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七十七章 梟 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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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鶴香軟玉閣內桌椅四散,一片狼藉。原來,在禁衛軍兵變圍場之前,萬長亭的心腹太監小侖子便偕同幾個敬事太監,將閣中值錢的財物珠寶洗劫一空,早已從雙闕門悄然溜出了宮,赴那燕城市井避難去了。
流雲倚在堂中搖搖欲墜的梁柱下,四肢血肉模糊,情狀甚是駭人。兩個時辰前,他被萬長亭從馴獸池底救起,由池底暗道一路脫出,終逃回鶴香軟玉閣。
萬長亭神情沉重,抬指封住流雲手腕上的大翎穴和腳腕上交信穴。流雲一聲痛喘,汗如雨下。萬長亭憂心一歎,一麵源源不斷為他輸入真氣維持體溫,一麵凝神關注閣外動靜。
“義……義父……”半晌後,流雲突然啟齒,口中斷斷續續吐出一句話來:“義父……無須費心了……孩兒……恐怕是凶多吉少……”
萬長亭麵色蒼白,喟然歎道:“你別再多言,咱家會傾盡全力保你一命,咱家曾許諾於你,若你還有福德能存活於新的時代,便讓你做回真正的藍嬰……”
“福德……”流雲虛弱地躺在血泊之中,絕望地擺了擺首,歎道:“所謂的福德……孩兒早已視同草芥……如今已成廢人……更是死不足惜……”
萬長亭心中甚痛,淒然不語,眼下流雲的意識尚且清醒,但他四肢筋脈盡斷,再無任何行動能力,倘若活著,竟比畜生更不如,唯有速死能讓他徹底解脫。
流雲見萬長亭不語,自嘲地笑了笑,眨眼間,他的眉宇之間湧起一股極其濃烈的悲傷和怨恨,頹然一歎:“未想到……我和我大哥一直以來立誓效忠的朝廷……有朝一日竟會被奸賊所竊……如今國將不國……人亦不人……與其生不如死……倒不如痛快地予我一死……”
萬長亭唇角顫抖,慟然勸道:“年紀輕輕,不可輕易言死……”
流雲抬頭望向金碧輝煌的天花板,喃喃道:“義父……有些話……孩兒現下一定要說……否則……孩兒會死不瞑目……”
萬長亭點了點頭,澀聲道:“你說,咱家聽著。”
流雲恍了恍神,聲音雖輕,卻異常認真,道:“孩兒追隨義父多年……既非貪戀榮華富貴……也非覬覦朝政權位……如今想來……孩兒的初衷……竟同義父並無二致……義父弄權乃為信守對先帝承諾……孩兒……卻是為了完成大哥的誌願……”
萬長亭不由得神色大動,心中愈發苦澀難耐。
流雲的神情飄忽,繼續說道:“世人皆道藍嬰罪孽深重……孩兒亦從不否認……我十一歲入宮……二十歲回宮……心中一直銘記兄長誌願……是非善惡……自有旁人評說……孩兒對此不以為意……隻知道……追隨義父多年……並無半分後悔……”他倏然頓住,渾身的肌肉猛地抽搐起來,飄忽的神情瞬間篤定,決然道:“孩兒即便是死……亦絕不遭受龍鼎聯盟的羞辱……懇求義父……賜孩兒一死!”
萬長亭悲歎一聲,竟是哀痛難抑,他一代梟宦,二十年來呼風喚雨,早對自己今日的下場心中有數,隻是他未曾料到,自己最信任的義子藍嬰,竟會如同他的大哥藍鏡一般固執,如此心甘情願地卷入這場毫無未來可言的命運之中——
“天子禁軍首領藍鏡,願一生追隨公公,誅我大宗叛臣!振我大宗朝綱!”
“十餘年來,藍鏡受天子提拔,蒙公公栽培,享朝廷俸祿,官拜步兵校尉,此生最大的誌願便是報效朝廷,若朝廷有難,當身先士卒,傾力抗之!”
