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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88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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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六點三十分。
    我站在門口,等著父親派來接我的車。晨霧很濃,恍恍惚惚地纏在樹上,每一棵每一棵,久久不散。我聽見“哇”的一聲,抬頭看見一隻黑鴉站在樹梢俯視著我,冰冷的眼睛擴散著精光,直直的與我對視,突然拍拍翅膀箭一樣飛走了。
    遠處兩道黃色的光射過來,仿佛要拚命衝破這濃霧的束縛,與它狠狠糾結在一起,隻是徒勞的更顯微弱罷了。霧中漸漸出現漆黑的房車,被這濃霧一口一口地吐出,緩緩停在我麵前。車窗慢慢搖下,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小姐,請上車。”
    我打開車門,回頭看看坐在門口的燒刀子,坐進了車內。黑色的房車緩緩掉頭向前駛去,我看著窗外移動的樹,想起忘了給鳶尾花澆水。
    “好大的霧啊。”司機微微回過頭,嘴裏喃喃吐出這幾個字。車窗外的能見度依然很低,我隻聽見車輪摩擦地麵細細的滾動聲。
    但是終於駛出了樹林,一路來到山腳下,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平坦寬闊的大路。山下的景色慢慢變的我所不熟悉起來,應該是距“離江村”很遠了。長久以來我極少出村,置辦用品一般到村鎮裏就足夠了,因為曾爺爺和爺爺的關係,村裏人對我除了和善外還保持著一定的尊敬,隻有少數情況,比如村外的人來找爺爺幫忙時,我有時會跟去看看,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山上看守“靈齋”。
    兩個小時後,房車停下了。司機安靜地下車,幫我打開了車門,聲音輕飄飄的。
    “小姐,到了。”
    “哲風”兩個大字醒目的嵌在偌大的淡紅色校牆上,整個校園安靜得令人窒息,門口的警衛穿著洗的掉色的藍工作服,臉色蠟黃得如同死人。我不知道這更像校園還是其它什麼地方,因為我本就不知道校園是什麼樣子。司機坐回房車,車再次開動,他突然對我說:“我叫懷恩。”
    懷恩是一個像外國人的名字,所以我一下子就記住了。我一個人緊握著黑色的書包,拿著父親寄給我的信件,在這個寂靜的校園裏尋找校長室。那個死人一樣的警衛的目光集聚在我的背上,我很討厭這種目光,暗淡無光澤,令人作嘔,所以我加快了腳步。這個校園比我想象的要古老的多,每個拐角都有許多上了年紀的古樹,有的已被圍上圍欄保護了起來,不少古香古色的亭台倒像是穿梭了時空。還有一幢已經廢棄了的大樓,牆壁經過風雨的侵蝕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與之相比,不遠處嶄白的新樓醒目而耀眼。我想校長室肯定在那醒目耀眼的新樓裏,所以走上老式的石拱橋,穿過幽綠的湖水。
    走到橋中間時,我聽見“咕咚”一聲,仿佛什麼東西落水的聲音。我反射性地向下看去,隻能看見暗色的深不見底的湖水和墨綠雜亂的飄萍,那湖底像是塗了墨,光線完全無法射入,暗的連自己的倒影都看不見,像是被湖水吞掉了。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也許是我聽錯了也說不定,而且很深的湖水總是會發出什麼聲音的,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於是我繼續向前走,如我所料,校長室就在那嶄白的新樓裏,一進門就能看見大得誇張牌子。我推開門,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慈祥老婦人正在給窗台上的風信子澆水,她聽見推門聲,回過頭對我一笑。
    “坐吧。”
    我便坐在了雕花的檀木椅上。這間校長室更是具有古典的韻味,木製的桌椅都是檀木雕花的,牆上掛著字畫,木格子上擺著青花瓷器和各種白玉青玉雕,正前方還掛著一把辟邪的桃木劍。老婦人始終沒有停下動作,對我說:“我姓白,你爸爸和我兒子是朋友,他寫信叫你來這裏讀書,自然是很歡迎的,將來怕是那間大醫院有一半會是你的吧,真不錯。你的班級教室在這間‘清風’樓的五樓,一年四班,”她突然回頭衝我一笑,“英語係,喜歡嗎?可是不用學數學哦!”
    我驚訝了,問她:“請問,不是醫學係嗎?”
