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還記得，那葉，那花，那果，那亭亭風中玉立的姿……
    【壹】
    我記得……
    瑤池邊上，四目相對，徐熙微搖。你以不變的神色輕展眉角。迷亂了清風，惑亂了凡塵心……
    我記得……
    我記得與你的初相見……
    那年，我又被拉上天庭，守那千千夜夜蟠桃園。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樹，那樣的果。
    雲以海狀跌越九重天，萬裏蒼穹隱於浮山綠石之後，一線高牆遠落，圓內老樹虯曲，綠葉參天。碩果累累無以記。
    管那園子的土地老兒言，這園內，共有蟠桃三千六百株。前麵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得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幹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不老長生；最後一千二百株，紫紋湘核，九千年方熟，人吃了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庚……
    我本是猴子本性，哪有見這般好桃而不垂涎的道理。滿園暢遊，好做那碩果芳香，也就是在那一瞬，我看見了你……
    你在那瑤池源上，遙望九天，立如止木，孤芳自賞。唇角微落，眉眸不變。以餘嫦娥之傾世容，得以萬睞。孤高，冷傲，寂靜如一抹鬆；你以不變的神色看盡塵世愚然，卻不為任何悲喜。淡然，清雅，卻勝最豔的花……
    你是那瑤池源上一株花，芳沁滿園。融於瑤池之境，卻別於萬株之仙！
    莫說這聖果蟠桃，即使再好再美的東西，也不如你的一枝綠葉一絲鬢角……
    土地老兒見我不換的神色，早習以為常，竊笑說：她本身為一株無花果樹，生於瑤池源上，得觀音點化，修了正果。乃觀音座下童女，名喚無果，因她隻開花，無結果……
    那一刻，我深深記得……記得你的姿容，記得你的那不變的染色……
    即使你的眼眸中，沒有我的半點身影……
    【貳】
    這個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沒本事，沒能力，即使是死了，也沒人可惜。
    當年我飄洋過海，訪遍千山，遊離人間數載，尋得老祖門下，跪師求藝。終得七十二變，通天之能。
    回到我的花果山，眾妖服我，稱我為王。即使那東海龍王，也要將鎮海之寶定海神針拱手相讓！這山中之王，舍我其誰？！
    可縱是萬猴之首，花果山，水簾洞之王又如何？在這茫茫天界，不過是被人戲耍的一個弼馬溫！守那桃源的一隻猴子！
    可即使如此，也沒能讓我惱火翻天，沒能與人結怨，沒有砸他桃樹三千……
    你可知為何？
    即使百年際遇，千年之後，我也從未對人言————皆因有你……
    隻因有你的無聲相伴，我方能在那死寂的園中久留。即使你我從未有過一句交談，從未神目相及……
    我為園中丁，你為源上花。你恣意舒展，我卻仍是頑猴一隻。
    這天上的神仙瞧不起我，我便也瞧不起他們。每日隻需隱於樹上，啃上幾隻那令眾仙羨煞的蟠桃，與你在同一片天地之中共做默然。共望看遠處人間煙火，共入眼人間悲喜。卻不為其哀慟，不為其喝彩……
    那便是一種安然。一種怡然自得。
    有此，足矣……
    隻聞你染身芳華，已是天姿沁園。若能遙目所及，又怎敢奢求……