“那麓州知府玄子道,身係天慶朝諸多是非恩怨,乃是個被先帝遺詔欽點、萬公公六道密旨快馬急令,要我等盡快誅殺之人,我不管他犯下何罪,他既是朝廷的欽犯,便是我藍鏡和千萬禁衛軍的敵人!權當誅之!”
“公公雖未正式收藍鏡為義子,但藍鏡與公公情似父子,此去麓州,生死未卜,藍鏡倘若遭遇不測,懇求公公,能赴青州尋得我唯一的胞弟藍嬰,將他撫養成人!”
“告訴我的弟弟藍嬰,一定要繼承為兄的誌願,誓死報效大宗朝廷,報效公公……”
昔日誓言,今猶在耳,萬長亭心如刀絞,一雙斜吊的利目漸漸薄上水霧,他靜默了半晌,刹那間收回思緒,淒聲道:“孩子,咱家答應,予你一死!”
“想痛快地死?沒那麼容易!”
未待流雲言謝,閣外忽地傳出一聲淩厲的怒斥,話音未落,閣門已被人砰地踢開,立時屋中風雪倒灌,寒意四襲,隻見門口站著一名渾身紅袍的青年,神色冷漠,烏黑的眸子裏閃動著複仇的光芒。
連翹……萬長亭震驚不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翹的出現,讓萬長亭大感意外,也讓他瞬間認定了連翹的真實身份,那張頗似連荊芥的麵容,那麵容上坦坦蕩蕩的堅韌神色,無一不在昭示著這個青年的真正來意——他再也不是三年前那個在九霄環佩台痛哭流涕的少年連翹,如今他已長大成人,身為連氏家族唯一幸存的後人,他曆經千辛萬苦,為麓州慘案複仇而來。
流雲轉過頭,神色複雜地望向連翹,竟出人意料地未發一言。
連翹手中並無任何兵刃,但神色卻頗為鎮定,他無所畏懼地踏入閣內,直朝萬長亭和流雲走去,不緊不慢道:“萬長亭,你不必訝異,我一路隨這畜生入宮,一直被他囚禁於如意閣,連我九哥哥也不曾知曉,今日爾等發動兵變,沈猶楓將我從如意閣中救出,答應予我機會親手殺了這畜生,我不過隻是一個旁觀者罷了,你們誰為大宗朝廷,誰為龍鼎聯盟,與我毫不相幹,我連翹乃是天門弟子,隻為十三年前家族滅門的真相而來!”
萬長亭心中一驚,冷哼了聲,道:“咱家為何要告訴你?”
連翹目光驟沉,不由分說,一個箭步奪至流雲身側,左掌一抬,狠狠地掰開流雲唇喉,右手袖中哧溜一聲滑出隻青花小瓶,他五指一握扭開瓶塞,便欲朝流雲口中灌去……
“且慢!”萬長亭神色大變,忙開口阻攔,卻明顯感到力不從心,他運轉掌力在流雲背上行走,真氣耗損甚大,連站起都顯得吃力,更何況還要對抗一個輕功不賴的年輕人,觀之連翹如今幹脆利落的行事風格,恐怕唯有習武之人方能駕馭。
連翹冷言道:“萬長亭,你若老老實實地將麓州慘案的真相告知,我便停手,否則,我教你這畜生兒子,被這瓶他當年從我身上騙去的血竭之毒,灌至腸穿肚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萬長亭白眉深蹙,陰著臉盯住連翹,似乎並不相信他會真的下手。連翹心中一急,正欲再逼,卻聽閣外有人厲聲笑道:“傻弟弟,用我天門的第一奇毒換區區一個真相,豈不浪費!”
