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聖墓大教堂
    從聖墓教堂出來，太陽已經無力，一片柔和的橙黃鋪灑在堅硬的石牆上。教堂蒼老的鍾聲響起，牧師們魚貫而出，結束了一天的朝拜。我看了看表，五點。按夏時製，澳門應該是晚上十點。Sally的電話終於沒有進來。
    行走的牧師大多戴黑色高筒帽，留大胡子，那是位高權重的一族。年輕的帽筒則相對矮許多，在鬢邊留兩縷長發，微卷，卷到好玩，像中國神話中的龍須。聽小袁說，兩縷長發從孩提時代一直留到允許留大胡子時，這是教徒尚年輕的標誌。
    南茜拉著我直蹦，說：“看那幾個年輕的多帥。”她指的就是那些留“龍須”的牧師，激動得要沒了正形。
    我看不出有多麼帥，蒼白，消瘦，穿黑色大袍，眼神呆板，偶爾也斜斜地瞄人一眼。也許南茜心目中的帥男就是這種白皙羸弱型，帶幾分病態。可南茜自己卻很新潮，穿吊帶衫，露兩條豐滿的膀子，為了進教堂，南茜不得已在阿拉伯人那兒買了布披肩披上，可一出教堂，披肩就被她絞成一團，像抹布一樣紮在腰間——南茜內心是熱烈而開放的。
    她同樣也說過我帥。那天，我穿了件短到幾乎露肚的背心，南茜一眼就說：“帥爆了Tony！”她說，“Tony你別老勾引我們女生的眼睛好吧？這幾天要看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我說，我沒讓你看我啊，你眼睛盯著那些古物看，別轉過來就好。南茜說：“可是我忍不住要看怎麼辦？你時不時露出肚子，全都是一塊一塊的，性感的要死。”她把腹肌和肚子混為一談，可見在這一門裏基本是白丁。不過，經她這麼一說，後來我再沒有穿過這件背心，也不穿短上衣了，不想讓她眼睛累著，或許還傷神。
    人們說，女孩子最好的朋友是娘娘腔的男生，比閨蜜還貼心，這話似乎不無道理。事實是，南茜和小袁相處甚歡，沒兩天就熱絡得親兄妹一樣，勾著肩，摟著小腰，毫無忌諱。我不知道南茜眼裏小袁是不是也很帥？大體是的。要不怎麼能言語投機相互吸引不分彼此呢？由此看來，女生的愛好基本是走兩個極端，要不特別剛，要不特別娘，像小桓那樣中不溜溜不溫不火的不行。
    到下午五點來鍾，我對Sally已經不抱希望了。先前，應該說我還抱有一絲絲希望，還在作種種猜測。當不再抱有希望了之後，我肯定地想，我已經被拋棄，那個曾經疼我、愛我、把我當大寶貝的女人已經不再疼愛我，不再把我當什麼了。心，忽地就涼了，哇涼哇涼，涼得那麼快。心涼的結果是，我特別想瘋一把。
    我索性關了機。這個手機我連續幾天幾夜都沒有關，這會兒，我毅然決然地關了機。我想，我不需要聯絡任何人了。我也不要誰來祝福我生日快樂。此時我正在誰也找不到的世界一隅，耶路撒冷，在耶穌的墓穴旁，在這裏耶穌死後三天複活，四十天後升天，而我的心死了，能複活嗎？
    現在我該幹什麼？不知道。想幹什麼幹什麼吧。
    剛才，在耶穌停屍的石板前，那麼多的信徒俯下身子去親吻石板，還用潔白簇新的手帕去擦拭無意間留下的手印和滴下來的眼淚，我做不到。可是，就隔了那麼一小會兒，我突然覺得沒什麼做不到的，想幹什麼幹什麼，哪怕俯下身子去親吻一個謊言。
    我不知道Sally之所以這樣對待我是不是和謊言有關？沈麗婭說，早在上海就有關於我的流言。流言是什麼？流言大部分是謊言，是人們賴以生存的“精神”食量，“精神”是一汪深潭，我已然被“精神”沒頂。
