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六十章 恩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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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安靜得出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焦味,九毒緩緩地睜開眼睛,意識尚未完全恢複,隻是本能地動了動手指,能動,又下意識地伸了伸腿,依然能動,“我沒死?”他心中喃喃自問,“能動……我還活著……”他未免感到驚訝,側目向周圍望去,這是一間昏黑冰涼的洞穴,到處堆滿了廢棄的爐渣,九毒發現自個兒正躺在一堆柔軟的柴灰之中,雖然渾身上下都是擦刮傷,但筋骨卻完好無損,皮膚上也無半點燒傷的痕跡。九毒猛然清醒,意識瞬間恢複了大半,無燒傷,也就是說,自個兒從爐口墜下來的時候,並未直接落進沸騰的丹爐中,而是萬般幸運地來到了這間陰暗的排渣洞穴。
“莫非……有人救了我?”他皺著眉,扶著洞壁緩緩地站了起來,發現自個兒還能勉力行走,遂一步一步地朝著洞穴前方的星點光亮走去,每邁出一步,身上的傷口便將皮膚拉扯得生疼,他一聲不吭,咬牙忍著,隻覺四周的空氣又漸漸地燥熱起來,待費盡力氣走到洞口,已然大汗淋漓。
九毒片刻未停,當下迫不及待地踏出洞穴,刹那間,一道金光“刷”地刺入眼簾,九毒條件反射般用手一擋,手心便被迎麵撲來的滾燙火花灼開了一條血紅的口子。他嘖嘖兩聲,目光穿過指縫小心翼翼地望去,視線所及之處乃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殿中央矗立著一樽五六丈高的青銅鎏金煉丹爐,爐中燃燒著赤紅的火焰,不時發出爆裂的聲響。
九毒定在原地,待雙眼適應了殿中光亮,他才緩緩地放下擋在眼睛上的手掌,放眼望去,頓時恍然大悟——隻見煉丹的礦石不斷地通過爐頂的入料口注入爐中,想來那入料口之上便是鐵池,自個兒之前就是從那兒掉下來的,所幸從鐵池到入料口還有一段三四丈左右的距離,那個搭救自己的人,必定早已潛伏在大殿之內,隨後借助這段距離,在千鈞一發之際將自己推離了入料口,最後又將自己安置在氣溫較低的排渣洞穴內。
九毒一邊看著,一邊慢慢地走到大殿中央,抬頭望向大殿的天頂,丹爐的濃煙通過天頂的四扇石窗排出,那石窗尺寸極小,不足以通過一個成年人,但光線和氣味卻能暢通無阻地從這裏散至佛爐之外,九毒射影先前在懸崖上所見的煙霧和紅光便是出自這裏。
望著機關重重的煉丹大殿,九毒不禁心中一歎,原來佛肚之內竟是這般景象。皇帝煉丹乃是勞命傷財之舉,尤其是將無辜的孩童作為成丹原料,簡直是喪心病狂,但如今見到這登峰造極的丹爐,身處在金碧輝煌的煉丹大殿中,九毒還是忍不住咂嘴驚歎,如此巨大的工程,如此繁複的機關,不知耗費了多少工匠的心血才得以建成,但如今卻成了愚弄百姓的罪魁禍首。九毒沿著丹爐走了半圈,不經意便繞到了丹爐的另一麵,驀然間,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映入他的眼簾,那深色的鬥笠和蓑衣,不是運送香料的老車夫是誰!
“是他救了我!”九毒心中驚喜交加,不再理會身上的傷,跌跌撞撞地直朝那背影奔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絕非幻覺,從白馬湖官道上初見車夫時的眼熟到對那含丹童子的匆匆一瞥,所有的碎片重合在一起,之前的迷惑迎刃而解,聰慧如他,已然猜出是誰救了自己。
那人聽到身後的動靜,倏地轉過身來,正逢九毒一個趔趄撲到跟前,那人一驚,忙伸手將九毒用力扶住,舉止極其慈愛。九毒喘息著,忙不迭地抬頭一看,立時眼眶驟熱,怔怔道:“竇前輩……”
原來,那駕馭香料車的領頭車夫,乃是昔日酈珠山上的老樵夫,更是那個跟隨了沈猶家族四十餘年的忠義家臣竇夕年。
“快起來!”竇夕年疼愛地扶起九毒,慨然歎道:“為了救小獨,讓你受苦了!今日之大恩,老夫實在無以為報!”
九毒鼻心一酸,搖頭道:“您是楓哥哥的親人,也是九兒的親人,無謂言謝!今日若非前輩相救,九兒定然葬身爐火,真正該謝恩之人應是九兒!”
“傻孩子……”竇夕年憐愛地撫上九毒的頭發,溫言道:“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夫當如何向楓兒交待啊!”
