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九白在李家村的風評很不好。
    此人年方八歲，壞齡不短。教學時間叫教齡，入學時間叫學齡，那麼壞齡，就得從他第一天變成人們眼中的小禍害算起。怎麼著，也得有個五六年了吧。
    比如說吧，村裏還沒人真正看清過魚九白的長相。這家夥一張臉永遠都像被什麼東西舔過一樣，粘糊糊、髒兮兮。這倒也沒什麼，個人形象，旁人無從幹涉。
    可再比如說吧，到了哪家升起炊煙的時候，隻要這家主婦在窗口瞥見那張標誌性的花臉一過，就知道：壞了，自己剛做好的煮青豆啊炒雞蛋啊蒸魚啊什麼的，又要被連鍋端了。
    追吧，罵吧，甚至連石頭都扔過，每次都是他哥頂著一腦袋被砸出來的包，可憐兮兮地替他道歉。鄰裏鄰居，那就算了。下次做飯時候小心點唄。
    可偏偏魚九白作案時腳步輕的沒邊兒了，他又是個啞巴，你就是讓他出聲，他都“阿巴”不起來。
    那就上鎖唄。
    可門鎖是鎖不住魚九白的。鎖隻能鎖君子，鎖不了小人。
    而這個徹底的小人，所幹過的壞事兒還不勝枚舉。
    因此當大家聽說魚九白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和他哥鬧了一場，跑到後山去，而他哥氣得也根本不想把他找回來的時候，都開心地直搓手。
    誰想到，過了兩天，議論又變味兒了。有說後山野獸多的，有說魚九白小孩子不懂事挺可憐的，有說他哥還真沉得住氣的。
    他哥還真沉不住氣了，在紛紛的議論聲中，一大早就上了山。
    鄉下人，不農忙的時候能閑出屁來。八卦一下，無可厚非嘛。
    可就在李家村裏的八卦風起雲湧之際，後山的魚九白，已經改朝換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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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的。咳咳咳……”湖麵“嘩啦”一聲分開，岸邊爬上一個滿身泥水的男孩。他啐了一口涼水，眼睛裏帶了點無奈又恨恨的神色：
    “……什麼鬼地方。”
    魚九白直接往地上一躺，根本懶得打理自己身上的汙泥，一口接一口地打嗝。每噎一下，嘴裏就流出一道清水。
    從醒來到現在，他莫名奇妙地來到這個鬼地方已將近三天了。
    無遮無蓋，荒郊野外，隻有一汪死沉沉的湖水。他睜眼時，腦袋疼痛欲裂，然後便瞠目結舌。
    他好像成了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
    ……好像他不久前還在執行任務，其間突然被不明武器襲擊。他最後的記憶裏，隻有霧氣、跌撞和昏迷。
    那麼，他是死後輪回了。
    他仔細地思忖了這個問題，然後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束：
    襤褸又肮髒。
    他把自己折騰幹淨後，在湖水裏勉強照到了自己的麵容體態：瘦小的臉，尖尖的下巴如同瓜子；烏黑的眼睛，形狀偏向細長。皮膚有些黃。總體算得上俊秀，但是營養不良。個子不高，雖然按比例來說手長腳長，整個人卻如同豆芽菜般搖搖欲墜。
    與他小時，竟大概有六分相似。
    隻是這張臉上，還隱約帶著一種怯懦卑賤的神情，應該是上任主人魂魄消失時留下的最後痕跡——這痕跡，在他的神經控製下很快便消失殆盡。
    ——他是轉魂了。
    轉到這個鬼地方。
    沉沉的湖水，周圍是荒蕪的野原，寥寥有些大石樹木，毫無人煙。天是陰的，白天黑夜無光的輪替，讓他徹底失去方向感。
    他覺得自己現在這身體很餓很無力，走肯定是走不遠的。既然魂魄能通過死亡轉到這裏，沒理由不能再轉到別處——甚至回到原來那個世界——就算回不去，也可以勉強當作免費的時空旅遊。他無所謂，反正他經曆過很多死亡，也製造過很多死亡，不差這一回。
    衝這個原因，他謹慎地開始尋死。要方便、快捷、不費力的方法。
    撞石頭、樹上上吊、咬舌，不行，他怕疼、絕食還不到日子、跳湖下去循著潛能居然在昏迷的最後一刻浮上了岸。鬼地方加上鬼天氣，讓他的尋死覓活統統失敗。
