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想不到這裏會有這麼美的綠洲。滅說，望著身前似曾相識的胡楊林。
    這裏是我的家。殤說。
    可惜太寂寞了一點。
    那是因為你。殤說。他狠狠地想，你一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滅苦笑，有很多事，我都忘了。
    這把刀呢？殤取出一把刀。它那麼破，一定陪了你很久。
    滅摸摸那熟悉又陌生的刀刃。我有了更好的刀。他說，沉默了一陣。我已經不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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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漫步在沙漠裏，眼看著夕陽一點一點地墜下去。
    救我……一個女子筋疲力盡地跌倒在他麵前，閃閃的眸子。
    他抬眼看看追逐而來的狼群。救人？他覺得很可笑，舉起手中的刀。
    這是第一個求他救命的人。她怎麼可以相信他會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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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喜歡殺人？
    不為什麼。滅板著臉回答。殺人隻是我的一種習慣。
    習慣？殤慘笑。我要殺了你。
    你動手吧。滅歎息。我已經發誓不再……
    不。殤看著他。你一定要出手。
    這是你的心願？滅看著他。我答應你。
    如果我死了，殤繼續說，請把我埋在這水塘邊。
    好。滅肅然應允。如果死的是我，他說，你一定要把我的死訊帶給我未婚的妻子，她就住在小鎮裏，她的名字叫蕪。
    蕪？蕪！
    陽光在殤的眼前消失了。他苦笑了一下。是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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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不謝我救了你？滅問。
    你不該救我嗎？蕪打量著他，閃閃的眸子。你受傷了。
    她撕下衣襟為他包紮傷口的時候，一陣風正好吹動了她的秀發。
    你是個江湖人。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什麼都不怕！不怕狼，也不怕痛。她笑。你叫什麼名字？
    滅抬頭，看見一顆流星劃過天幕。隕，他隨口說，不知為何想起了曾經在流星前許下的願望——那些年少時單純的心願，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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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眯縫著眼，看殤換上那身黑色的長袍。
    平常你怎麼不穿這一身？你這個樣子，滅笑，一定會有很多女人愛上你的。
    殤並不回答。他從背包裏摸出一把修長的劍來。這把劍叫嗜魂，你要小心，一旦被它刺傷就會血流到死。
    傳說中的嗜魂？滅動容，想不到真有這樣一把劍！但隨即他就驕傲地抱起他的刀。你也要小心，我的刀叫屠龍。
    天下獨一無二的嗜魂，天下獨一無二的屠龍！
    兩人相向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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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多年來習慣的那樣，滅流浪江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到小鎮來。也許有些東西他忘不掉，也許他真的累了。
    蒙蒙的晨霧中，蕪看見他的時候，他也看見了蕪眼中等待的熱淚。
    隕，真的是你！
    你……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還會來的。蕪欣喜地笑了，淚水從眼角灑落。
    你一直在等我……滅心頭一震。如果你不是個孤獨了太久的人你就不會懂得，世界上有一個人在等你是意味著什麼。滅懂，所以他脫口說到，嫁給我。
    你說……什麼？蕪的臉泛起了紅暈。
    嫁給我！你不願意？
    你……你至少應該先拿一束花來和我……訂親呀！
    你等我。滅笑了。回家去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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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在很遠的地方落了下去。
    夕陽每天落下去都是一樣的，但是看夕陽的人，每天都不一樣。
    殤最後瞟了夕陽一眼，舉起了嗜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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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找了很久，他不相信這沙漠裏會有花。但是他居然找到了。
    一個少女抱著什麼東西坐在花叢旁發呆。
    你是誰？被驚擾了以後，她問。
    我來采些花。
    不行，花是我的。少女笑得很傷心。
    滅並不理會，徑直向花叢走去。
    你幹什麼！少女驚叫著俯身護住花叢。我隻有這些花！
    滅皺起眉，自然而然地抽出了刀——
    你……你為什麼……要來？少女噙著淚，伏在血泊裏喃喃地說。又為……為什麼……要走……
    滅聽不明白。他棄了刀抱著花迫不及待奔回小鎮的時候，滿眼都是蕪幸福的笑容。
    應該歡喜，還是悲哀？那天，是他最後一次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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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漠的刀光。冰涼好似高山的寒雪。
    殤隻覺得頭頂陣陣麻木，眼前一片空白。他仿佛看見屠龍的刀刃切進自己的頭顱，骨頭咯咯碎裂，同時碎裂的，還有生的希望。
    飄落江湖許多年，他已經是個傲然絕世的人了，嗜魂在手，天地間惟我獨尊。可是此刻，害怕又無助的感覺從身體深處漫出，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握著匕首在黑暗的沙漠中麵對那群殘忍的餓狼一樣。
    他從沒想到自己還會如此的恐懼。怎麼會有這樣的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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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美，好香！蕪捧著花笑，把臉埋進花束深深吸了口氣。她驚喜地想，他怎麼知道我最喜歡什麼花？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花為什麼這麼美這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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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柔的劍影。紅暈恰如天邊的雲霞。
