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的表演我再也沒有心思看了，好不容易挨到午間散場，我看著宇文櫟離去的身影，打定主意一定要尋個時間找他談談，起碼我要知道他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下午的活動是遊園，從皇宮的大內禦苑到城外的行館，宇文櫟的身邊總是環繞著嬌語俏笑。他一直掛著那個招牌笑容，為尚書女兒摘一朵花，又為侍郎的千金拾起不知是不是故意遺落的香帕，而那個沐成君更像是他的影子。我悶悶地走在他們身後，看著宇文櫟與她們的笑語，心一點一點地煎熬。
    “郡主”
    “啊？”我茫然地應了一聲。
    “嗬嗬……”一聲輕笑傳來，我對上趙霜雁有些複雜莫測的笑眼：“怎麼了？霜雁姐姐笑什麼啊？”
    “唉。”她狀似惋惜地搖搖頭，“秋景如此美好，這園子裏的花兒草兒的，即使比不上春日，可也是別有一番風情，可惜都沒能入得了郡主的眼啊，霜雁是為它們不值呢。”說完，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原來不知道姐姐的嘴巴這樣了得，把這死物都能說得跟人似的有感情了。”
    “花兒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是我怎麼覺得郡主的眼睛同樣忽略了一個人呢？”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意有所指地眼神一斜。我順著看過去，隻見陪著帝後坐在亭子裏的宇文皓正探著腦袋，頻頻往我們這兒張望。
    我一緊張，趕忙收回了眼神，呐呐道：“姐姐真會說笑。”
    她沒有反駁，挽著我的手向前走了兩步。
    “郡主眼睛裏的人是櫟王？”
    “嗯……”我正暗自煩惱著，就隨意地應了一聲。話剛出口，猛然意識到她問的是什麼，“啊……”，我反應過來，看著趙霜雁那仿佛早已了然的眼神，心一陣發慌。
    她臉上的笑容分外明豔，目光卻是十分堅定。我不敢再對視下去，別開眼，趕緊笑了兩聲：“姐姐今天說的笑話還真是讓留年開眼了，哈哈。”
    “其實霜雁第一次見到郡主時，郡主的心思就已經寫在臉上了。我也是女子，自然明白那種眼神意味著什麼。郡主不承認也不要緊，隻是……”她放開挽著我的手，走了兩步，伸手撫摸著一朵開在枝上的秋芙蓉。
    我吞了一口口水，聲音有點不自然，小聲問道：“隻是什麼？”
    她轉過身，沒有看我，眼睛盯著前方。宇文櫟的白衣與沐成君的湖藍色羅裙像兩團火，燃燒在我的眼睛裏。
    “隻是，郡主確信能抓住那個人的心嗎？就算他心裏有你，可你又能保證他的心隻放在郡主身上嗎？”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皺著眉，抬頭看著瓦藍的天空，當然看不見星子，也沒有那晚璀璨的流星。
    “我不知道。”
    “郡主。”她走回我跟前，聲音透著嚴肅，“追求心中所愛固然重要，但有時候，也不要忽略了身邊關心你的人。”她的眼神又放在宇文皓身上。
    我輕輕一笑：“謝謝姐姐，我知道。”
    “如此就好。”她又挽起了我的手臂，聲音帶著滿滿的愉悅，“咱們可不能辜負了這大好的秋日啊。”
    又走了幾步，我猶豫了半刻，淡淡地說：“其實姐姐也喜歡櫟王吧？”感到她的手在我臂間一僵，正當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細細軟軟的聲音傳來：“那樣耀眼的一個人誰會不喜歡呢？不過那又如何。”
