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璧和的外宅是座二層西式小洋樓，房內四處都掛著美人圖。他懶洋洋地靠在床上，對著酒壺的壺嘴喝下一大口酒，“你別說，到底還是和姑娘不一樣，居然睡完就跑。要是換成黃花閨女，還不得死心塌地跟你一輩子。”
    坐在沙發上的白鷺平沒說話，他看似平靜，但眉間有一絲毫不掩飾的暴戾情緒。
    高璧和搖搖晃晃地坐起來，醉眼朦朧，“鷺平你可不要忘了我的功勞啊。是我把清澄的病和她的情況告訴你的。到時候商會的好處，你可要分一點給我。”
    白鷺平抬眸看了看他，“你放心，有四成是你們家的。”
    高璧和不滿地皺了皺鼻子，“明麵上的東西不管幾成都是他高司令的，我連個屁都拿不到。”他說著一屁股坐在了白鷺平身邊，“就說你的人跑了這事，還不是我派兵在外麵幫你找。誰是兄弟，我就是你的兄弟啊。有了好事你還想把兄弟落下？”
    白鷺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想從我的六成裏單獨再分一成？”
    高璧和把胳膊搭在白鷺平肩上，“是啊，不過分吧？這次算你運氣好，林家和南方要談合作，小阿嬤又抱病，娘家的事全由我們家代勞了。要是林家來出席了婚禮，可有你受的。不過他們這次不來，不代表以後不來。到時候還不是得靠我給你打掩護？他們隻知道你養了個玩意兒，可不知道你對這玩意兒這麼上心。”
    白鷺平眯了眯眼睛，略微思考了一下，“我可以再分你一成，但你手裏那部分欒軍的控製權要分給我一半，要讓我的人去做副司令。還有，先幫我把人找到再說。”
    高璧和喜笑顏開，“這些都好說！人也肯定能找到。你不是說他什麼都沒帶嗎？天都快黑了，從小嬌生慣養的人難道會露宿街頭？餓了就會回來找你道歉了。”
    高璧和的話讓白鷺平的心情好了一些，但成勵的到來打破了他的僥幸心理。
    因為是奶娘的兒子，成勵小時候挨過白鷺平好幾次報複，因此他很少來白家，就算來也幾乎總是貼著牆走，悶頭悶腦的不說話。要是碰見白鷺平，那就像是見了狼的兔子，每次都是埋著頭跑開。
    他能特地來找白鷺平，這算是破天荒的事了。而他所帶來的消息更是讓白鷺平倒吸一口冷氣。成勵是來向白鷺平告密的，他自稱無意中撞見過張媽的兒子張大河拎著一個破麻袋進了韓子柒的小柴房，兩人在裏麵有說有笑地呆了很久。
    “我覺得，”成勵吸了吸鼻子，手指不安地拽著自己的衣襟，“韓子柒他大概是跟張大河跑了。那個……私奔了吧就是。”
    房間內一片寂靜。
    高璧和突然醉醺醺地大笑起來，“太有意思了！跟戲本裏唱的一樣，居然跟個下人跑了？”
    高璧和這口無遮攔的性子著實招人嫌棄，但他自己並不自知，還跑到白鷺平身邊把胸脯拍得山響，“美人我有的是！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我明天就給你送幾個過來。”
    白鷺平眸子暗了一下，接著燃起了不可遏製的怒火。他盯著成勵，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知道跟我說謊的後果吧。”
    成勵恨韓子柒是件人盡皆知的事情，所以他的話白鷺平是不信的。但高璧和卻興奮得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秘密一樣，居然大動幹戈地帶兵把張大河家給圍了。
    張大河是個名副其實的窮人，但卻並不是見了達官權貴就卑躬屈膝、阿諛奉承的那一類。麵對著滿院子的欒兵，他居然沒表現出任何緊張或害怕的情緒，“他是來找過我。他幫過我的忙，所以我也幫了他的忙。”
