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春雨貴如油。
    但也有話說，物以稀為貴。
    春雨再好，偏愛大地不願早早離去時，得到的讚美便會一減再減，直至收到由少變多的怨念。
    “這雨都連著下了五天了，還沒個消停。聽賣花糕的婆婆說，城北那座石橋都被河漲水給淹了。”
    “啊……不是吧？真的？那座橋可是朱明村和城裏唯一的連接啊。淹了的話，那他們豈不是許久才能進城？”
    “假不了，前天我為三小姐上街買胭脂留意了。現在城裏隻有幾家大商鋪還開著，以往的那些簷下擺攤的村民都沒來，明明三天前我還見過那個賣草藥的小夥子。”
    “怪不得呢，真可惜吖。都是雨下的這麼大，又不停的緣故。那座橋……好像還是五十年前修的吧？又老又舊，不知道會不會被這次大水給衝壞。”
    水滴敲打屋上磚瓦的聲音不曾斷絕，流下屋簷的雨密成細珠簾。
    站在廊下的兩個小丫鬟，望著外麵被雨簾模糊的景色，蹲在一起，無聊得很，一通閑扯。
    雨聲混著她們交談聲，掩蓋了其他的聲音。連有人走到她們身後都不知道，一人挨了一拍。
    “幸好管家現在被夫人叫去了正廳，不然要是被他聽見，就可以心疼心疼你們被扣的銀錢。”
    一襲綠衫的女子收回手，看她們回頭慌張的模樣，無奈的搖搖頭。
    “啊…是吟頤姐姐啊，我們路上遇到，隨便聊聊嘛……”
    兩個小丫頭看清來人，心裏懸起的石頭立刻落下，大鬆口氣。不好意思的對她吐舌俏皮一笑，眼珠滴溜的轉。
    吟頤看她們鬼靈精的樣子，背著手故作沒好氣的又伸手一人戳了下額頭。
    “還笑，還不回去各自主子身邊伺候？聊也聊完了，千萬記得別有下次。這次運氣好是我，換旁人，跟管家一說，你們倆工錢是別想要了。”
    “謝謝吟頤姐提醒，就知道吟頤姐最好啦~瞧姐姐手上拿著傘，這麼大的雨，是準備去哪？”
    倆丫頭笑眯了眼睛對吟頤道謝，起身把各自的托盤拿在手裏，才發現吟頤的手裏拿著傘，好奇問道。
    吟頤撐開傘，提溜一下衣服，邊下台階邊對她們揮手，“奉公子的命令去一趟藥店，你們快回去吧，仔細主子找不到你們受罰。”
    “那吟頤姐路上小心，雨大路滑，別摔了。”
    關心提醒吟頤注意安全後，倆人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各自離開。
    雨幕中，綠衣人影漸漸消失。
    雨聲，愈發大了起來。伴隨著陣陣春風，晃落無數花瓣，替石子路鋪了層薄薄花席。
    這場雨，直到第七天之後才慢慢的消停下來。久違的太陽重新出現在天幕上，帶來好天氣的同時，也為人們翻去風雨連綿的陰鬱，帶來好心情，城內幾乎瞬間熱鬧了起來。
    “四天前我來問，你們說是缺貨，大雨不停，讓我等雨停來取貨。這都過了兩天了，怎的現在還缺著？掌櫃的莫不是在戲弄我？戲弄我家公子不成？”
    吟頤沉下臉，頗為不悅的看向藥閣掌櫃。一副不給個解釋不罷休的樣子，令掌櫃額上冒出了冷汗。
    “小的怎麼敢戲弄大公子，借小的十個膽子也不敢，實在是真的沒有貨啊。店裏除了些普通藥材，其餘的都沒了。怪我，早知大雨不停，河裏會發大水淹橋，就該多屯點藥材。”
    擦拭著冷汗的掌櫃點頭哈腰的，不停對吟頤身旁正在品茶的男子賠禮道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城內的橋不止一座，可唯一被水漫了的，隻有城北靠河連接朱明村的那座。
    吟頤稍一想，以為他在借口推脫，不由冷冷一笑。
    “照你所說，想必那味藥材產地在朱明村。可你藥閣日日開著，一天也不曾歇業。石橋被淹的事情，連我們府裏的小丫頭都知道，你這掌櫃竟然不知？！”
    想到那天來，這人隻字不提這事，一味打包票讓她隔幾日再來的話，吟頤隻覺心中火氣更甚。
    “若那日掌櫃如實相告，我們家公子豈用今天白跑一趟！”
    掌櫃額上冷汗頻出，方巾都擦不過來。明白這事是自己做錯，又無意說錯話，姿態放的更低，任由吟頤的指責。
    “是是是，姑娘說的極是，是我沒想周到，勞大公子跑這一趟，我該罰，我該打。”
    屋裏的兩位幫工和其餘的客人何時見過這樣的掌櫃。
    在他們的印象裏，掌櫃的一直是蠻不講理的。
    向來隻有他打罵別人的份，從沒這麼卑微過。
    一時間，都不約而同的，對讓掌櫃這麼卑微的男子產生了極大的好奇。
    待到手邊茶水見底，男子才攏攏身上的狐裘，開口製止了掌櫃的自責。
    “無人可以未卜先知，想來，掌櫃不過一時大意，無須自責。吟頤跟我多年，憂心急切，言語冒犯之處，望掌櫃諒解。”