    她微笑著搖搖頭,“你爸爸打電話來說,你不喜歡學醫,隻要給你一個可以讀四年的科係,拿個大學文憑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父親倒是比我想象的還了解我。我從小就不喜歡看見血或是人體的殘肢器官,我想大概是遺傳自爺爺那裏,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父親卻做了醫生,說不定遺傳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東西。我道謝後站起身,走到門口時突然被白校長叫住。
    “你的爺爺,他還好嗎?”
    我驚訝地回頭,看見那和藹老人的眼中竟有說不出的關切,忍不住問:“您認識我的爺爺?”
    她的臉上一下子就有了亮麗的光彩,那光彩簡直不像是一個老人會有的,她點點頭:“五十年前見過。”
    “五十年前——”我更是驚訝,剛想問仔細一點,她就打斷我的話,指了指門口說:“你該走了,已經遲到太久了。”
    我想她並不想讓我知道和爺爺過去相識的故事,所以雖然好奇也隻好離開了校長室,向五樓的教室走去。這個教學樓的裝修很好,而且打掃的很幹淨,從門外看進去,每個教室都窗明幾淨。我看看手表——這是父親送的入學禮物——已經九點半,這時候不知道班級教室裏有沒有人。我抬頭看看門上“一年四班”的門牌,深吸一口氣,輕輕將門推開。
    陽光一刹那傾瀉而下,鋪天蓋地地打在我的身上,金黃迷幻的讓我有瞬間的的暈眩感。在這金黃的陽光中,我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坐在第一排左手的第一個位子,仿佛模糊了時空,浸在了陽光中。
    我對那人到招呼:“你好,我是新來的學生,叫穆翎。”
    那個人聽到我說話,背影顫了一下,慢慢轉過身,我才看清是一個女孩子,長發,低著頭不敢看我似的,溫溫地回了一聲:“嗯,你好。”然後又急忙轉過頭。這人好像比我這個第一次上學的人還要害怕,怯懦的樣子就像是一隻小白兔。我還想要說什麼的時候,突然門被打開了,有三四個人吵吵鬧鬧地走了進來,看見我時都愣了愣。
    “哦,又來了兩個。”其中一個女生笑著說,她有一雙比瑤雀還亮的眼睛,讓人一看就忍不住被吸了過去,她拉住我的手說:“歡迎歡迎,我叫夏文雨,這是李小愛、杜明月、張靜,你叫什麼名字?”
    “穆翎。武穆遺書的穆,雁翎的翎。”
    “哇塞,你的名字太有內涵了,誰起的?”瘦瘦高高的李小愛叫了起來。
    “我的爺爺。”
    “那你爺爺不是個大作家就是詩人,要不就是大學教授對不對!”
    我愣了愣,隻好搖搖頭,若是她們知道我的爺爺其實是幫人驅鬼的所謂“神棍”,不知會做何感想。不過爺爺確實也不斷地寫著東西,除了咒符之類,還有日記,那是他從小時候就有的習慣。有時我會想偷偷翻開那些日記看一看,但是覺得這樣是對爺爺的不尊重,所以都作罷了。
    夏文雨又衝著第一排的那個女生叫道:“你呢?叫什麼名字?”
    女生仿佛被嚇了一跳,微微轉過身,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我……我叫田淨。”
    夏文雨皺起眉,李小愛她們三個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拉拉夏文雨的衣袖輕聲說:“小雨,不要和她講話啦,我最怕她這種宅女了。”
    我好奇地問:“什麼叫宅女?”
    張靜誇張地瞪著我:“你連宅女是什麼都不知道?就是那種放假時總是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裏看書曬太陽,不和被人交往,自娛自樂的女生啊!”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我就是啊。”
    她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好半天,又互相交頭接耳起來,李小愛和杜明月扯著夏文雨的衣服說:“小雨,走吧。”夏文雨被拉著往外走,不時回頭看看我,眼中有抱歉的神色。雖然我不是很明白現在的狀況,不過看起來應該是——
    “被討厭了。”
    幽幽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扭頭看見田淨站在我走手邊,她的身影遮擋住了陽光,我用手搭在額上,才看清她的樣子:她的臉色不是一般的蒼白,漆黑如夜的頭發散至腰間,這是一張很美的臉,隻是看上去幽幽怨怨的,有點滲人。我笑了:“果然是被討厭了。”
    “女生就是這樣,拉幫結派,隻要自己不喜歡的就不讓別人喜歡,隨便給人家扣帽子,一旦被討厭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她的聲音不但幽怨,而且竟還有強烈的恨意。我聽得發冷,小心地問:“田淨同學你以前被女生討厭過嗎?”