    高璧和興奮的雙目放光，“什麼忙？”
    白鷺平站在高璧和身邊，麵色冰冷，一言不發。
    張大河坦然答道，“他說想賺錢，所以我幫他找了個差事。”
    “他人在哪？”白鷺平突然開口，他眸中的怒火幾乎到了火星四濺的地步，仿佛下一刻就會從眼睛裏蔓延出來把一切都燒個幹幹淨淨。
    “這個……”張大河凝眉想了想，“我不能告訴你。”
    高璧和冷下臉來，傲慢地拍了拍張大河的臉，“你想清楚再說話。找死有很多方法，別找到你爺爺頭上來。你不想連累家人吧？”
    張大河問道，“如果我說了，你們會把他怎麼樣？”
    高璧和轉頭去看白鷺平，白鷺平不陰不陽地笑了笑，“你很關心他呀。”
    完全不會察言觀色的高璧和耿直地開腔問道，“你進他房裏之後，和他在裏麵幹嘛了？”
    “啊？”張大河一臉錯愕，“我什麼也沒幹啊。”
    “那你進他房裏幹嘛？”高璧和不耐煩地瞪起眼睛，“別跟我玩花活！除非你們全家的命你都不想要了！”
    房裏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一直躲在屋裏的張媽和張大河的弟媳不住地哄著。
    張大河擔憂地望了望，轉過頭來說，“我隻是幫他把紅薯拿進去。如果因為這個白少爺有什麼想法，那是我考慮的不周全。我給白少爺道歉。但是像我這樣一窮二白的人，連填飽肚子都成問題，白少爺太高看我了，我隻配幫人出出力氣而已。”
    白鷺平定定地看著張大河，“我最後問你一次，他在哪？”
    張大河歎了口氣，無奈地答道，“最近寧慶班跑了幾個人，缺做賬和寫戲牌的，我把他送過去了。他識字，很好找活幹。”
    寧慶班是欒城本土的一個草台班子，雖說也時不時演上一出京劇、越劇之類的，但主要還是祭神跳鬼的儺戲班。欒城儺戲的麵具非常有特色，這些年甚至逐漸成了外地人熱捧的工藝品。所以原來隻給周邊百姓表演的寧慶班，也漸漸開始受商家富戶的青睞，甚至還被南方軍閥請過幾次。今年，他們有了固定的落腳點，駐紮在城南的一處叫明光堂的小戲院裏。
    明光堂的燈隻開了一半，舞台上亮如白晝，台下則黑漆漆的像是浸在墨中。
    寧慶班的人在舞台上一字排開，他們以為不知何時得罪了欒軍，個個都惶惶不安的低著頭，麵若土灰。
    白鷺平在人群中緩緩踱步，最後在一個戴小鬼麵具的人麵前停下來，犀利的眸光在他身上逡巡，仿佛已經參透了他的身份。
    “你知道我找了你一天嗎？還沒贖身就想跑，想賴賬？”
    小鬼麵具被掀開，露出一雙水潤明亮的眸子。韓子柒神情慌亂，“誰說我想賴賬，不掙錢怎麼還賬。”
    白鷺平冷笑一聲，“你想靠這個還賬？你月錢多少？”
    韓子柒看了白鷺平一眼，轉開頭沒有說話。
    白鷺平捏住韓子柒的下頜，把他的臉又扳了回來，“趙老板？”
    寧慶班的班主趙立寧立刻答道，“白少爺，3個銀圓，我們是小班子沒什麼錢。”
    韓子柒推開白鷺平的手，臉上陰雲密布。
    白鷺平笑了笑，“3個銀圓，你打算還多久？二十年？”
    趙老板眉頭一緊，低聲埋怨了韓子柒一句，“你怎麼欠了那麼多錢？賭錢了？”
    韓子柒避開白鷺平的目光，低聲說，“我又不會永遠隻賺3個銀圓。”
    白鷺平嘴角掛著一絲淺笑，“好啊，那你說說，你打算怎麼賺大錢。攔路搶劫還是從頭練童子功上台唱戲？”
    韓子柒一時語塞，便狠狠瞪了白鷺平一眼。
    “頭一次見欠了錢還這麼神氣的。”白鷺平的目光始終粘在韓子柒身上，“趙老板，這個人賣身契還在我手裏，卻瞞著我跑到你這來掙銀圓，你說這事該怎麼處理？”
