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六十八章 熱 淚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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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湖畔,龍鼎聯盟大營。
    “醒了醒了!”耳邊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細碎的腳步聲輕輕靠近。
    小獨眉心微動,緩緩地睜開了眸子,刹那間,一束日光照進眼簾,麵前的景象一點點由模糊變得清晰。
    “蒼風,你快給他端些吃的來,這孩子一定餓壞了!”一個錦袍銀冠的男子爽朗地令道,語氣滿含喜色。
    “早已備好了,我這便端來讓他吃個夠!”蒼風欣慰地走出營帳。
    那男子身旁的翩翩公子不禁一笑:“喲,雲座何時變得如此細心體貼了!”
    “我說大少爺,別跟這兒貧嘴,快去讓軍醫過來替這小鬼換藥……”
    小獨恍然一驚,睜大烏溜溜的眼珠四下張望,隻見自個兒躺在一頂溫暖的營帳裏,身上蓋著柔軟的被褥,一群陌生人圍在床邊,正齊刷刷地盯著自己,臉上的神色既溫和又疼愛。小獨一個一個挨著望過去,這群人裏,有些是送他回盟的影殺,有些是身著鎧甲的風殺和雲殺,而最靠近床邊的那幾人,他卻從未見過。
    “這是哪裏……”小獨既驚又疑,下意識地挪動著視線,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到了立在床頭的最後一個男子身上,倏然間,他整個人生生定住,動了動小嘴,立時放聲大哭。
    那人猛然一震,匆匆走近小獨,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下一刻,已將他羸弱顫抖的小身軀緊緊地摟進懷抱。小獨撲在那人懷中,肆無忌憚地縱情哭泣,似乎所有的驚惶、恐懼、悲慟、疲倦都在那人寬闊的胸膛中卸了下來。那人始終沉默不言,隻將一雙大手溫和地撫上小獨的脊背,他無聲的勸慰,瞬間讓小獨獲得了極大的安全感,讓這個從死亡線上掙紮過來的懵懂幼童,能徹底放下戒備蜷入自己懷中,讓他像被爺爺哄著入睡一般,不會再擔憂任何危險,也不會再麵對任何傷害。
    小獨明白,那個人,他是沈猶楓,是爺爺一生忠護的沈猶楓,是師父一生戀慕的沈猶楓,也是自己現在和將來唯一能依靠的沈猶楓。
    “嗚嗚……佛爐炸了……爺爺永遠不會回來了……”他抱著沈猶楓泫然哭泣,哭得撕心裂肺,喉嚨沙啞:“……射影哥哥死在北城門……掠影哥哥回去替他收屍……九毒師父……嗚嗚……師父他離開小獨……離開小獨去了燕城……”他氣息急喘得厲害,突然慟聲一哽,泣不成聲。
    沈猶楓片言不發地坐著,那雙緊緊抱著小獨的手臂,在小獨訴說的過程中無法遏止地劇烈顫抖著,似乎小獨每言一個字,都會給他拚命忍耐的情緒再套上一層沉重的枷鎖,直到小獨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這個鐵骨錚錚的男子,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頭,未發一言,一言未發……小獨不由得抬起淚眼,怔怔地望向沈猶楓,隻見眼前那張滿是疲憊和滄桑的英俊麵容之上,竟是熱淚縱橫。
    “風座……”在場諸人從未見過沈猶楓流淚,當下見此情狀,不禁喟歎唏噓。
    李雲驀揪心不已,他太了解沈猶楓的稟性,知道這個在人前總是理智而強悍的男子,無論遭遇逆境還是打擊,經曆生離還是死別,都從不在人前流淚,但如今,他卻不管身份,不顧場合,在一個懵懂幼童麵前任由情緒宣泄,想來此時此刻,他的心中該扛著怎樣難以承受的悲痛?又該湧動著多少無法回報的感動?