    她停下步子，臉上的笑顏十分迷人：“我打小就下過決心，這輩子要嫁的人自然是心中有我，而且……”她的神情帶上了十二分的驕傲和自信，“而且隻能有我一個。而他……”她的眼神有一點迷離，但是很快散去，“我沒有這個把握讓他做到這樣。所以啊，我們做朋友便已足夠。”
    “姐姐，我很敬佩你。”我拉著她的手，微笑卻堅定說，“姐姐這樣的人定能達成所願。”
    “借郡主吉言。”她眼裏眉間都是笑意，然後看著我微微一挑眉，“那郡主呢？”
    我再一次看向天空，因為我知道雖然看不見，但滿天星辰仍在就在它們原本的位子上，嘴角一彎：“不試過又怎麼知道呢？”
    從小行館裏出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馬場。行館原就是為了供騎馬之餘休憩所建，離得不十分遠，隻有五分鍾的路程。
    這次出來接駕的不是當年那個紅臉的男人，換了一個身材十分高大的魁梧漢子。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吩咐了他幾句，他點頭應承了會兒就轉頭而去。
    不一會兒，一大群健壯威武的馬匹被拉了出來，黑壓壓地一片，場麵十分壯觀。
    皇上可能有些怕風，隻說了幾句就和皇後一起到了一旁的廊下休息。眾人開始挑選自己中意的馬，有幾個動作快的公子已經跨在馬背上任意馳騁起來；而小姐們有的幹脆到了另一邊的廊下坐著“乘涼”，有的膽子稍微大一些的，在跟幾個公子請教著什麼，躍躍欲試。
    趙霜雁問我要不要去試試騎馬，我看到宇文櫟牽著一匹馬，正低頭跟沐成君說著什麼。
    “遲丫頭。”宇文皓的大嗓門響起。他牽著一匹通體羽白的馬兒向我走來。趙霜雁嘲我擠擠眼，拋下一句：“姐姐不打擾你了。”就顧自走開去。
    “遲丫頭，”宇文皓笑眯眯地看著我，“想學騎馬不？我教你啊。”我看到宇文櫟和沐成君並駕齊驅，已經離了眾人向著樹林那邊騎去。我一急，再也顧不得了，看著宇文皓快聲道：“你先帶著我溜兩圈再說，就像上次在蒼郡那樣。”
    “啊？”他瞪大了眼，好像不明白我說了什麼。我望望那頭，那兩個的身影已經越來越小。我拉起宇文皓的衣袖，央求道：“快啊，溜兩圈你再教我好不好？”
    “好……好。”他笑了兩聲，將我扶上了馬背，然後自己也跨了上來。他雙手環在我身側，握起韁繩：“坐好了。”
    他一抖繩子，馬兒揚蹄慢跑。接著速度漸漸加快，風在耳邊呼呼而過。不時有人經過我們身旁，可就是不見宇文櫟和沐成君的影子。宇文皓一直在我耳邊說著什麼，但我一心隻想快點找到宇文櫟，隻是“嗯啊”地應付。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人漸漸少了起來。天空已經不再泛藍，微微的白中帶著點夕陽的桔紅。秋風的涼意絲絲入侵，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下肩膀。宇文皓一側頭：“可是冷了？”我點點頭，他一勒韁繩。馬兒“噅兒”一聲，調轉了方向。
    “幹什麼？再溜會兒吧。”
    “你若喜歡騎馬，日後我再陪你來。今日天已晚，再待下去難免得風寒。”語氣頗為堅定。我看了看四周，空空的馬場上隻剩下稀稀拉拉幾個人。難道他們已經回去了而我沒有注意到？還是他們進了樹林？無奈，隻能回去再做打算。
    回到場地，宇文皓抱著我下馬。那個魁梧的男子走上來行了個禮道：“稟太子、郡主，皇上皇後已經回到行館，別的公子小姐有些也已經前往。奴才奉命在這裏告知各位主子，晚宴酉時準時開宴，主子們隻要在那之前回到行宮即可。”
    “嗯。”宇文皓擺擺手，那個人又退了下去。
    “遲丫頭，我們回去吧。”
    …………
    “遲丫頭！”他猛然加大了聲音。我一怔，收回留在馬場上的目光：“怎麼了？”