    趙立寧朝著白鷺平深深鞠了一躬，“白少爺，我們真的不知道，要不然也不能收他。人當然應該由您帶走，往後他跟我們寧慶班再沒任何關係。”
    韓子柒胸腔裏的怒氣慢慢湧了上來。他覺得以後的日子怕是要比在白家的時候難過多了。白家雖然經常把恩情掛在嘴上，但很少當麵為難他什麼事，更沒像白鷺平這樣逼他還過賬。
    白鷺平戲謔地看著韓子柒，“聽見了嗎？”
    韓子柒水潤的眼睛裏滿是怒氣，“非得那麼還是嗎！正當的賺錢還給你不行嗎？”
    白鷺平先是楞了一下，隨後恍然大悟般笑了出來，“你是怕這個才跑的？真是怪了，昨天晚上怎麼沒看出你害怕。”
    兩個人像打暗語一樣的對話讓其他人聽得雲裏霧裏。但韓子柒卻覺得寧慶班的人肯定都猜出了個一二，臉上染上了一層難堪的色彩。
    白鷺平靠近韓子柒，在他耳畔低語道，“要是忘了，我就幫你回憶一下。你從頭到尾都很主動。”
    韓子柒推開白鷺平，氣呼呼地向門外衝去。白鷺平叫了兩下沒有叫住，隻好跟在他身後，“我找了你一天都沒說什麼，說兩句話你就生氣了？”
    邁出明光堂的大門後，白鷺平拽住了韓子柒，“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昨天和今天到底有什麼不一樣，一覺醒來就變卦了？”
    月色黯淡，兩個人都籠罩在陰影裏。
    落滿黃葉的青石板路上映著他們淺淺的影子。
    “昨晚是我還你的。”
    “還我的？還我的什麼？”
    “以前的一切。”
    “你覺得睡一覺就能還清這十幾年？還是說能還清八百銀圓？”
    “我有那麼值錢嗎？”
    “這你不該問我，該問問賣掉你的爸媽。”
    韓子柒突然沉默下來，他不再看白鷺平，將目光轉向無盡的夜色。
    白鷺平長長歎了一口氣，柔聲說道，“對不起。”頓了頓，他又說，“跟我回家，這筆賬就算徹底還清了。”
    韓子柒的目光又回到白鷺平身上，眉宇間有隱隱的憤怒在汩汩流動，“賬沒還清就和你回家，那不是賣身嗎？”
    韓子柒的聲音有些大，原本在車裏呼呼大睡的高璧和爬了起來，醉醺醺地扒在車窗上往外看，不過沒多久就又歪倒在車門上睡著了。
    白鷺平的嘴角滲出一絲冷笑，“你是這麼想的啊，和我在一起是賣身？原來即便沒了白家的束縛，你也不願意跟著我。也對啊，有感情叫情投意合，沒感情自然就是賣身了。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韓子柒，為什麼你寧願做白家的狗也不願意做我的人？”
    這些天積壓在韓子柒心裏的情緒徹底爆發，表麵上他可以裝的風平浪靜，但內心的悲哀和屈辱並不會就此消散。韓子柒的眼中幾乎帶了淚，“我不在乎白家！他們愛把我當狗就當狗！就算當我是暗娼也沒關係！但你不能這麼看我！你憑什麼買我，為什麼買我！”
    白鷺平有一萬個理由去解釋韓子柒的問題，但他並沒有這麼做，因為這些年他已經被韓子柒傷了太多次。他總是徒勞地想把韓子柒抱進懷裏，但韓子柒卻隻想掙脫。這一次，白鷺平打算把韓子柒牢牢拴在身邊，之後再去顧及他的感受。
    白鷺平定定的看著韓子柒，深邃的眸子裏閃著陰晴不定的光亮，“這就是你賴賬的理由嗎？你是不是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心軟了？別做夢了，韓子柒。我早就和你說過，你早晚會落到我手裏。你委屈也好，不甘也罷，這輩子都隻能被鎖在我身邊。既然你覺得我想讓你賣身，好，那我就是要讓你賣身。用不用我給你定個價格，讓你算算要賣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