    她的眼睛突然一陣寒光,然後又暗淡了下去,呐呐道:“沒有……”然後緩緩走回座位。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因為剛剛她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寒光,那也是幽怨,甚至帶有一絲恨意的目光。突然,走廊裏傳來空曠的腳步聲,教室的後麵“吱嘎”一聲開門的聲音,我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因為這間教室根本沒有後門。
    本來清晰的腳步聲莫名的消失了,陽光還是和剛才一樣金黃而刺眼,明明是溫暖燦爛的陽光,我卻不知為什麼感到陣陣發寒。於是走到安靜的田淨身邊,對她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她慢慢抬起頭,整齊的黑色留海下眼神愈發迷離。
    “為什麼,我們又不是朋友。”
    “我們可以做朋友啊。”我說,見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連忙補充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已經被人討厭了的話。”
    “不……怎麼會……”她突然手足無措了起來,“我不是……第一次……因為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人主動和我交朋友……”
    “其實我也不太會和別人交往,”我輕聲說,怕嚇著了她,“我一直都一個人住在山上,說話的對象就隻有我家的狗和一些花草樹木而已。”
    “住在山上?”她明顯好奇起來,於是我就給她講我在山上的房子,講我的燒刀子,還有我家裏種的花花草草,她聽著,眼睛越來越亮,雙手支在桌子上,拖著下巴,讓我想起小的時候爺爺給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時,我也是這個樣子——認真,而且聚精會神。隻是我敘述沒有爺爺的那麼精彩,可是田淨還是聽得入了神,不時會插話問我“真的嗎?”“然後呢?”使得我不得不將話題繼續下去,有時她自己也說一些家裏的趣事,就這樣一直聊,一直聊,直到黃昏的陽光從靠近走廊的窗裏透過來,我才驚覺自己竟然連午飯都沒吃,一看表,已經下午三點半了,聊了整整六個小時!奇怪的是我隻覺得時間最多不過三個小時,還是我聊的太投入對時間的感覺不準了?而且,這六個小時裏我竟然沒有看到老師的影子,難道她不知道有新來的學生還在等她嗎?想到這我不禁發現一件事:這六個小時裏,竟然也沒有任何學生回到班級教室一次!
    教室後突然又“吱嘎”一聲門響,在這個檔兒上突兀的響起,讓我的頭皮一陣發麻。我猛地回頭看去,還是改變不了教室根本沒有後門的事實。
    田淨的臉色更加蒼白,她低聲問我:“穆翎同學,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什麼聲音?”我擠出一絲笑容,她咬了咬嘴唇。
    “開門聲。”
    她的話更是確認了我的聽力沒有出問題,我有點發冷,點了點頭,田淨就哆嗦了起來,把頭伏下,顫巍巍地說:“那個,我之前就聽說過這裏有一個傳說。”
    “傳說?”
    “說是五樓有一間多出來的教室,”她一邊說一邊抱住雙臂,“實際上五樓隻有六間班級教室,但是曾經有人在晚上回來拿忘記的講義時,看到兩間教室之間多出來一個門,門裏隱隱約約傳出女孩子的哭聲。那個人很害怕,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於是就趴上那間多出來的第七間教室的門向裏麵看去,竟然看到——”
    一隻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肩上,一個女聲輕聲問:“看到什麼?”
    我嚇了一跳猛地站了起來,田淨捂著耳朵大聲尖叫。隻聽見這個女聲不滿地說道:“叫什麼,見鬼了!”
    原來是李小愛、杜明月和張靜。我長長舒了口氣,問:“夏文雨呢?”“回家了。”李小愛皺著眉看著我,“你們怎麼還不走?”
    我想起司機先生說了放學時要在校門口等我的,連忙對旁邊的田淨說:“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抬起頭看著我,目光中有不舍還有其它更複雜的東西,我看不明白那是什麼,隻好問:“還有什麼事?”
    她咬著嘴唇,看看旁邊的李小愛她們,慢慢把手鬆開,搖了搖頭,“不……沒事了。”突然有看向我問道:“穆翎同學,你說你家裏有很多花和樹,我有時間可以去看看嗎?”