    我看著夕陽餘暉中的聖墓教堂，看著堆積著汙垢的粗礪石牆，突然感到兩顆熱辣辣的水滴從我的眼角直線而下，一無阻礙。我知道這叫哭，奇怪的是我毫無哭的念頭，心裏沒有一點酸楚，平靜得要命。我不知道眼眶裏的水滴從何而來？因何而來？而且第一次知道，哭居然可以和心情無關，可以在那樣平靜的狀態中，自行其是，說來就來。
    南茜驚怪地說：“你流那麼多汗啊？”我趕緊戴上墨鏡。就當我流的是汗吧。我說，裏頭悶死了。我說完，一手抱住南茜光溜溜的秀肩，走，我們買冰吃去！我還回過頭衝小袁喊，晚上我們吃什麼？在哪兒吃晚飯？我可餓了，要好好吃一頓。
    我第一次那麼放肆地摟住南茜，手指挺有感覺地在她光滑的肩頭觸摸著，讓南茜開心得要死，一把攬住我的腰，也就是在她眼裏“性感的要死”有八塊腹肌的狼狗腰。我們就那樣在眾目睽睽下，走進猶太人的商店，大吃特吃那又酸又澀的冰渣渣……南茜是個好姑娘。
    我用南茜的手機給她拍照，拍吃冰的狼狽模樣，拍了一張又一張，光線完全不對，臉都是暗的，但我一個勁地拍，直到她手機快沒電了……
    沈麗婭從教堂出來時，小桓正給我和南茜拍照，我將南茜抱起來，臂力驚人的座椅抱。沈麗婭冷冰冰地說：“你好像挺開心。”我說，是啊，每天都這樣。沈麗婭不屑地一笑。我放下南茜，轉身對沈麗婭說，告訴你我開心的理由，再過兩天就是我生日了！我和沈麗婭近距離說話的一幕，被小桓用相機記錄了下來。後來，我看到這張照片，謔，笑得特別奶狗，當時怎麼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我自己都很難理解……
    沈麗婭問，二十六了？我說，對，二十六，狗東西。沈麗婭嚇一跳：“啊？”我說，我是狗東西，屬狗啊。沈麗婭說：“小我半年。”我說，你屬什麼？沈麗婭說：“這你都不知道啊？狗之前是雞。按農曆算，我屬雞。雞和狗是最不好相處的了。”我說，我到20歲才知道自己屬狗，剛回國內那會兒，別人問我屬什麼，我一直說不出來，特尷尬，別人都難以置信。
    結束了“哭牆”的遊覽，小袁建議先回酒店洗一洗再晚飯。我建議去洗土耳其浴，說小袁你不是答應我們去洗土耳其浴嗎？小袁說：“哦，Hamam啊，我們要去伊斯坦布爾的，那裏的Hamam才正宗。今天就不去了。”“Hamam”在這裏泛指公共浴池，也指土耳其浴場。
    既然去不了土耳其浴場，我便說，那我要去遊泳。
    小袁把我帶到酒店的泳池，哦去，那能叫泳池嗎？整個一個泡澡盆子，大塊的石頭砌的，站下去水剛漫到腰，那哪是我玩的地方？
    小袁說：“大哥，別給我出難題了，這裏的酒店什麼都好，就是沒你說的標準泳池。”見我一臉惋惜，小袁又說：“今天就將就了。我欠你一次哈瑪姆（Hamam），記著呢。”
    小袁說我要真敢跟他去土耳其浴，一定會嚇到我。我說，我怕誰啊？小袁詭異地說：“試試吧——。”
    晚飯時候，我其實沒什麼胃口，見烤肉不錯，便吃了些烤肉，結果還吃了不少。
    沈麗婭問我是不是平時也愛吃肉？我說，還行吧，我們健身者的食譜裏，牛肉是第一位，其次就是雞胸肉。但是雞胸肉我不愛吃，尤其是白水煮的那種，簡直難以下咽。