    “種種事實說明，其實我不是很想死，而且還懶得死……”魚九白仰麵朝天，慨然長歎，“死不成，看來也回不去了。那就辛苦點，接著過日子吧。”
    他累極而眠。
    這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魚九白睜開眼後樂壞了，睡了一覺他的體力恢複不少，尋思著這回有了太陽他就能走了。剛樂嗬嗬地爬起來，忽然警惕了——
    有腳步聲。十一點方向，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左右，百分之八十五的可能性未成年，男性。
    少年的瞳孔猛地收縮，魚九白優雅地像一隻貓，輕盈快速地隱藏在了石頭後。
    一個人影剛剛露頭，魚九白“咻”地一聲，腳尖不沾地躍起，目光鋒利得像把匕首。空中沒有任何累贅的動作，身手舒展。左手手肘擊向對方的肋骨，右手的目標是喉頭——
    然後他“啪”地一聲很穩健地摔在地上。最後一點蓄積的力氣全部用完。
    ——這身體跟他還不太適應。
    USB接口有問題，所以硬件暫時不能流暢使用。
    當魚九白頭部呈0度平視時，在他的麵前出現一雙布鞋——幹淨，而單薄；他轉移視線固定在70度左右時，他看清了頭頂上的那張臉。
    年輕而光滑的臉，十五六歲，帶著稍顯稚氣的俊美。細長的眼睛上挑，瞳孔的顏色滲透著冷冰陰沉的黑。
    其他五官，在太陽盛大的光芒下，看不清。
    魚九白頃刻間覺得心髒如同被細小的針蟄了，微微的刺痛伴隨著莫名的刺激。這是他的直覺。
    他來不及也跟本懶得問“你是誰”這樣愚蠢的問題，整個人就被揪住脖子拽了起來。
    嗬，這孩子勁兒夠大的。
    對麵的少年長發麵龐都挺齊整，比女的都漂亮。魚九白調侃式地想，也許對比之下。他自己就像從泥塘裏爬出的青蛙。
    他漫不經心地抬起眼，饒有興味地盯住對麵少年又直又長的睫毛，神態又痞又懶散。
    對麵那人麵色動了動，平滑下有個瞬間毫不掩飾地閃過厭惡不齒的表情。
    魚九白看清了。於是他神色一變，動動嘴皮子，冷冷地吐出倆字：“放開。”
    ——不出所料。
    他啪唧一聲又摔回地上去了。
    翻了個身，仰麵躺好，他頭頂那人高高地站著，背光。
    “放開？”那少年遲疑著輕輕地重複，眉頭緊蹙了很久又鬆開，“魚九白，你鬧夠了沒有。”年輕的聲音，又冰又硬，對剛才某人失敗的襲擊動作似乎沒有發覺，“跟我回去。”
    這身子也叫魚九白？那挺不錯。
    於是魚九白咧開嘴笑了，笑的還挺得意。他輕咳一聲，嗓音有點沙啞：
    “你扯。”
    那少年一百個沒想到，從前那個猶猶豫豫的孩子會這麼回答他，又驚又疑，隨即沉默了半晌。
    不多時，他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頗有些咬牙切齒：
    “賤民。”
    魚九白定了定神色，不說話了。見那少年還在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他一骨碌爬起來，發現居然隻到人家的肩頭。
    也對，他現在——雖然很挫敗，但——充其量也隻能算個小孩。
    麵前那少年神色冷然，忽然出現了些崢嶸的棱角和輪廓。說話的姿態高傲大方，聲線透徹，然而平板。還不到惡毒的年齡，他也必定做不到滿嘴粗口地罵人，所以隻能溫文爾雅地又來一句：
    “賤民。”
    其語音語調飽含蔑視。
    魚九白沒生氣，反而樂了。
    賤你還來找，還讓我回去？真有意思。也罷也罷，離開這個鬼地方，要死要活都容易得多。
    念及此處他便很自在地伸了個懶腰，摸了摸早就空得不會叫的肚子：“回去就回去，開路吧。”
    魚九白這人，心情糟到極點反而會跟人嬉皮笑臉。平時他可以渾不吝，可以不著四六，可以樂樂嗬嗬，也可以裝傻充愣，但他肯定是拽的二五八萬的和人過日子。
    那少年再不答話，挪動腳步就走。魚九白餓得太狠，所以兩人一路走走停停。然而他再沒吭一聲，拖著又瘦又小的身子，跟著個陌生的少年，穿過荒原，穿過樹林，來到開闊地上的李家村。
    帶著一張洗幹淨的臉，奔向新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