連翹聞聲一愣,心中百感交集,九毒的聲音,他連翹即便化成了灰,也認得的,當下呆呆地回過頭去,瞬間便迎上九毒親昵無間的笑容,霎時,連翹眼眶盡潮,動了動喉嚨,竟說不出話來。
靈予山一別,從此天涯相隔,曆經多少日月,造化弄人,屢次擦肩,終究於這深宮之中重逢。其間生生死死,不曾與共;悲歡離合,不曾同嚐,然思念猶存,心係彼此,隻為所持的信念和希望,這師兄弟二人,各自摸爬滾打,成長於斯。昔日靈予山上的青澀少年,早已不複存在,身為毒聖續斷的傳人,九毒和連翹,根本無須多言,隻銷一個眼神,便能訴盡平生無法割舍的手足情義。
九毒朝連翹溫顏一笑,使了個眼色,遂轉身諷道:“萬長亭,你不妨將那洗淚崖之變的真相一並道來,待入了地獄,也好向我師父陪個不是!”
萬長亭微微一頓,悄然收回流雲背上的掌力,緩緩地站起身來,他陰冷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落到九毒身上,又從九毒身上挪向靜立於門邊的沈猶楓,忽然間,他舒展開深鎖的眉頭,仰頭縱聲大笑,那聲音既詭異又淒厲,其中感情,令人難以聽懂,更無法揣摩。
沈猶楓默而不言,他抱劍而立,寒冰一般的目光犀利地盯著萬長亭的一舉一動,渾身上下肅殺至極。對沈猶楓而言,萬長亭和流雲已至窮途末路,要殺他們輕而易舉,但眼下,他還不能動手,真相一日未知,萬長亭這條命,便需留著。
九毒見萬長亭大笑不已,遂俊眉一斜,如幻化影般向萬長亭縱去,身姿猶似輕燕掠過水麵,左手一劈,右手一帶,擒住萬長亭衣冠便朝那紫檀木雕花榻上送去。
詭異地笑聲倏然停止,萬長亭竟一聲沒哼,也不同九毒喂招,仿佛一具飄飄然的屍體,跌跌撞撞地撲向那木榻,撞倒煙壺書簡一片。
九毒冷冷一笑:“萬公公乃一代梟宦,今日縱然窮途末路,也當死得體麵,為何不反抗?”
萬長亭不答,顫抖著直起身子,徑自理了理被拉亂的衣冠,臉上的神色再次變得波瀾無痕,仿若他之前答應九毒發動朝變一般,似乎對眼前的複仇和激將,均已拋諸身外。
九毒揣測著萬長亭的神情,料想他已做好受死的準備,若此時不趁機問個究竟,恐怕難以再讓他開口相告,遂扇柄一翻,直抵萬長亭咽喉,低聲喝道:“莫非公公想如龍葭那般死得驚天動地,狼狽不堪?”
“義父……”流雲猛然一扭頭,用力掙脫連翹的手掌,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喊道:“你……咳咳……便……便說罷!”
在流雲心中,萬長亭如同親父,即便朝廷顛覆,誌願幻滅,萬長亭也當如九毒所言,像個梟宦一般,死得體體麵麵。流雲無法接受萬長亭毫無尊嚴的死去,更害怕看到萬長亭落得狼狽悲慘的下場,當一個人所有的希望皆在一瞬間幻滅的時候,他縱然擁有無比堅韌的個性,也難以承受如此絕望的打擊。
然而,這廂流雲話音剛落,一聲怒喝便響徹大堂:“流雲,你這叛徒!死到臨頭還廢話作甚!”
流雲呆了呆,尋聲望去,隻見沈猶楓身邊,不知何時已立著兩名神色冷傲的青年,一人持鞭,一人持劍,皆身著鎧甲,威風凜凜,那怒斥之人正是持鞭的男子,流雲當即認出,這兩名青年首領,竟是李雲驀和唐青羽,再往二人身後一望,那鶴香軟玉閣外,已矗立著無數龍鼎聯盟的強兵悍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