這才明白過來，白鷺平竟然在向他“彙報”和林清澄見麵的細節。
    如果按“禮尚往來”的道理，韓子柒也應當告訴白鷺平他去見過張大河。但後果恐怕是韓子柒難以承擔的。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見喜為他保密，自然不會傻到自己主動說出來。他甚至懷疑白鷺平根本就是在套他的話。
    “為什麼告訴我？”
    “你自己想。”
    “想得通還用問你嗎？”
    這是韓子柒搬到外宅後第一次頂嘴，白鷺平不僅沒有生氣反而低低地笑了起來。
    “想不通就慢慢想，總有一天能想通。時間多的是，三年不夠就十年。”
    “夫人答應我隻有三年！”
    白鷺平打開了壁燈，昏暗的室內驟然有了光亮。韓子柒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不滿地把被子拉高遮住了臉。
    “起來。”白鷺平把韓子柒拽了起來，看著那張半是委屈半是憤怒的小臉說道，“你倒是真惦記著所謂的三年，三年之後你想幹嘛？”
    “三年之後我想幹什麼是我自己的事。難道你想說話不算數？”
    “你回答我的問題，”白鷺平的目光裏有些陰晴不定的東西在暗暗閃爍，“三年之後你打算幹嘛？”
    “不知道。”韓子柒垂下眼眸，拉扯了幾下被子想要鑽回去。
    “你今天見了誰？”白鷺平的話一出口韓子柒就知道見喜“叛變”了，頓時有些慌張起來。他最怕的不是白鷺平為難他，而是擔心會連累到別人。
    “我頭疼。”韓子柒可憐巴巴地眨巴著眼睛，想把這件事糊弄過去，誰料白鷺平淡淡地說道，“忍著。”
    韓子柒知道瞞不住了，幹脆破罐破摔，“我去見了張大河，給他道了歉。大半夜圍人家院子這種事隻有土匪才做的出來。”
    白鷺平的臉上泛起捉摸不定的笑意，“你是在罵我是土匪嗎？”
    “我沒那麼說，是你自己認下的。”韓子柒生氣了似的盯著窗外，深藍色的夜空中綴滿繁星。群星閃爍、夜色撩人。
    白鷺平神色淡然，“居然被你看出來了，不過你早點認清也好。免得你真的以為三年就能走。”
    韓子柒有些急了，臉色微變，“那要幾年？”
    白鷺平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說，“不還錢就是一輩子。”
    “我不是在還嗎？我連賣身都答應了，你還要什麼樣？”韓子柒氣得想和白鷺平拚了算了，要不是打不過他可能真的會動手。
    白鷺平半是疼惜半是挑逗地理了理韓子柒的鬢發，“碰都沒碰你一下，你先是撒謊，拆穿了就罵人。賣身有你這樣賣的？”
    韓子柒別著頭賭氣道，“我頭一次賣，還不太熟練，等下回換個人可能就會了。”
    這句話一出口白鷺平的臉色就變了，一把按住韓子柒的脖頸把他桎梏在身前，“看來是選好下家了。”
    “你別胡說八道。”韓子柒有些害怕，轉身想跑下床，但爬了沒幾步就被白鷺平捉住了腳踝。
    “別……”韓子柒被白鷺平從身後抱在懷裏，他麵前是遼闊的夜空。燦爛的繁星洋洋灑灑地鋪滿幽藍的蒼穹，俯瞰著人間的悲歡離合。
    “怎麼得罪了別人知道道歉，得罪了我就隻會跑？”
    “我沒什麼可道歉的。”
    “好，那我這次可能不隻圍院子了，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韓子柒沉默半晌，低聲道，“我可以道歉，但我沒做錯什麼……”
    “道歉就算了，還是賠個禮吧。我想要你的一樣東西。”
    “什麼？”
    “我要你眼中的這片夜空、這片星河，把它送給我。”
    韓子柒頭一次聽到這麼離譜的要求，他覺得白鷺平應該是瘋了。
    “要它做什麼？”
    “你送不送？”
    “拿走吧，你放開我。”
    白鷺平當然沒有放開韓子柒。韓子柒感到白鷺平溫熱的鼻息拂過耳畔，身後傳來低啞的聲音，“韓子柒，你要記住你把你眼裏的夜空送給我了。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隻要太陽還會落山，隻要星星還會出現，你所看見的夜空都是我借給你的。你會一直想起我，一直記得我。”
    韓子柒沉默半晌，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有一天會放我走嗎？”
    白鷺平輕聲笑了笑，濕潤的唇貼上韓子柒的耳垂，“別做夢了。”
    韓子柒遙遙望著那片已經送給白鷺平的星河。他沒有告訴身後的人，這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他沒有辦法和哥哥在一起，也不打算和他在一起，但他確實愛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