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第三章 草莓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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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耳第一天背起書簍,準備去縣城上學堂的時候,把村裏人嚇了一大跳。
    那個時候窮人家的孩子想念書根本是天方夜譚。縣城裏的學校,錢必然少不了,門耳一個一窮二白的小子敢去進那扇大門,更是難以想象。
    其實門耳本人,心裏也布滿疑竇。
    魚九白看著他,挑著眉笑:“不敢去?”
    門耳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魚九白的臉,黑漆漆的顏色一點點沉下去。
    這孩子脫胎換骨了。從前他的臉,絕沒洗得這麼幹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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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信我?我從不說謊。”
    這次換門耳挑眉:“你以前從不說話。”
    魚九白安靜地笑笑,點點頭:“成成成。那你暫且信我一次。縣城裏的學堂是民間講學,又不是貴族私立學校。隻要有錢,什麼都好辦。”
    “那你有錢?”
    “很快就會有。”魚九白直著腰杆,走到殘缺的木桌邊,拎起一籃子東西,“走吧,我跟你一起出門。”
    門耳看了看魚九白,大步走出院子,推開木門。
    如果說門耳背書包上學對村裏的人是刺激,那魚九白沉著地拿著籃子乖乖出門對他們就是打擊。一時之間,村中嬸娘大叔紛紛放下了手裏的活計,出門看玉帝。
    夏末之時,天氣還有些潮熱。蟬鳴是苟延殘喘,空氣中仿佛飄蕩著如同泡沫般均勻薄透的水汽。
    魚九白真把門耳當成小孩子了。他接到的任務裏,送孩子上學這種事,雖然是鳳毛麟角,但畢竟不是沒有。現在這情景實在是像得很。
    他慢慢地跟自己的意識靠攏,忘了時間和空間,左手慢慢地找尋,最後自然地牽住了門耳的右手。
    門耳漂亮的眼睛一下睜大了,低下頭,對上魚九白的烏黑的頭頂。
    他心裏忽然突突了一下,甚是古怪。身邊的孩子似乎迷迷瞪瞪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隻是往前走。他的手被攥著,指節的周圍,是那孩子暖和、幹燥的掌心。
    ——其時魚九白的感覺,很別扭。
    那當然。
    他還沒反應過來呢!那個他以為是孩子的、拉著手的對象其實比他高一頭,人家的手指又細又長,不別扭才怪吧。
    走到城鎮的邊緣,門耳躊躇了一陣。魚九白沒給他時間猶豫,拉著他徑直往裏走。走到繁華的市集中心,是一個十字路口。魚九白站在一棵盤曲的老柳樹下,問門耳:“你經常來這裏,比我清楚。縣裏有幾個學堂?”
    “大些的有兩個,其餘的講學處加起來也有七八處。”門耳淡淡地皺眉,“怎麼了?”
    “你今天上午先去參觀一下,中午的時候咱們在這裏見麵。你挑個最中意的,咱們一起去。”
    門耳沒說什麼,隻是古怪地看了魚九白一眼,然後整整衣襟,不回頭地走了。
    走出老遠,他才突然有點詫異地想到:誒?為什麼我那麼不自覺地就聽信那孩子的話了?實在是有點莫名其妙。
    魚九白不見的那三天,在後山的湖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雖然一想到此處,門耳便疑雲重重,但他邊走邊下了決心,一絲紅潮布上白玉般的臉龐:他寧願這個魚九白是妖怪變的,也不願以前那個魚九白回來。
    魚九白站在老樹下,眼看著少年修長的身影越來越遠,終於完全迷失在清晨的薄霧中。他隨意地踢踢腳下的黃土,拎著籃子,走向交易密集的街市。
    時間不晚,吆喝的人聲還很稀疏。魚九白挑了個比較顯眼的地方,往那一坐,就閉上眼睛不動窩了。
    過了一會兒,魚九白在一片漆黑裏隱約地聽見“篤、篤”的聲音。他沒睜眼,聽見有人在跟前道:“喂,孩子,在這兒要飯是要經過幫中許可的!”
    一乞丐很鬱悶地瞅著眼前的男孩。模樣挺正經的,衣服也不算髒,隻是麵前有個竹籃子,蓋了塊布,八成也是要飯的。
    他又喚了兩聲:“喂,聽見沒?”拐杖在地上叩的篤篤響,“讓你起來啦!”
