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第二章 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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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
李家村裏的王大娘說:“知道不,前天那誰他們家那小的回來了!”
從小在這裏長大的葛嫂子接茬兒:“就是門耳他弟九白唄,那哪能不知道?聽說是自己跑出去了三四天,還是讓他哥從後山林子外麵給尋回來的。”
葛嫂子的妯娌周嬸拍著大腿歎:“哎唷我的媽,那小禍害又回來啦?完了完了,家裏的東西看緊點兒吧,別一不留神丟了,還以為是貓叼去的呢!”
“聽說那小子不一樣啦。”加入戰局的趙奶奶癟著沒牙的嘴,興致勃勃,“啞了快十年的孩子,一回來居然就會說話了!”
“真的唷?!”齊聲聲的驚歎。
“喲,別是山裏遇見神仙了吧?”
“哪能呢!成天偷雞摸狗還能遇見神仙?你看那孩子摳摳索索的樣子吧,八歲上才能說話,嘖嘖嘖……”
“哎?你沒見他臉洗淨了?還挺好看的……可是那人品啊,真是……”
“誒,就是可憐門耳了。多俊俏多聽話的孩子啊,六七歲上就死了爹娘,辛辛苦苦帶著個拖油瓶的弟弟,什麼好的都留著給他。結果呢,人家不爭氣啊!啞巴不說,四下裏淨給他惹麻煩,就為那小子偷雞摸狗的事兒,他哥操了多少心啊。你看門耳今年也十二了吧?該預備著後年大後年娶個媳婦了,可哪家閨女願意嫁給他們家啊……”
“這麼說。”一個聲音忽然清晰地插進來,“魚九白那孩子今年八歲,是個啞巴,他哥十二歲,兩人從小相依為命。魚九白一直給他哥惹麻煩,可他哥對他可好了,人前人後都不計較,就是氣他不爭氣。對是不對?”
“可不是?沒錯——”王大娘漫不經心地一回頭,眼睛一下瞪得銅鈴般大小,“啊!真、真的……會說話了……”
她們話題的中心人物魚九白,此刻正負手歪頭站在陽光下,似笑非笑的模樣。小瘦臉上一雙細長的眼睛往上勾著,竟是格外地黑亮。稍頃,少年淡淡鞠躬,安然地道:
“多謝。諸位大娘,回見吧。”
他背過身悠哉地往回走,細弱的身子搖來晃去,也毫不在乎。轉過了牆,就不見了。
鑽進木頭大門,魚九白一回頭,就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心裏沒變動,身上卻是一涼。
這就是那個半月前在山後湖邊找到他的少年,也就是眾人口中那個負責任的哥哥,目前還肩負著魚九白同居者身份的魚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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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魚九白剛從後山回來兩天,進門不久。剛回來的時候太餓了,還不敢多吃。他晃晃悠悠有所節製地吃了兩天,到現在還是餓,正在稀裏糊塗地喝粥。他端著碗,慢吞吞地吸著,剛喝到昏天暗地的時候,那少年在他麵前坐下了,低著頭道:
“嗓子好了,要注意保養。”
魚九白抬頭看他一眼,接著喝粥。
“你說過去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是麼?”那少年輕輕地咳嗽兩聲,“也不記得我了,是麼?”
魚九白不置可否,又去舀了一碗粥。盡管他餓極,動作卻還是婉轉而優雅。
那少年的眼睛裏浮現了一抹狐疑。
他麵前的這個八歲的瘦小子,和他一起生活了七年。
五歲那年,母妃前腳被迫自縊,他跟弟弟後腳就被送出了宮。無目的地的路上,弟弟死了。最後他被侍衛送給了一戶正搬遷的人家,身份變成了鄉下農民的長子。
也許從此再沒有人知道他過去的身份了。也再沒有人能輕易找到他。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他活。先活著,再說其他。
五歲前的記憶,是金碧輝煌,殿宇,奢華。五歲後的記憶,是顛沛流離,鮮血,窮苦。
他身上值錢的穿戴都被那家人扒了,最後能證明他身份的物件被他死死地攥著。一塊栗黃的黃玉,被打被罵無論如何也不鬆手,終於留了下來。他咬著牙給自己抹掉額頭上的血,指甲在手心紮出深深的白印子。他有一天會回去的。他一點點回想著童年的事,母親的娘家還有勢力。也許總有一天他會回去,他會給母親報仇,得天下,然後殺盡這些虐待他的賤民。
剛一年多,在李家村,那對假冒他父母的夫婦就死了。給他留下了三間草房,還有一個吃髒手,眼神呆滯,鼻子下掛兩道小瀑布的男孩:
魚九白。
他改了自己的名字,叫自己魚門耳,靠吃百家飯跟這孩子度日,拉扯了他快六年。那是個啞巴,不能說話。稍大一點,就四處遊蕩。也許骨子裏就是低賤的血液,所以隻能幹出低賤的事來。好吃懶做,四處盜竊不說,有一次竟然偷了他的那塊玉,被他揪住,才從衣服裏滑了出來。
自此,那孩子看他的眼神,就變得很奇怪。麻木中,有些癡呆的邪惡。
如果沒有魚九白,他能過的好些。不會每天被從陰暗的角落裏閃出影子絆倒,不會被迫頂著哥哥的身份四處收拾爛攤子。每年幫工的錢不會被偷,他也許還可以去村子甚至鎮子裏的學堂念書。可那孩子像塊爛膏藥,甩不掉。而他不知還要在這個小村裏窩上多少年,他需要好名聲。
五天前那孩子咬了他一口,跑了。兩天前他還是把他找了回來。日子依然要過。
他兩歲讀詩,三歲習文,四歲騎射,五歲太傅給了他個忍字,讓他活到如今。
他輕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娘。
貴妃的人品,癡起來卻還像個孩子,無怪乎被人逼死。從前她摸著他的頭說,生兒最恨在皇家,皇家富貴卻無情。
多蠢。他寧願要富貴。
“看來,我的從前真是罄竹難書。”一聲略帶沙啞的輕歎從對麵傳來,然後“當啷”一聲,破舊的瓷碗被輕輕放下,“你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他還沒聽慣那聲音,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抬頭的時候正對上那孩子的眼睛。突然柔軟了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麼幹淨過的臉。那孩子沉吟地笑了笑,又收斂了嘴角:
“可惜我真的都忘了。你是誰?”