    我點頭,“當然可以,什麼時候都歡迎。對了,明天我給你帶一束花來把,現在是鳶尾花開得正好的時節,我家的鳶尾花是火紅的顏色,很少見的。”
    她便笑了,那笑容竟然有點淒慘,不知為什麼,我竟有點心酸,於是說:“要不,我送你回家吧。”她愣了愣,搖了搖頭,說:“你先回去吧,要來不及了。”
    “那明天見。”我拿起自己的書包,見李小愛她們還不走,忍不住問:“你們怎麼也不走?”
    杜明月露出狡詐的笑容,看著李小愛和張靜道:“我們還有精彩的活動呢,對吧。”另外兩人也壞笑著點頭,我發現田淨的臉色更蒼白了,似乎是患有貧血,突然想到手上的紅玉骨手鐲,就走到她麵前,拉過她的手,把手鐲套進她的手裏。猛地看到她的手臂上一塊青一塊紫,忍不住問:“你這裏怎麼了?”
    她慌忙抽回手,呐呐道:“沒什麼,跌倒摔的。可是你這是?”
    “這是我外公給我的,說是能辟邪,送你了。”
    “不,這怎麼能——”她慌亂起來,我對她綻開一個微笑,“沒關係,你是我來這裏的第一個朋友,這個手鐲就當見麵禮了,明天我再把鳶尾花給你帶來。”
    她的臉上就又有了光彩,她說:“一定啊。”
    “一定。”我揮揮手,趕緊跑出了教室。這一路上已經沒有幾個回家的人了,剩下的學生零星地走著。我一路跑到校門口,看見那輛黑色房車已經等在那裏了,趕緊快步走到車旁,對搖下窗子的人說:“對不起懷恩先生,有事耽誤了。”然後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房車再次緩緩開動,年輕的司機微微轉頭,淡然的笑著對我說:“小姐,你叫我懷恩就行了。”
    車在黃昏的餘光中一路駛向離江村,我看著道路兩旁依然陌生的景物發呆,懷恩突然問我:“小姐,學校怎麼樣?”
    我沒有把視線收回,但是語氣有忍不住的高興:“還不錯,交到了第一個朋友。”
    “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他仿佛漫不經心地說著,其實是在鼓勵我,我對這個司機先生就有了好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由於黃昏的道路沒有擁擠的現象,很快便回到了山上。當我走下車的一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懷恩一下子衝過來擋在我麵前,叫道:“有賊!”
    屋門外一片狼藉,種在門口的風信子全部被踐踏得不像樣子,大門敞開著,玄關處的地板上都是黑乎乎雜亂的腳印,屋簷上掛著的風鈴也掉落在了地上。懷恩握住我的手臂說:“小姐,回到車裏去。”
    我搖搖頭,徑自走到玄關,懷恩驚呼:“小姐!”
    “沒事,如果是賊的話,現在他的屍體就會被燒刀子丟在這裏了。”我蹲下身仔細察看折斷的風信子和玄關處的腳印,聽見一聲熟悉的叫聲,抬頭看時,燒刀子正以它特有的不緊不慢略顯高貴的姿勢走回來。懷恩不解得看著我,我對他說:“應該是什麼野獸來搗亂吧,不過燒刀子已經把它趕走了。”其實一般的野獸怎麼會接近這裏,那腳印是三個腳趾的如人腳一般的形狀,我不認的,不過既然燒刀子已經解決了它,我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懷恩皺起眉頭,“這裏竟然還有野獸,不是太危險了嗎?”我搖搖頭,“有燒刀子就沒問題了。”
    懷恩不再多說什麼,從黑色房車裏拿出一疊報紙,走到玄關對我道:“小姐,你先進去吧,我會把這裏收拾好。”
    “謝謝你。”我惦記著今早沒澆水的鳶尾花,便先走到後麵的院子裏。黃昏中的鳶尾花開得正盛,紅得如同綻放的火焰。記得小時候不時有人來向爺爺討要一株紅色的鳶尾花,然後就像捧著至寶一樣捧回去了。記起答應田淨要帶一株鳶尾花給她,便順手折斷一支,爺爺有一種自己配製的藥水,將折斷的花插在裏麵,第二天會綻放出生命最美好的樣子,但是在第三天剛到的時候便會瞬間凋謝。我拿著花走到屋子裏,想找到剩下的藥水瓶,看見懷恩跪在玄關擦著腳印,便走過去說:“懷恩,剩下的我自己做就可以了。”他抬頭看著我說:“還有一點就擦完了。”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變的很難看,懷恩驚訝地站了起來。
    “小姐?!”