    還是沒反應。
    當地民風淳樸,這又是個厚道的乞丐。沒有區域保護政策,又不能跟小孩計較,他也隻得抱怨一陣走到另一個拐角:“這年頭要飯都要爭……”
    魚九白還是盤腿坐在那兒,閉目養神,雕塑般巍然不動。
    一上午過去,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對這個麵前放籃子的小孩駐足觀看。
    別的小販大多或吆喝或攬客,隻有這孩子,動也不動。有的人來回三四趟,見這孩子還是端正而坐,不禁好奇。湊過去一看,籃子裏盡是些不知名的紅色果實,心裏是奇上加奇。問了好幾次,不論說出多少錢,他就是不賣。
    不久,又有人蹲下來詢問:
    “小哥,這是什麼果子?”
    魚九白懶懶地睜開眼皮,愛搭不理地道:“草莓。”
    “草莓?”那人思索半晌,還是不知為何物,“你賣的?”
    魚九白抿了抿嘴唇,忽然有了一種欺負鄉下人的內疚感,但還是點點頭。
    那人斜了斜眉毛,伸出手去。
    “不能摸。”小孩的聲音,清透又冷靜,“看看可以。除非你買。”
    “多少錢?”
    魚九白不出聲了,又慢慢閉上眼。
    那人打量了一會兒,開口:“半吊錢,全給我?”
    在這裏,一吊錢相當於一兩銀子,半吊錢大概可以合人民幣一百五十元,而魚九白籃子裏的草莓差不多隻有五百克。雖然賣相不錯,也挺稀罕,但也忒貴了。按二十一世紀的價格來說,人家已經完全可以到工商局去舉報不法商販;但這是二號時空,而且大概魚九白不太願意讓人舉報,所以他不賣。
    看見魚九白搖頭,那人皺起了眉毛:“半吊錢,不便宜了。”沉吟半晌,“一吊錢?”
    魚九白還是搖頭。
    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有愛管閑事兒的不禁開口道:
    “王阿福,縣老爺是不是有錢沒地方花了?這是什麼破果子,那麼一點點值一吊錢?萬一買回去毒死人,你咋辦?”
    “你知道什麼?我們家少爺最近什麼都吃膩了,正尋摸新鮮東西呢。這可苦了我這采買!什麼東西沒見過,咱倒偏偏要買……”話雖這麼說,那人卻有些遲疑了,朝著魚九白問道,“小哥,這果子……真的能吃吧?”
    魚九白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琥珀色的眸子,陽光下幾盡透明,冷若冰霜,波光瀲灩。
    那人不自禁地震了一下,良久幹咳兩聲:“那……兩吊錢?這可是二兩銀子啦!咱們縣不窮,可就連學堂裏最出名的夫子,一個月也隻有三兩銀子呢!”
    魚九白還是搖頭,搖得倔強又平靜。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隱隱地發出小聲議論:
    “管他幹什麼?他一直不賣,明天就爛光了!”
    “那可不一定。你看見剛剛那孩子的眼神了麼?嘖嘖,我看這孩子的樣子,可能有來頭……”
    “我也覺得是,說不定這果子是什麼寶貝呢!”
    “哎?有理有理,要不他幹什麼不賣!我看這孩子也不像貪心的蠢貨吧,恐怕還真值更高的價錢。”
    於是,不少混跡於群眾、衣著鮮亮的鄉紳員外們開始試探著出價:
    “三兩?”
    “你別跟我爭啊,這是我先看見的!”那王采買急了,大聲道,“我出五兩!”
    “這位小兄弟,今日不才得見仙果,甚為喜慰。咱兩個也算有緣,不如交個朋友,你看十兩如何?”
    “二十兩!”一個穿著寶藍綢衣的胖子艱難地擠過來,粗的像香腸的手指裏捏著一塊翠綠的巾帕,不停地擦著額頭油光光的汗,“二十兩啦!就是仙桃,也就這個價吧!”
    魚九白搖頭搖頭搖頭,眼看著人越來越多似乎還有點不耐煩的意思,懶散地睜眼,作勢起身要走。
    “別別別,小兄弟快坐下!我誠心出價,二十五兩!”
    “三十兩!哎哎哎……你別推我啊!”
    “三十兩算什麼?我出四十兩!”
    “一兩。”
    一兩?
    眾人紛紛朝發聲處望去。隻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站在人圈外,衣袂飄飄,眉目如遠黛江水,笑如春山。
    “一兩?小公子,你開玩笑吧?”
    “我說一兩,就是一兩。”那少年搖搖手指,走過來。
    黑發如墨,白衣勝雪。塵埃沾不到襟袖,周身籠罩著稀薄的光層。人群不自禁地為他讓開道路。
    魚九白漫不經心地睜開眼睛,抬頭。
    “一兩。”少年蹲下,直視魚九白,“你賣給我麼?”