    “小娃娃!香噴噴的飯菜來嘍!”蒼風端著熱氣騰騰地飯菜掀簾而入,唐青羽領著軍醫也後腳跟了進來,兩人見了沈猶楓,不約而同地定在原地。
    沈猶楓並未伸手擦去麵龐上的熱淚,他轉過目光,朝著蒼風和唐青羽微一點頭,遂扶起小獨,將他悉心地安置在床頭坐好,一雙手掌依然在劇烈顫抖著,但神色卻溫和而體貼。
    蒼風定了定神,走近前來擱下托盤,麻利地盛了碗瘦肉粥,正欲遞給沈猶楓,卻不覺猶豫了起來,這時忽聽門邊傳來一個聲音道:“讓我來喂他罷!”
    眾人尋聲望去,來者竟是夜螢。
    蒼風悄然舒了口氣,忙將粥碗遞給夜螢。夜螢笑著接過,不慌不忙地走到床邊,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小獨,柔聲一笑:“小娃娃,你師父可說了,他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就讓我這個九毒第二來照顧你的衣食起居,呐,還哭麼?”
    小獨睜大淚眼,驚異地吞了口唾沫,一時間,他竟仿佛被夜螢那張跟九毒有七分相似的容貌給喂了顆定心丸,當下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小嘴。
    沈猶楓輕聲一歎,疼愛地撫了撫小獨的頭發,便起身站了起來。
    夜螢接替沈猶楓於床頭坐下,笑著舀起一勺白粥,放近唇邊吹了吹,遂細致地喂小獨喝下,邊喂邊哄他道:“呐,乖乖喝完了粥,我和青羽哥哥便替你換藥,明兒個啊,你便能下床到外頭野去啦!”小獨聽話地喝著粥,直到瓷碗見了底,他方才轉過頭看向旁側的沈猶楓,終於破涕為笑。
    沈猶楓微微勾起唇角,目光始終未從小獨身上移開過,直到小獨在眾人的安撫下再一次沉沉地睡去,沈猶楓方才默然轉身,獨自一人朝營帳之外走去。李雲驀和唐青羽見狀,忙追了出去。蒼風眉心一蹙,也跟了出去。夜螢立在帳門口,遠遠地看著他們,神色複雜。
    沈猶楓徑直走向蘆葦飄搖的水岸邊,直到湖水淹沒了長靴,方才駐足。李雲驀見他一聲不吭,心中擔憂,正想上前相勸,卻被唐青羽肅然拉住,悄聲擺了擺手。李雲驀一愣,旋即明白此刻自己開口怕是亂上添亂,甚為不妥,想了想,遂順了唐青羽的意思,站在沈猶楓身後靜靜地陪著。
    碧藍的湖水在沈猶楓的腳下湧動拍打,他渾然不覺,兀自幽幽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仿佛一尊冰冷而沒有氣息的雕塑,可誰又能看見他心底那噴薄而出的滾燙情緒。
    這一日,距離九毒三人逃出青州北城門,已過去了一天一夜,而距離九毒離開沈猶楓獨自執行屠龍計劃,已過去了兩天兩夜。這兩天兩夜,青州城內翻天覆地,血流成河,時光在那裏嘎然而止;但於沈猶楓而言,這短短兩個日夜,他雖起居如故,戰事如故,盟務如故,時光卻在速速老去,他的心,已然蒼老了十年。
    沈猶楓無法對任何人傾訴,這兩天兩夜,他心中是何等的煎熬和絕望。當那日清晨,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懷抱中空空如也之時,他是多麼的恐懼;當他幾近瘋狂地尋到夙砂影,親自證實九毒已和射影入了青州之時,他是多麼的憂怒;當天幕中泛起紅光,遠處依稀傳來悶雷一般的轟隆聲響之時,他是多麼的悲傷;當影殺們護著小獨回到龍鼎聯盟,親手將繪有佛爐和北城門路線的羊皮圖卷交到他手中之時,他是多麼的感喟;當兩日來,他和李雲驀不斷派出的風殺和雲殺終於帶回了青州城民心大亂的消息之時,他未曾感到一絲喜悅,那股自始至終填滿他胸襟的情緒,唯有對恩情無以為報的煎熬和失去此生至愛的絕望……
    一走,一留,一回首,一轉身,白駒過隙,沈猶楓的一顆心,竟已蒼老了十年。