    “懷恩,這報紙是從哪來的?”
    “這個?”他舉起手中的報紙,“後備箱裏有很多,老爺喜歡看報,看完的我就放在後備箱裏偶爾拿出來擦輪胎。”他還沒說完我就一把將報紙搶過來,正麵的報道上的標題大字清晰的躍入眼裏。我拿起地上的鳶尾花,叫上懷恩:“快!開車送我到學校!”
    夜幕低沉,我從車裏跳出來,飛快向新的大樓跑去,燒刀子緊緊跟在我身邊,懷恩在後麵一邊叫一邊追趕我。校園比早上來的時候還要寂靜,寂靜的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劇烈的呼吸聲外什麼都聽不到。我跑過鬱鬱蔥蔥的古樹旁的時候,隱約聽到“咯咯”的笑聲,驚得停下了腳步。
    身後涼颼颼的,什麼東西在我背後一躍而過,我回頭時卻什麼都看不到,一直跟著我的燒刀子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連懷恩的叫聲都好像突然消失了,我不由得全身發寒。
    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感覺就像是小孩子躲在什麼地方在和我玩捉迷藏。我加快了腳步,在走到石拱橋的一半時,突然聽到“咕咚”一聲。
    又是那個落水的聲音。在這夜幕下顯得那麼突兀,我的頭皮都發麻了,咬咬牙繼續向前跑去,一路跑到新樓的五層。
    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今天聽到的那個傳說,不由自主地用眼睛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
    七。
    我渾身一顫,全身就像被潑了一桶冷水。屏住呼吸,好像聽到從其中一扇門內隱隱傳出什麼聲音。
    哭聲。
    女孩子的哭聲!
    我握緊了拳頭,慢慢走向那扇門,輕輕趴在門上……
    “那個人很害怕,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於是就趴上那間多出來的第七間教室的門向裏麵看去,竟然看到——”
    昏黃的燭光下,映出一張蒼白的女孩子的臉!那張臉布滿淚痕,是那麼絕望。她被拖把強硬地按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身子底下還有一大灘水。她的身邊,三個女生正居高臨下的得意地“咯咯”笑著,燭光跳躍在她們的臉上,陰晴恍惚,明明就是三隻猙獰的惡鬼!
    竟然是李小愛、杜明月和張靜!那個被按在地上的女孩就是田淨!我早該想到的,田淨說起被人討厭時的目光和語氣為什麼那麼幽怨甚至有恨意,她的手臂為什麼有青紫的傷痕,她那時拉住我的真正用意,為什麼我會忽略了她眼中的求救目光?!我憤怒了,用力地推門,門卻絲毫不動,我大叫:“你們幾個快住手!”她們卻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笑著,一腳一腳踢在田淨的肚子上,田淨的嘴角流出殷紅的血液,她幽怨的目光向上移動,直直定在了門上,我能感到那目光穿透了窗子,直接投射在我的臉上,我拚命撞門,大叫:“住手!都住手!”
    一下,一下,
    我隻聽見自己撞在門上發出的巨大響聲和那一聲聲的“住手”,可是門沒有動搖一絲一毫,裏麵的人一樣沒有反應,隻是仿佛按部就班似的動作著,隻有田淨哀怨的目光一直那樣定在我的臉上,隨著她的身體抽動,抽動。
    忽然一道黑影閃過,我一驚,燒刀子不知怎麼突然出現,它口中叼著一塊石頭,用力一甩,“哐當”一聲,窗子碎了一地。我連忙把手伸進去,扭開了門鎖。
    門“吱”地一聲開了。李小愛她們驚訝地看著我,仿佛看到了一隻鬼。我上前用力把她們推開,跪倒田淨身邊,看見她抽搐著的身體,忍不住對她們叫道:“你們太過分了!”
    她們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間全部低下了頭,就像被人操縱的娃娃。我來不及管那麼多,抱起田淨問:“你還清醒嗎?”