    魚九白勾起嘴角,玩味地笑,眉梢斜斜地飛揚起來:“成啊。給錢吧。”
    那少年溫柔地點頭,伸出手摸摸魚九白的頭頂,帶起寬大的衣袖。談不上喜歡還是厭惡,總之魚九白淡漠地坐在那裏沒動,覺得自己頃刻間被一股清涼的藥腥氣包圍。
    就在圍觀眾人大歎上當之際,那少年摸出黃澄澄的一錠,輕輕地放在掌心托住,氣定神閑地道:
    “一兩金。”
    早知道會這樣!
    魚九白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幾乎不可見地彎起嘴角。一兩金,也就是一百兩銀,差不多了。
    他麵對著對麵那張如夢如幻的神仙臉,毫不心動,隻是淡淡地遞過籃子,伸出手去拿那少年捏在指間的黃金。
    ——拿不動!他手一翻,腕向下微微一沉——還是拿不動!
    魚九白眯起了細長的眼。琥珀色的眼眸黑下去,眼角線條分明,長直的睫毛低垂,掩蓋住的眼神鋒利而明亮。
    他手下的動作飛快地改變,手掌包住金塊,手腕繼續下沉,食指和中指卻去夾那少年手腕的關節。如果像從前一樣指縫裏裹著刀片,他能讓人家的動脈血頃刻濺起老高。
    不過他夾空了。那少年鬆了手。
    金塊在他手腕向下的瞬間,沉甸甸地握在他的手心。
    就這麼一刹那,周圍的人群裏,誰也沒看出不對勁。魚九白又變得懶懶散散,麵前的籃子空了,隻放了一錠金。
    那少年站起來,用白紙包了草莓,正要走,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
    “喂。等一下,我忘了找錢。”
    那少年回過頭來,魚九白站起,笑容很誠懇,就像初秋的藍天。
    “哦?”少年也笑了,露出單邊的酒窩,細細的發縷垂下來,很耐看,“你要找我多少?”
    “咱們人實誠,歡迎你下次再來。這個。”魚九白笑得突然有點找茬,因為身高差距卻還得抬頭,細瘦的手搭上少年的修長,“給你。”
    一枚銅板。
    有種人,天性就很拽,明裏不愛惹事,其實是個絕對的刺兒頭。
    如果真有這種人的話,魚九白,一定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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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抱了草莓的少年,走後不久,上了拐角處的馬車。
    “師父。”
    “回來了?”
    “嗯。”少年掀起衣擺坐下,白靴邊沿一塵不染,“剛才在那邊聽說有小孩兜售仙果,咱們還以為是有人冒充修道之人惹事。結果我過去看了看,根本不是。”
    “哼哼,我都瞧見了。那孩子挺有本事的吧?人都是這樣,越買不到越以為是寶貝……”道裝打扮的人已屆中年,但麵容還甚是英俊風流。反正修道人都顯年輕,鬼才知道他多少歲,“怎麼樣,畢宿?買了點兒什麼好東西,花了你一兩金?”
    被稱作畢宿的少年沉默了半晌,道:“草莓。”
    草莓?
    “事情辦完了,回吧。”
    “是。”
    馬車出城的時候,拉磨的推車和嘈雜的人生交雜在一起。俗世的繁華和汙穢,得失與喜樂,和那少年臉上的酒窩,一點點飛快地消失。仙意從那少年尖削的下頜蔓延,攏住了他線條完美的臉頰。
    那道人問:“你的玉清,修到第幾重了?”
    畢宿低頭回答:“修過第三重了。”
    “你師弟柳宿呢?”
    “上清,正修第三重。”
    “你們二人都天資聰穎,你更是不世出的奇才。十五歲便修到玉清第三重之人,隻有你已成仙的師祖。隻是,你和柳宿,一個多情一個寡情,若要入世,恐怕將來多有磨難……”那道人歎了歎,又道,“今日回去,你們二人就都入天字班吧。”
    畢宿還是低著頭,發絲垂下,表情溫和,不驕躁也不冷淡:“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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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大荒山的人!”
    看著那少年離去,魚九白身邊的人群中忽然爆發出小聲的驚叫:
    “大荒山的人?你怎麼知道?”
    “沒錯!馬和車,還有人的衣服!都是雪白的珍珠母色!”
    “他們來這裏幹什麼?”
    “那兒跟咱們這兒也就幾百裏的路程,那幫人什麼幹不了……”
    “大荒山?”站起身的魚九百隨意地重複,小聲咕噥,“誰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他旁邊傳來清透的聲音:
    “那是出美人和仙人的地方。”
    魚九白沒抬頭。
    他頰邊是低垂的柳,腳下是黃土地,距他兩步遠的是一雙幹淨的布鞋。
    門耳回來了,就站在他身邊。
    直到七年後,魚九白猛然想起門耳柳樹下的這句話,還是忍不住大讚:
    這孩子說話真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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