    他雙眉皺在一起：“你今天怎麼老是心不在焉的，可是身體不舒服？”說著伸手就要來摸我的額頭。我一閃，對著他有些責怪的眼神解釋：“我沒事，我們走吧。”
    回到行館，負責接待的太監告訴我並沒有看到櫟王回來時，我心裏又押上了一塊大石頭。和宇文皓告別後，我從房間裏溜出來，走到行館入口的花園裏，在亭子裏坐下。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我一直守著，可是一直沒有見到宇文櫟或是沐成君的身影。我不願再等下去，一腳跨出門去。守門的侍衛看到是我，行了個禮並沒有多問什麼。
    我一路向著馬場走去，剛邁進那道月門，就看到宇文櫟和沐成君一齊躍下馬來。那個魁梧的男人躬身說了幾句，宇文櫟點點頭，就和沐成君一起向著門口走來。
    宇文櫟看到我，微微一怔，腳步停了下來，複又微微一笑：“小遲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太子呢？”我看著沐成君發光似的明眸，輕輕一笑：“我在這裏等月哥哥啊？”
    我向著他們走去，在宇文櫟跟前停下。我的額頭隻夠著他的肩膀，抬起頭看著宇文櫟，我收了笑容：“我有話跟櫟哥哥說。”宇文櫟對上我的目光，深邃的眼睛裏漆黑一片，沉默著沒有說話。一旁的沐成君反應過來，輕笑道：“既然郡主有事找櫟王談，成君就不打擾了。”說完，就邁步離去。
    我偏過頭，看到兩個小太監正牽著兩匹馬要回廄。“等一等。”我喊住了他們。兩個太監停下步子，詫異地看著我。我奔過去撫著宇文櫟剛才騎得那匹：“留下它。”他們不再遲疑，躬身行了個禮就走遠了。
    一時隻剩下我和宇文櫟兩個人。我輕輕撫弄著馬兒的鬃毛，它打了兩個鼻響，打破了這份安靜。我感到宇文櫟走了過來，我沒有轉頭，輕聲問道：“櫟哥哥，在蒼郡的時候你跟我說過，你記得那天晚上我對你說的話。”
    沒有等他出聲，我又繼續說：“那麼，櫟哥哥可記得那天晚上我還說了兩個字？”側過頭，在燈籠微弱的燭光下，他的側臉像是一件完美的雕塑。
    “什麼？”他輕聲問，手一下一下地梳理著馬的皮毛。
    “流星。”我放低了聲音，他沒有接話，仿佛等著我自己向他解釋。“當流星在天空中劃過時，地上的人有幸得以看見，要趕快許個心願，這樣老天爺就可以聽到你的心聲，而你的心願就會由老天爺幫你達成。”
    “哦？”簡單的一個字，沒有多餘情緒。
    我咬了下嘴唇，繼續說：“櫟哥哥可知那天晚上我許了個什麼心願？”
    “嗬嗬。”他輕笑一聲，“小遲，我不是老天爺，小遲的心願不用告訴我。”說完，他轉過身，就要離去，自始自終沒有看我一眼。
    “櫟哥哥，等等。”他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我……”心裏陣陣緊張，兩世時光，今天……
    我上前，站在他麵前。他低垂著眼，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其實……”我雙手絞在一起，肌肉繃得緊緊的。“櫟哥哥，我許的心願就是可以像我講的故事裏那個太陽一樣，可以陪在他的月亮身邊。”咬咬牙，我可以感到自己心如鹿撞，“而我的月亮就是櫟哥哥。”
    一霎那，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可是那幾個字一旦出了口，反而鎮定了下來。
    “櫟哥哥，我一直很喜歡你。我喜歡看你笑，有沒有人說過你笑起來很好看？我喜歡看你看我時的樣子，我總覺得自己會掉進你眼睛的漩渦裏。可是有時候我又覺得你的笑容看起來很寂寞，雖然在笑，但是我好像看到你心裏其實一點也不想笑。我很希望陪在你的身邊，陪你說話，陪你解悶，這樣你就不會像那天晚上那樣獨自一人對著天空發呆了。櫟哥哥，我知道我的年紀還不夠大，可是……可是你能不能等我？等我可以嫁給你？……當然……當然前提是你也喜歡我……櫟哥哥，你喜歡我嗎？”