    我不急於像那些上仙童子，擁在你身後殷勤獻媚，也不想去探究你那千年靜寂。我隻知，這世上沒有能令你流連之物，這世上也沒有能融入你眼中之人！
    因你是無果。
    你是那不為任何所動，所染的無果……
    【叁】
    你可知……
    你可知，當年我又是為何要攪那蟠桃盛會？為何大鬧天宮？
    你可知？
    那皆因王母的蟠桃盛宴！
    那一日，七仙子入我園中采桃，卻不見一個完整的大桃時，出口質問。
    我不急於推脫，反問都是何人入那宴時。她等人神情鄙夷，言，從未聽說有那弼馬溫的齊天大聖之名。
    耳目所及，入我眼中，卻是那源上之花。你以空染色澤轉目，我卻分明看見了你眼中的一絲擔憂。不知為何，脫口而出，問七人。那可有觀音座下無果之名？
    她幾人先是神情懊惱，再則言笑更顛。言。觀音大士的名字是自然少不得的，可那無果區區一妖木，算什麼上仙？不過是得觀音點化得一靚麗皮囊，又有何資格入那宴？！
    我終於控製不住怒火三千！定那七仙，直奔蟠桃宴！
    是啊，我等妖類，在這巍峨天宮，又算得上什麼？我等妖邪，即使有通天能耐，即使貌傾於世，又如何？不過是讓這高人一等的天庭嘲笑的對象！藐視的存在！
    食園中蟠桃無數，在宴前盜玉釀仙食，入兜率宮盜老君仙丹。終激怒天庭，被玉帝老兒發兵征討。四大天王，哪吒太子，二十八星宿，九耀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帝，四值功曹，東西星鬥，南北二神，普天星相，共十萬天兵，卻又有哪一個是我的對手，哪一個所謂的上仙能入我的眼？！在我金箍棒下鬥上幾個回合？
    即使二郎神與老君出奸計將我俘獲，可要殺我，哪有那麼容易？
    刀砍斧劈，萬箭齊飛不能傷我分毫；陰火燒天雷劈，我依舊猖狂我傲天；受困於三昧真火，我依舊能夠傲視天下！踢倒老君仙爐，得我火眼金睛；掀翻他玉帝寶座，讓我齊天大聖之名響徹天庭！
    待一切終不可逆轉之時，回首遙望，你身姿不變，仍立於瑤池邊境。即使這天界戰火，也不能褪去你半點風采……
    而到了此時，我終於，能站在你麵前！你的眼眸之中，也終於有了我的身影！
    隻是你的眼中有幾分惶恐，卻不知為何，明明我不會傷你分毫。你的眉間，有絲絲擔憂，可否是為我？
    我笑，百般苦澀回腸。
    點手折一株花，花香沁鼻，隻因我能站在你身前，醉人的香。將那花枝沾於你鬢，笑言：果然，你的花最為芳香，你的果，也定是最甘甜……
    凝眸瞬間，刹那芳華。枝生翠，花見紅，果碩搖墜。
    也就是在那一刻，你那三千年方開的花，你那三千年未結的果，隻在那一刻，香熟飄遠……
    卻為我？！……
    折你一果枝，摘取一粒品在口中。甘甜由心升。這果，果然是我生平嚐過最美。那仙丹、蟠桃、玉酒哪及你半分？那其中又哪有你這看盡世間美好與坎坷的滋味……
    再然後，我與佛祖如來鬥法不過，將我壓在五行山下。一壓便是百年間……
    【肆】
    你可記得……
    你可記得我乃女媧大神煉化之補天石，經萬年天地靈氣，方化石猴，拜師成藝，又大鬧陰曹地府，消了死藉。天為我父，地為我母，齊天之名，齊地之聖！
    我受萬妖膜拜，受天仙所棄。可我仍有我恣意，我有我傲骨！
    我乃頑石成精，千年風雨，萬年光照，時間這樣的東西，又怎麼會磨滅我的頑強？
    可也就是被壓在五指山下的這五百年，讓我看清了這塵世倫常。
    也正是這區區五百年，在我眼中竟也是如此的孤單漫長————
    草木翻新，四季永輪。天地人朝換，日月更跌年。
    五百年的時間，便輕易走過。
    五百年，變了太多，卻也仍有沒變的！
    即使如此，我仍沒有放手的，便是握在手中的，當年折你身上的枝椏。