    “刷——”陽光下一道耀眼的金光刹那閃出,湛盧寶劍凜然出鞘,沈猶楓手握利刃,雙足頓展,乘風淩虛一般縱向湖心飄搖的蘆葦叢,招數使得快極,岸上眾人無不心驚,未待回神,沈猶楓已劍尖斜挑,一路穿梭,鋒刃過處,浪花四濺,霎時間,水草蘆葦齊齊大動,無數純白色的蘆絨小花騰空飛起,禦風飄零,在刺眼的陽光投射下,閃映出無限的苦楚與蒼涼來。
    李雲驀、唐青羽和蒼風靜靜地立在湖岸邊,無人開口說話,無人上前阻止,任由絨花四下飄散,三人隻是遠遠地注視著蘆葦叢中飛快穿梭的身影,靜靜地觀望,無聲地陪護,不忍叨擾卻感同身受。
    滿汀芳草驚飛絮,狂歌似舊不成悲,直到千山斜陽,星月初升,沈猶楓方才渾身濕透地回到岸邊,就在上岸的一刹那,他倏地長劍入鞘,猛然將湛盧直直地插進腳邊的沙地中,既而雙膝一屈,“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李雲驀三人驚憂交加,忙奔上前去將他扶住,隻見沈猶楓緩緩地垂下眼眉,水漬順著他的臉頰和衣襟如珠簾似地淌著,已分不清究竟是湖水,是汗水還是淚水。半晌後,沈猶楓的喉嚨中方才發出一聲沉重的喘息,他終於開口說了整日來的第一句話,聲音沙啞而淒厲,語氣肅殺又悲憫,卻帶著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決然——
    “即日起,發兵青州!”
    夜螢獨自站在營帳門口,一直沉默地望向湖邊的四個人影。盡管耳上的熾眠閃動著晶瑩的光亮,他卻出人意料地不動不言,哪怕他心裏再清楚不過,此時此刻,有個人正站在不遠處的陰暗角落裏無聲地凝視著自己。夜螢看不見他,卻知道他就在那裏,夜螢也未想過再去尋他,縱然過去的每一日,他都沒有放棄過尋他,但如今,夜螢隻是孤獨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湖畔的沈猶楓身上,自始至終未朝那熾眠感應的方向看上一眼。
    “你我……自此決裂!”曾經說過的話一聲聲地縈繞在耳畔,誰又能知道,從九毒離開沈猶楓去燕城執行屠龍計劃的那一日起,這個說到做到的小呆瓜,便生生地硬了心腸,狠狠地斷了念想。
    “決裂麼……”夜螢輕聲一喃,幾朵潔白的絨花撲麵飛來,他幽幽地回轉神,伸出手去輕輕拂拭,然而,那細長的指尖於容顏上拂去的,卻是一道道溫熱的淚痕。
    營帳四周,在那片寂靜蕭瑟的黑暗深處,佇立著一個鬼麵紫袍的男人,他身著連衣鬥篷,藏在不見陽光的密林之中,已悄然注視了湖岸整整一日。沈猶楓狂舞飛花的劍刃在這個男人冰冷的心中劃開了一道鮮紅的血痕,苦澀難忍,隱隱作痛;夜螢無動於衷地淡漠和淒絕給這個男人的傷口撒上一把鹽,讓他從今以後都隻能獨自舔舐,無藥可醫……夙砂影,他是多麼強悍的男人啊,可現下,他竟會感到痛,這痛在他心中漸漸膨脹、肆意蔓延、無休無止,直到錐心刺骨,這一刻,痛苦竟讓不具任何軟肋的他,開始相信世間還有一種令人如此折磨的情感,是強大的夙砂影也戰勝不了的。
    漫天的蘆花悉數飄遠,星光遮住了日光,夙砂影褪下身上的鬥篷,緩緩轉身向林子深處邁開了腳步。
    “影座!”寂靜中倏然響起一聲沉喚,跟在夙砂影身側的追逐二影竟刷地屈膝跪下,齊齊叩首:“屬下懇請影座破例成全,為他二人留下全屍!”
    霎時間,風吹葉落,紫袍飛揚,夙砂影唇角一動,拳頭悄然緊握,但很快便顫抖著鬆開,長久的沉默後,他終於啟齒,嗓音低沉,語氣極澀,字裏行間竟律動出和沈猶楓同樣的苦楚與蒼涼來——
    “攻破青州後,若能尋到射掠二影的屍首,便將他們……合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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