    沉默。
    沉默。
    還是沉默……
    我直直直地看著他，心裏有隻鼓瘋狂地在敲打。
    不知過了多久，十分鍾？一分鍾？也許隻有十幾秒。今天的何憶遲不是那個小南瓜，她有這個資本去跟別人爭。那麼今天命運會改變了吧？應該不會重演當初的難堪吧？
    他忽然抬起眼，眼睛裏的光輝令天上的星辰也陡然失去了顏色。他抬手撫上我的頭，唇角輕揚：“傻丫頭。”修長的手指劃過我的臉，定在下巴上。稍一用力，臉被他輕輕抬起。他的臉湊過來，越來越近，近的我可以清楚地數清他那長如扇翼的睫毛。
    我緊張地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迎接我寂寞了兩世的初吻。
    良久，卻並無動靜。正想睜開眼，忽然一個帶著秋之清涼的唇瓣溫柔地停在我那光滑的額頭。隻一瞬，他便很快放開了我。
    我呆立良久，腦中閃過各種念頭。他這是接受我了嗎？他同意要等我長大了嗎？如果是的話，皇上那邊要怎麼交代呢？他們會不會同意呢？還有宇文皓那裏該怎麼辦呢？
    “小遲，上來。”正當我胡思亂想時，宇文櫟不知什麼時候又騎上了馬背。他對我伸著手：“你留下這馬，是不是想讓我帶著你騎一圈呢？”
    忽然被他道出了心思，可是我已顧不得臉紅。笑著將手遞給他，他一用力，我就輕巧地坐在了他的身前。他身上獨特的味道很快包圍了我，“抓緊了。”他猛地一揚韁繩，馬兒揚起蹄子，就向那黑沉沉的馬場奔去。
    我的後背貼著他的前胸，隔著衣料，我可以感到他的肌肉正繃緊著。馬兒像是在發泄著什麼，我緊緊地抓著它的鬃毛，可仍然感到真個身子都在晃動。風刮在臉上，絲絲生疼。可是宇文櫟卻沒有任何要減速的樣子，我微微仰頭，薄薄的暮色中可以看到他緊繃著下頷，嚴肅的不同以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拚命抓緊不讓自己掉下去。終於，在我顛簸得五髒六腑好像都絞在一起時，馬蹄兒慢了下來。一抬眼，發現我們已經跑進了樹林。
    宇文櫟抱著我下了馬，將韁繩綁在了一棵樹上，然後靠著樹幹坐下。我走過去，也蹲下身子，坐在他的身邊。
    四下裏靜悄悄，隻有偶爾傳來的不知名的鳥叫聲。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天上。我看到月亮的旁邊，有一顆明亮星星一閃一閃地發著光。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今晚是個美麗的月夜呢。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回去吧，天太晚了，隻怕宴席已經開始。”我吐吐舌頭：“那些個無聊的宴會，我才不喜歡。”他笑了起來：“可是有時候，不喜歡的事情也非做不可。”
    回去的路上，他雖然說時間不早了，可是卻讓馬兒很隨意地自己慢行。等我們回到會場，看到那個魁梧的男人和幾個太監站在月門下。他們迎上來，其中一個太監一臉惶然：“櫟王，郡主，七夕宴已經開席，奴才在此恭候兩位多時。”
    宇文櫟和我相視一笑，一起向外走去。忽然，他停下了腳步，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宇文皓獨自一人站在門下的台階上，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