    男子聲音溫溫和和的，讓人聽在耳裏覺得舒適。可話裏的意思，卻並沒有讓掌櫃覺得放鬆，反而更緊張起來。
    準備開口說點什麼挽回一下，卻被男子打斷。
    “今日出來得久，有勞掌櫃的告知藥材產地，不算白來，便不打擾掌櫃做生意了，告辭。”
    掌櫃還沒弄懂男子的意思，呆呆的目送他們離開。
    等明白過來自己丟了一位大客追悔莫及時，兩人已不見身影。
    “公子需要吟頤即刻安排人，去朱明村采藥麼？”
    吟頤把人扶上馬車，立刻關了小窗，從小木櫃中取出幾個備好的湯婆子放在周圍。
    感到車內溫度變暖不少後，又把一碗放溫的藥端來放在男子手邊，退坐在門口看著他。
    “不用，等水退了，我打算親自去一趟。”男子背靠車廂，閉上眼睛想也不想，決定親自去。
    關乎性命的事情，他不放心任何人，哪怕吟頤在他身邊跟了十年。
    “公子親自去取？這……”
    吟頤瞧他因溫度回暖，多了血色的麵容，本想勸他顧及身體。
    但目光觸及他輕皺的眉心時，眼中閃過忐忑。她知道，公子決定的事情，不論是誰都改變不了。
    思慮再三，話到嘴邊，還是選擇聽從他的命令。
    “吟頤回府便立刻吩咐下去，讓他們為公子出行做好準備。”
    男子輕嗯一聲回應，正想再說什麼，胸中忽然傳來陣陣熟悉的憋悶，偏頭捂嘴咳嗽起來。
    吟頤見狀，忙挨過去想替人順順背，被他擺手阻止下來，隻好改為端起那碗藥遞到他麵前，提醒他這已可以入口，喝完後緩解緩解。
    沉重的悶感減輕些後，男子順勢接過藥碗欲飲。
    與藥常年相伴的他，剛沾上藥汁，就嚐出這藥和平日不同。
    無人告知，習慣的東西突然改變的陌生感，令他有些不適。
    眉心褶皺不由深了一道，目光詢問的看向一旁的吟頤。
    吟頤見他停下喝藥的動作，隻望著自己，頗為不解。
    過了幾秒反應過來後，吟頤臉色劇變，一張臉煞白一片，猛地噗通一聲重重跪下認錯。
    “求公子降罪！因府裏的鴣嬰草於昨日用完，吟頤想著今日就能入貨，這點小事不用勞煩公子，便自作主張沒告訴您。沒想到，手頭上事一忙，竟忘了提醒下麵的人用舊方煎藥。吟頤失職，請公子懲罰！”
    缺了一味藥的藥方不能算治病良方，鴣嬰草更是此方不可或缺的藥材。
    況且是藥三分毒，缺少最重要的一味藥，那這對他來說，即是傷身之物。
    吟頤明白這一點，此刻她的內心除了後怕，還有愧疚。
    幸好公子察覺，不然這藥飲下後，若是公子出了什麼事，她絕不會原諒自己！
    “你從沒犯過大錯，此次也屬無心。但要把這事銘記於心，作個警醒，不可再犯。回府後，自己去管家那裏報備，罰一個月的銀錢吧。”
    男子按著額頭揉了揉，念及她無心之失，隻對她小懲，並不重罰。
    “另外，這幾天，在沒有鴣嬰草前，都用舊方煎藥。”
    吟頤應著，跪遠了些，低著頭沒有起身。
    雖然公子原諒她的無心之失，可她在公子身邊這麼多年沒犯過錯，這一犯險些釀成大禍！
    她怎麼對得起夫人的救命之恩？對得起夫人的在天之靈！
    公子心地好，不重罰她和她計較。但她自己得給自己教訓，深刻的記住才不會再犯。
    吟頤在心裏決定，把罰一個月調成三個月。
    她跪著不起，男子輕輕歎氣，依她選擇，沒開口讓她起來，索性倚著閉目養神。
    馬車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街市上喧鬧的人聲離他們越來越遠。
    等馬車停下，吟頤才站起身將那碗涼透的藥撤下去。
    出門的時候，太陽還躲在厚厚雲層裏，像個怕生的小姑娘，不敢見人。
    不想回府時，已經高懸在空中，照的天氣明媚，令人身心暖和。
    男子垂著眼簾，下車往前行進幾步，踏上一層石階後，忽的佇立捂著胸口。
    製止吟頤上前動作的，他按住顫動的胸膛，壓下喉中滾動的聲音，仰頭直視門框上那漆金描銀的匾額。
    暖暖日光撒在他光潔如玉的臉頰上，在他昂起的下顎輪廓處，隔斷與衣服的連接，刷下一層陰影。
    拂過的風，搖不動他被狐裘壓住的衣角，裘上柔軟的絨毛，蹭過他蒼白泛紫的唇瓣。
    “風雨過後，好天氣就會追隨著它的腳步來臨，帶來能使人振奮的好消息。”
    “多好的一個季節啊……又一春了。”
    那漆黑的眼珠子裏，沒有丁點，光芒能夠搶奪的位置。
    人，無不願自身長命百歲，安然無憂。
    不過，自身和他人的壽命，皆是變數。說不清，理不明。
    但，在漓城裏，幾乎人人知曉，蔚府大公子蔚璟，出生到現在，病魔纏身。從小到大，藥不絕口。
    怕是……難以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