    百年的時間，也未能磨滅它在我心中的甘甜。百年過後，唯不變的，便是那瑤池之水天上落，當年那為我而開落的無果之果……
    【伍】
    五百年。
    這份孤獨與思憶，整整折磨了我五百年，陪伴了我五百年。
    而將這一切結束的，卻是渡我成佛的一道法旨……
    我會重獲自由，隻是我要隨那東土而來的僧人去到靈山，取那救世經書。普無量功德。即使位列仙般，也隻是之後之事。
    可那九九八十一難，降妖除魔，修成正果，豈是我本意？
    我想要的，不過是自由！
    不過是為了再見你一麵………
    一道金箍，受他凡人法旨所困，一路西行，與那不知多少妖魔纏鬥。我的齊天之名，不過是哄嚇那一路的小妖的可笑名號！
    當年我大鬧天宮的本領，與那區區仙獸鬥法，還要飛上天去請人幫忙，豈不笑話？！
    可誰又知，我卻隻是想借故探知，你可仍舊安好……
    你是否還立於瑤池邊境，開那夜夜不落之花？你可仍是花香沁鼻，身後仰慕者千萬？你可仍舊將落果拋落瑤池水中，流落你所瞻之凡塵世……
    無果……
    無果……
    五百年後，你的美貌依舊不變，你的清高依舊還在！
    可是五百年後的我，還是你當年為他落花結果的齊天大聖？！
    五百年，
    ……我已不再是原本的我……
    。
    再然後，我等師徒終於取回真經，於靈山之上，受封加身。
    師傅三藏被封為旃檀功德佛，八戒受封淨壇使者，沙僧受封金身羅漢，白龍馬加升為八部天龍，而我，已不是所謂的齊天大聖，而是被封為鬥戰勝佛！
    靈山之上，渺渺眾多的佛陀之一……
    那宴，就設在瑤池源下。漫天樂舞，仙姿翻飛，把酒言歡，為我等榮光……
    瑤池源上，我卻一看未看……
    無果，你仍是無果。即使無花香染身，即使你落果常年。可你仍舊是無果，仍舊是我心中的仙！
    我又有何麵目，以如今之姿，來麵對你？？！
    我已不再是當年的齊天之聖，沒了當年傲視天下的勇，沒了當年孤高的傲，如今的我，不過是區區一佛陀，我又有何資格，來侵染你修仙之心？！
    我記得，我知道，哪吒當年也曾這樣對我說：
    仙，不得有情……
    違者墮天！
    【陸】
    可我不知。
    完全不知，為何，你會選擇在我重返天境的那一夜，墮天————
    那一夜，你哭碎了仙境千百株仙樹，撼動了王母瑤池碩果。你以那柔弱之姿，被駕於輪回隧道之前時，為時已晚！
    你以最後一笑，別於我祥雲萬裏之外……
    我明明，還深捏著曾經從你那裏得來的枝椏，隨我心，一同枯老！
    無果，為何？
    無果，我還來不及問你一句，為何？！
    你何以如此殘忍，不回我任何一句，便決然離去……
    你從不因凡塵染心，為何，到最後，卻溶於凡塵世？！
    無果，你可還是當初的無果？
    …………
    【結】
    我記得，全部都記得————
    我記得你的名，記得你的姿，記得你的花開落果。
    我記得，全部都記得………
    千年之前，瑤池源上，那一株傾世之仙。
    她以不戀凡塵之容，藐視天下！
    千年之後，塵世間卻沒了你的容貌，沒了你的清冷。隻有一個以憂鬱之心，貪戀凡塵之人！
    千年之後，天界靈山再沒了那傲然天下的齊天大聖，隻剩下一具無形枯骨，從天俯視那顆凡塵心的佛陀……
    （仙界之上，有一凡塵之物，
    佛陀蓮座，沒了凡塵之心……）
    我卻記得……
    我記得，全部都還記得……
    ___________《戀凡塵》之《你可記得》________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