    天昏地暗的眩暈中，劍氣如電如虹。滅仿佛看見嗜魂無聲無息地洞穿了他的心髒，竟情不自禁地長歎一聲，直想放下手中的屠龍。
    縱橫江湖許多年，他與天爭勝與人爭命，向來我行我素，還是生平第一次，想到了放棄。他忽然憶起那個拋棄他的女人，憶起她曾經給他的歡樂，憶起她離開時的眼神，心裏多少的憤恨不甘，都在蒼涼孤寂的劍意中漸漸淡漠了。
    他從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的寬恕。怎麼會有這樣的劍法！
    一股敬意肅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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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走了。滅默默地凝視著西方。
    為什麼？蕪拉住他的手臂。
    我要回江湖去。
    我知道這平凡無味的小鎮，永遠都比不上江湖有趣。蕪黯然神傷。
    傻瓜，不是的。滅微笑。我回去，是要了結一些事情。
    那你一定會回來的，是嗎？
    我不知道。滅說，捧起她的臉。如果我能活著回來，就一定不會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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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笑著閉上眼，手腕一翻，同時隻覺胸口一陣涼。屠龍刃口向上，從殤的頭頂輕輕擦過的時候，他便聽見“撲哧”一響——嗜魂刺穿身體的聲音。
    還了，他想，我欠的全都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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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退出江湖，退出我們的組織。滅說。
    不行。毀冷冷地回答。
    我已經發誓，滅說，不再出手殺人。
    你真的能做到嗎？毀冷笑。在江湖上不殺人就隻有被殺。
    你到底讓不讓我走？滅不耐煩地問。
    你可以走，但你要記住，毀說，退出者死。這是你自己訂下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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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毀驚恐地看著不斷流血的傷口。
    嗜魂。殤點點頭，收起了劍。你為什麼要從背後偷襲他？
    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毀無力地垂下手中的武器，頹然倒在地上。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我還以……以為你……真的……永遠不會……殺人……
    他必須活著。殤淡淡地說。
    這是你第一次殺人。滅看著殤，心有餘悸地捂著胸口。
    也是你第一次放過了一個人。殤摸摸自己的頭頂。
    兩人會心一笑，就像是共同渡過了生死劫難的好兄弟。
    滅突然想，如果當年蕪遇見的是眼前的殤，她會不會愛上他？
    會不會？他為這個荒誕的念頭暗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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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絕壁之前，已經沒有退路了。
    你這樣窮追不舍，滅問，是不是想要我的屠龍？
    誰不想？毀說，擁有屠龍就可以無敵於江湖。
    我可以把屠龍給你，滅說，你可不可以放過我？
    其實屠龍不過是一把刀，一把屬於你的刀。毀笑了。你不該發誓不再出手的。
    滅鄙夷地搖了搖頭，在刀光落下之前猛地向後一縱。
    毀愣了愣，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順著高聳的石壁溜走了。毀沒有這樣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想到一個刀出敵喪傲視群雄的人，居然會不戰而逃。
    從那以後，江湖上就有了很多傳聞。因為殺人無數的滅，一直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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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哪裏？
    回江湖去。
    為什麼？殤盯著滅。
    毀雖然死了……沒有人能真正退出江湖。滅黯然回答。我不能把我的恩怨帶給我妻子。
    你發誓不再殺人，卻沒有發誓回去見她？殤突然問。
    是的。
    殤奇怪地看了滅一陣。
    你還有多少恩怨，我都替你擋。他伸手奪過滅的屠龍。從此你不再是江湖人，也不再有仇人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是你的心願。殤怔怔地望著遠方，嫋嫋炊煙正模糊著小鎮的影象。去吧，別讓她等得太久。
    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對精致的手鐲——三顆黑色的寶石，好象一顆心、兩滴淚。送給你的妻子，滅。殤留戀地環顧四周。祝你們……白頭偕老。
    殤——滅想叫住他。
    從現在起，我就是滅了。殤淒然一笑。
    滅怔了一陣。滅，你……保重。
    殤點點頭，默默地牽起了馬。
    再見了，隕。我做不到的事，你來替我做到。
    妹妹，祝你幸福。
    雲，陪著我，陪著我……
    【若幹年後】
    江湖上有一個人。
    不知道是他身上的殺氣太重還是寂寞太深，他走過的地方，總是寸草不生。
    人們都說他的名字叫，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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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人依舊悄悄地到小鎮來，許多人依舊默默地離開。這裏的風沙日複一日，不動聲色地湮埋著許多愛恨交錯的記憶。
    天冷的時候，人們總喜歡坐在小鎮裏遙望西天的落日，彼此講述一些久遠的故事。
    一個女人時常撫著腕上鑲著黑色寶石的手鐲歎息，以前我有個哥哥，可是後來他拋下我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這時她身邊的男人總是說，我曾經有一個兄弟。他離開的時候，始終不曾回過頭。
    他們相擁而笑的時候，男人就想，他後來怎樣了呢？
    可是有很多事情是永遠都無法知道的。
    就像這沙漠裏到底有多少粒沙，一個人心裏又有多少悲哀，從來不會有誰知道……
    ——全文完——
    （200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