對麵是雙桃花眼。他從未覺得那男孩長得好,現今換了神情,卻突然發現魚九白並不醜。
一點也不。
半晌。
“我是你哥哥。”他冷淡地抬起眼,“魚門耳。”
於是對麵的魚九白一口粥嗆了。
古怪的少年。還有個古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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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九白關好了門,重新回過身,看著麵前的魚門耳。
後者正拿著竹筐和藥鋤,看樣子正準備出門。
“采藥去?”魚九白問。
少年微微低頭俯視他,很久才輕點一下頭。
魚九白見他抿緊了嘴不說話,也隻搖頭笑笑,又問:“采殷明子?”
“嗯。”
終於有一個字了,不容易啊。
“別采了。”魚九白背著手往屋裏走,他今天心情不錯,“你跟我來。”
魚門耳遲疑了好久,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終於還是跟了過去。
屋子的後麵是個小荒坡。這裏人跡稀疏,地域寬廣,因此魚九白沒經過物業同意也可以自己開辟住地。
他指著角落一小簇血紅色的植物道:“你看,這是什麼。”
魚門耳走上去拔起一叢:“殷明子?”他翻來覆去地看,一臉訝色,“你把它種活了?這種植物沒有人找得到種子,你是怎麼把它種活的?”
魚九白蹲下,瞥了一眼魚門耳好看的臉:“這裏從來沒有人試著直接把這東西塞進土裏麼?幾天前你回來後,我從筐裏撿了些,分別在陽光和背陰下埋著。角落裏的這叢活了,想是喜陰的。這東西不用種子種,要用匍匐莖繁殖。”
“繁殖?”
魚九白笑的不是很正經:“就是讓它生崽子。”
魚門耳對於魚九白直截了當的說法皺了皺眉:“你怎麼懂得這些?”
魚九白聳聳肩:“誤打誤撞的。”
其實所謂的殷明子很好伺候,有藥用價值的是它的花果。魚九白想著莖葉曬幹後別扔,能燒火。這裏的人對於植物的挖掘利用還比較落後,糧食產量還可以,但像藥材水果之類的副業,種類卻不甚多。
魚九白又指指旁邊一小叢莖蔓,此時接近夏末,上麵還有些稀疏的紅色果實:“你看那是什麼?見過麼?”
蹲在地上的少年看了半天,微微搖頭:“沒注意過。不知道是什麼,野花野草吧。”
魚九白點點頭笑了,突然挑眉問道:“你想要上學堂吧?”
魚門耳詫異地抬頭,冷然的神色變了變,眼睛還是深不見底,卻是一亮,麵上也顯出些與少年年紀相符的柔軟和希冀。
“我供不起你上書院,不過縣上普通的學堂應該還可以。”魚九白淡淡地道,“前提是你回來得給我講些國家天下的故事,另外咱倆得一起幹活。”
“為什麼?”少年的聲音清澈而冷冽,魚門耳站起來,遮住了魚九白麵前的陽光。
頎長的身子,消瘦的下頜,發絲粘上了淡色的嘴唇。容顏俊逸,神色微涼:
“為什麼?對你來說,我算是陌生人。何況,你應該看出來,我也並不十分喜歡你。”
“沒什麼。”魚九白看了那少年一眼,蹲下,隨意撥弄他的殷明子,“就兩條。其一,我叫魚九白,你說你是我哥哥,所以我得還債,還從前那孩子欠你的。其二,因為咱們走運。”
他恰好發現了野生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