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第四章 求學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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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出美人和仙人的地方。”
    門耳站在魚九白的身前,淡淡地說出這句話來。
    “轟隆隆——”一輛馬車從兩個人身邊走過,走向城門,出了遠方。
    珍珠母的顏色。聖潔的耀眼的白色。魚九白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就像他那三天躺在水塘邊,去看天上玉白色的月。
    “轟隆隆——”一輛牛車走過。
    “轟隆隆——”一輛手推車走過。
    魚九白剛想喝一聲“不得搶行,拐彎讓直行”,就聽得身邊的門耳說:
    “那是我聽來的。”
    他又沒問。你解釋什麼?
    魚九白抬頭剛要笑,卻看見門耳的神色被飛揚的塵土淹沒。那個少年的聲音從黃沙後悶聲傳來,沒有了初見時的清冷和隱忍,也沒有了這幾日相處的沉穩和成熟,就是個最普通的、在想念什麼的少年的聲音:
    “從小,我最熟悉的故事,除了那些古書裏的名人列傳,就是有關大荒山的傳說。”門耳的聲音輕輕的,在大車小車、牛群馬群揚起的黃土裏細若蚊絲,要不是魚九白的聽力超群,根本不會聽見,“隻要是——就都需要他們的輔佐。可那時我都是當神話聽的,娘娘講來的……我從來不信,因為一次都沒有見過那裏的真人……”
    魚九白的心裏被碰了一下。多多少少的,不那麼舒服。可他一開口,卻還是那種如孩子般細軟卻無童真,涼薄得就像經曆過世事創變的話:
    “這裏土大,你最好先閉嘴。”
    透過寥寥的、下落的風沙,魚九白看到門耳驚了一下。他的眼睛從迷蒙又逐漸清透,從清透又逐漸幽暗。深沉的瞳孔,像黑色的大海。
    他們身邊是如絲的柳條。
    門耳看著他對麵的魚九白。瓜子臉,因為顏色淺淡而顯得格外幹淨的薄嘴唇,明眸流轉的桃花眼,深處有著如同爆裂的光芒。他看不透魚九白的眼光,那裏麵是驕傲還是憐憫,是憐憫還是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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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門耳終於被滿天遍野的沙土嗆得咳嗽起來時,魚九白頗無奈地搖搖頭。揣好金子,上前去把籃子塞進了門耳的書簍,輕輕地道:
    “別人上學背的都是竹木的書箱,咱們家還隻有篾匠編的竹簍。等一會兒去看過學堂,給你買個裝書的好箱子。怎麼?有沒有看好哪個先生?咱們現在就過去吧。”
    恢複平日冷漠的門耳微微詫異於魚九白不同尋常的親和態度,眉心蹙了蹙,冷然的臉上也有些疑惑。但他還是點點頭,一手掂了掂竹簍,讓自己背的更平穩些,另一隻手下垂,卻不想被魚九白極自然地牽住。
    “走。”同樣恢複沒心沒肺的魚九白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其實不應該那麼理所當然。他斜斜地一挑眼角,門耳卻怔住了,爾後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個比他矮了一頭的孩子往前走。
    那孩子的手那麼涼,就像他的目光,卻讓自己感到莫名的安然。
    走在前麵的那孩子仿佛看透他所想,背著手頭也不回地道:“我不是過去的魚九白了,今兒個起換個眼神兒看我吧。我倒喜歡你的冷性子,你也不用刻意地改。你要願意,咱們就跟普通兄弟一般地相處。好麼?”
    魚九白前生兩世加起來也快四十來歲了,從未求人。他說是就是,說否就否,這一句“好麼”於他,已經算是最溫情的懇求。門耳也是個有覺悟的,沉默片刻,淡淡地道:
    “好。”
    魚九白勾起嘴角幾乎不可見地笑了,眉目似乎突然就變得好看起來。尤其那一雙眼睛,璀璨如星,清越似墨,越發叫人移不開視線。迎麵走來的路人大都一個怔忡,腹中稍微有些墨水的,都模糊又直接地想到一個詞:絕代。
    然而那芳華卻隻有一瞬。魚九白很快地又回複了八九歲孩子的普通模樣,一張臉若不細看,毫不出奇。
    一大一小兩個少年誰也不回頭,手拉手地走。
    魚九白一直沒看見,身後的門耳低垂在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上的目光,以及突然綻放、不甚明顯,卻明亮如太陽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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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學問道,本是美事,隻是——”
    魚九白冷冷地看著麵前長須長眉,頭發花白,在頂上規矩挽成發髻的男子,道:“有何難事,先生請說。”
    “小哥倒是本性耿直,那麼老夫就不妨明言。其一,這位——”
    門耳筆挺地站在那裏,絲毫沒有窘迫的姿態,雖然身著粗衣布衫,一舉一動卻無不大方得體:“我是他兄長。”
    那先生略有不快地皺眉,俯視魚九白,撫須接著道:“其一,令兄資質如何,敝堂尚不得而知。皆知堂向來不收庸才。次而,老夫看賢兄弟二人並非出自富裕之家,令兄若要全年讀書,每年少不得十幾兩銀子。京都雖有定期的人才考察,但中或不中,還是未知。小哥要承擔如此重負,又是何苦?”