九毒聞言,心中既苦澀又欣慰,他望著竇夕年,見這老者雖然年事已高,卻為了救自己而落下渾身血痕,不禁沉沉地歎了口氣,感情上頗為不忍,那一刻,九毒竟有股想要將屠龍計劃跟竇夕年合盤托出的衝動,但他最終還是忍住未透露分毫,隻暗自道:“說了又如何?不過是讓這個慈愛的老人家替我擔心,即便不說,想必竇前輩也能了解我的一番苦心罷!”如此一想,他便冷靜下來,伸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岔開了話題:“竇前輩為何會在此地?”
竇夕年上下打量了九毒一番,並未答言,反問道:“你呢?又為何會在此地?”九毒微怔,但很快便反應過來,答道:“青州戰事嚴峻,龍鼎聯盟久攻不下,九兒和天影旗的殺手授命前來查探,隻求能找到攻破青州的策略。”
“授命?”竇夕年眉頭微皺,盯著九毒道:“如此說來,楓兒知道你來此地?”九毒心中一慌,垂首道:“他……他知道……”竇夕年捋了捋長須,竟莞爾一笑:“孩子,你不必騙我了。”九毒驀然抬頭:“前輩……”竇夕年疼惜地一歎,說道:“你與楓兒生死相許,他豈會舍得放你獨自潛入青州?此番你定是背著他,暗中跑出來的罷!”
九毒默然不言,在竇夕年麵前,就算是沈猶楓也藏不住秘密,更何況是自己?眼下越解釋反而越亂,竇夕年若瞧出端倪,當真詢問起來,自己倒不知該如何開口了。竇夕年似乎瞧出了九毒的心思,當下和藹地笑道:“孩子,老夫不會追問你究竟為何獨行,無論你因為何種原因離開楓兒,老夫都會理解你的選擇,於你,老夫隻有一個要求。”九毒澀聲道:“前輩請講。”竇夕年溫顏一笑,聲音平靜,語氣卻異常決然:“無論身處何等絕境,都要傾盡全力活下來,你活著,楓兒才能活著。”
九毒霎時怔在原地,仿佛被點醒了一般,熱淚一下子湧出眼眶,竇夕年這句好似訣別之前的叮嚀,竟讓糾結茫然的九毒全然了悟,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了即將上演的結局。
竇夕年喟然長歎,道:“你鑽進香料罐中時,老夫便發現了你的存在,但老夫並未阻止你,你可知道是為何?”
九毒點點頭,哽咽道:“為了楓哥哥,前輩和九兒一樣,之所以赴險青州,皆是為了楓哥哥。”
“孺子可教也!”竇夕年拍了拍九毒的肩,既而背起袖子轉過身去,抬頭看向天頂的排煙穴,正色道:“老夫已是行將就木之人,風燭殘年,還能為沈猶家族盡到最後一份忠心,此生無憾……”
九毒唇角微顫,淒然看著竇夕年,臉上的熱淚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卻全然忘了伸手去擦,隻任由濕漉漉的水珠滴到他布滿血跡的前襟上,那模樣教人無比心疼。
正如九毒所料,要破青州,必動人心,要動人心,必毀佛爐,這是順利攻下青州的唯一途徑。龍鼎聯盟眾人並不知道青州城郊秘藏佛爐,但竇夕年乃天慶朝的老將,對青州和燕城的民情相當熟悉,雖然他常年隱居在山野之中,多年來不問世事,但洞察戰局的智慧和經驗依然寶刀未老,恐怕連墨台鷹也要甘拜下風。兩年前,竇夕年在名燕官道上偶遇沈猶楓,自此下定決心要同沈猶楓相認,他一直於暗中關注龍鼎聯盟的動向,釜陽一役後,龍鼎聯盟勢如破竹,橫掃天下,眼看勝券在握,但竇夕年卻預料到,不久之後,青州之戰將成為龍鼎聯盟極難跨越的障礙。為助龍鼎聯盟順利北上,竇夕年親自出山籌備今日之計劃,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孫子小獨為餌,讓那小小的孩童故意落入狄老三之手,以便暗中竊取青州佛爐的情報。
數月光陰,彈指一揮,龍鼎聯盟果然受困於青州僵局,竇夕年見時機成熟,遂按照謀劃秘密行事。之後的一切順理成章,竇夕年截下了西海番邦的貢車,一路默許九毒和射影潛入佛爐,而他自己則喬裝改扮混入煉丹的漢子中間,並暗中同小獨彙合,從小獨口中得知了佛爐的機關所在,然後,他潛入爐底,秘藏其間,以殊死之心進行最後一搏。竇夕年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身在龍鼎聯盟的沈猶楓以及沈猶楓所傳承的沈猶家族。
“九兒,時間已經不多了,你且聽好……”竇夕年收回目光看向九毒,正色道:“你和楓兒曾向老夫打探過當年洗淚崖兵亂的始末,老夫一直三緘其口,是鐵了心要將這些往事帶進墳墓,因為老夫不想讓你二人再卷入上一輩的恩怨中,隻想盡可能地留給你們一個平平淡淡的人生,可惜世事難料,有些恩怨,你和楓兒終究無法逃避……”他眼中澀意彌漫,神色甚是淒然,默了半晌,方才緩緩道:“孩子,老夫今日亦不再隱瞞,當年之事,你想問什麼便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