    老邱遞了餐紙過來，沈麗婭抽出一張，替我掖了掖額角的汗。這動作太刺激我了，它太像我生活中的某個女人。尤其在這一晚，我等待的極限剛過，心還在極限的邊緣掙紮，一個勁地要邁過這道坎去，這動作簡直就是在我的傷口上撒鹽，似乎存心要提醒我，曾經有這樣一個深愛著我的女人，喜歡替我擦汗，喜歡撥我額前的頭發，喜歡用親昵的小動作打動你，可現在她拋棄我了，不願意理睬我，也不跟我說明理由，把我撂在遙遠的老打仗老打仗的地方，獨自承受著失聯帶來的煎熬……女人怎麼都愛玩這套？！就像逗一隻小狗似的，要你時把你抱在懷裏，不要你時愛踹多遠踹多遠。想到這些，我的鼻子猛然一陣酸澀……
    耶路撒冷，我陌生的土地，別讓我哭泣了，行不？！
    耶路撒冷，我叫你大爺行不？別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再一次彷徨，再一次迷失。
    後來，我和老邱、小袁他們喝開了。小桓不行，一轉眼臉就紅到胸脯了，被我排除在外了。老邱酒量都不錯，小袁似乎更厲害一點。我覺得光喝啤酒漲肚子，就說我們每人用Short杯喝半打“金湯力”，誰先喝完誰先撤。小袁說行。老邱也不甘示弱，說來就來吧。南茜說：“鬧吧，你們就鬧吧，晚上都尿床。”沈麗婭反而替我說話：“難得Tony那麼高興，就讓他喝個痛快吧。”
    見沈麗婭助攻，我就更撒開了，脫了外套，鬆開牛仔褲扣子，決心要贏。
    小袁見狀說：“你詭計多端，一會兒全倒T恤裏了，誰玩得過你啊？”
    我說，什麼意思？不會要我光膀子喝吧？這裏可是信奉伊斯蘭教的，男人也不可在大庭廣眾光膀子。”
    小袁說：“對你這種慣於耍滑頭的就是要防你！”
    行，我說。就衝你這句話，今天我就豁出去了。我忽地把T恤從頭頂套出來，說，行了不？
    “這才有誠意！”小袁笑著說。
    我說，我脫你也必須脫，沒那麼便宜你！老邱也得脫。
    這地方是嚴禁打赤膊的，但我們是外國人，再說時間已晚，餐館裏沒什麼人，服務小姐也不阻止我們，還一個勁衝我們笑。我對服務小姐說，我們馬上就離開，警察來之前。小姐友善地對我點點頭，說：“Notatall——”
    我得到允許，逼著小袁、老邱一定把襯衣脫了，說小桓你參與不？你也該試試男人常幹的那些糙事兒。小桓連聲說不，表示說什麼也不能再喝了。
    老邱也決定退出了，說丟不起這個人。於是我的攻擊對象就剩小袁一人了。我拽著小袁，一定要他脫了。小袁一個勁叫：“欺負人，這麼大個子，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我說，我怎麼就欺負你啦？我不是帶頭脫了嗎？敢情你們是玩我呐？！
    我決定對小袁動粗，非要他脫成光膀子不成。南茜在一邊笑得喘不氣來，說：“小袁，你們做同誌的，是不是不可以打赤膊？跟女生一樣，羞於見人？”哇，這話夠直接，夠狠，虧這小妮子怎麼想出來。想必上海姑娘一旦撒開了，也很容易豁邊的。
    小袁傻傻地回答：“不是啊，沒這個規矩。從理論上講我還是男人。”
    我愣了，有這麼說話的嗎？喝多啦？
    其他人雖然在笑，但也都笑得挺尬的。
    終於，小袁和我光著膀子，各自把跟前的一溜酒喝完，當然是我快，其實也不算我快，幾乎同步，主要是小袁酒品不好，故意把大部分灑了，大家認定他輸。
    兩個人胸前都搞得濕淋淋的，小袁身子板，沒多大事兒，而我胸腹肌明顯，那些凹處，跟水溝似的，酒水順著流到肚臍裏都是。
    然而，隻有我知道，此時流的不全是酒，還有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