    魚九白垂著眼簾笑笑,漫不經心地掏出一個粗麻布的小口袋,遞與那先生,聲音又涼又輕,孩子樣的軟軟糯糯:
    “這裏是三十兩,先生請收好。”
    那先生吃了一驚。看了一眼麵前那瘦小孩子漆黑的眼睛,卻又由不得不信,接錢的手竟禁不住微微地顫抖。打開一看,果真是成色十足的上等白銀。
    這地方沒錢莊,也沒人懂得存儲借貸什麼的,銀票交子壓根兒就沒有。魚九白隻能在來的路上找了個銀匠,把一兩金換成了九十九兩的白銀和半吊銅錢。要那麼多現銀也不容易,於是剩下半吊給了銀匠做工錢。
    那麼多銀子挺沉的。他懶,掏了三十兩就直接把剩下的往門耳身後的簍裏一扔。門耳猝不及防,當下就往後墜了墜。
    “皆知堂的學費是一月一兩,先讀兩年。我兄長沒什麼基礎,還望夫子們多多指教。”
    那先生沉吟了半晌,又撫須道:“那麼,明日起自帶筆墨,來聽講學吧。”
    魚九白隨便嗯了一聲,拱拱手算是告辭,隨後拉著門耳就出去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出了街門耳就歎,聲音甚是寂寥。
    魚九白回頭一看,人家麵無表情。
    ——還真不像個半大小孩兒。
    他聳聳肩接了一句:“有錢沒錢回家過年。”見門耳看他,他頓頓又道,“下午不忙,咱們買點東西。”
    這一買就買到天色擦黑。魚九白多長時間了,手頭難得有錢,一出手買了上好的筆墨紙硯還有他承諾的書箱不說,手抄本的書也買了不少。這地方連活字印刷都沒有,所有的書基本都是手抄的,想買現成的就得多花錢。爾後又買了鏟子剪刀之類亂七八糟的鐵器,他看著差不離了,最後買了些糧食、菜油、肉食、棉布棉鞋、和常用簡單藥物之類的日用品。
    那一百兩銀子也花的七七八八,剩下的被他揣摸起來,留著日後應急。門耳從前也是喝金湯吃玉飯的人物,隻是這幾年窮慣了,現在止不住地心疼。
    “回吧。”魚九白抱著不少東西,回頭看了一眼仿佛背了座山的門耳,“東西沉麼?”
    門耳咬著牙點頭。
    魚九白回過頭很好心地提議:“要不然讓我背那些東西,然後你背我?”他可以無視他男人的自尊心。反正以現在的狀況來說,門耳還比他大四歲嘛。
    多、謝、你。
    “沒事沒事。真的不用幫忙?”
    不、用、了!
    “別客氣。還有,門耳,你能不能換一種交流方式,別用眼睛跟我直接對話?”魚九白今兒個挺高興,他潛藏在深處的阿Q精神也難得重新暴露,“又來了又來了,你的眼睛裏現在說的是——站、住?這是什麼意思?我——”
    “咣當”一聲。隻顧著回頭說話的魚九白撞柱子了。
    也難為他,抱了那麼多東西頂在肚子上差點咽了氣,卻連失聲的一句“哎唷”都沒有,事後更是身手敏捷地調整好方位,東西什麼都沒掉。隻是這一撞,遇上他現在這小身子骨還是挺困難了,在原地站了半天才勻過氣兒來。
    門耳很不客氣地笑了笑,偏著頭越過魚九白走到前麵去了。夜風裏,門耳兩鬢的長發掃過魚九白的臉頰和顴骨,帶著說不出輕重的、少年清爽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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