    田淨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突然笑了。
    “你真的來救我了。”
    “我來救你了。”
    “謝謝,”她的氣息很微弱了,“你快走吧,火,著火了……”
    她的話音剛落,屋子裏突然著起了火,這火一瞬間就燒到了整個屋子,原本站在旁邊的李小愛三人全部不見了,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火勢已經一發不可收拾,屋子被煙霧和火焰充斥了,高溫烤得我的皮膚發出一股難聞的焦味,我想辦法找路出去,卻連站都無法站起來。燒刀子在門外對著我狂吠,拚命地走來走去,但是找不到路進來。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田淨對我說:“我是走不出去的。”她轉頭看到旁邊放著的鳶尾花,問:“這是鳶尾花?”
    “是,鳶尾花。”
    “給我的?”
    “對啊,給你的。”
    她突然就笑了,蒼白的臉色不知是因為火光還是什麼,竟顯得紅潤了。她說:“真美啊,像是一個掛著紗帳的亭子,你說,人的靈魂可以住進去嗎?”
    “可以。”我說,火已經將門口的門框燒斷,“噼啪”的聲音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在希臘,人們把鳶尾花種在墓地,認為人的靈魂會經由鳶尾花被愛麗絲帶往天國。”我低下頭,“這樣,你的靈魂再也不用被束縛在這裏,可以到天國去了。”
    “謝謝,我在這裏這麼久,一直走不了,你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是我第一個朋友,謝謝你來救我,謝謝……”
    我緩緩鬆開手,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閉上,全身散發出淡淡的金黃色光芒,她的身體在這光芒中化成金黃色的顆粒,如一縷雲煙,飄進火紅的鳶尾花中,然後突然發出強烈的光芒,這光芒刺得我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時,身邊一片寂靜。
    沒有火,沒有人,隻有我自己癱坐在五樓的走廊上,燒刀子靜靜站在一邊。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懷恩快步跑到我身邊,關切地問:“小姐,你沒事吧?”
    “懷恩,你知道什麼是地縛靈嗎?”
    “地縛靈?”
    “因為生前對某個地方的留戀,死後就被緊緊束縛在那個地方不能離開。”我低頭看著那流轉著美妙光彩的紅玉骨手鐲“現在,她終於可以離開了。”
    …………
    田淨是一個地縛靈,懷恩手中的報紙報道的就是十年前這幢新教學樓未建之時的老舊教學樓裏發生的事。那時的學校發生了欺負事件,有三個女生長期欺負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女孩,在一天晚上,三個人將女孩困在教室裏點著蠟燭進行淩虐,撞翻蠟燭,引起了大火,但是門鎖出了問題,將她們四個困在了裏麵,四個人都被活活燒死。那間傳說中的多出來的第七間教室就是我以為的一年四班的教室,而那哭聲,其實是田淨自己發出的哭聲,而那偶爾響起的開門聲,才是真正被隔絕在結界外麵的一年四班的班級教室。
    其實另外三人也是在等待吧,等待有人阻止自己的施虐,但是這十年來她們隻能一遍又一遍地上演臨死前的那一幕,承擔著無法逃脫的痛苦。
    而田淨,她也許不過是在等待有人來問她一句:“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家嗎?”
    至於那天晚上,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能走進這個結界,我也無法解釋。懷恩說自己走著走著就和我失散了,走到四樓上五樓的樓梯口遇到了“鬼打牆”,怎麼也走不出去了,他就一直走,一直走,突然就上到了五樓。燒刀子本就有很多我無法解釋的行為,畢竟我還不能完全了解“戾獒王”這種狗,所以它沒有被“鬼打牆”困住也就沒什麼奇怪了。
    …………
    清晨六點三十分。
    我坐上黑色的房車,懷恩回過頭來淡淡說道:“好大的霧啊。”我笑而不語。其實在這山林裏,每一天都是這麼大的霧,就在那被濃霧纏繞的樹林深處,有很多我們無法觸及的東西存在。就連我也不知道,究竟這霧是不是單純的水汽或顆粒,還是什麼更奇妙的東西。
    我走進寂靜的校園,門口的警衛蠟黃的臉上一雙渾濁的眼睛始終落在我的背上。我穿過石拱橋,聽見“咕咚”仿若落水的聲音,然後徑直走到嶄白的新樓裏。在五樓正對樓梯口的牆邊,把一束火紅的鳶尾花放在地上。
    背後有人叫我:“穆翎?”
    “是。”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米白色套裝的年輕女子站在一間教室門口。她衝我微微一笑,“你昨天就應該報到的,怎麼現在才來?快進來吧,不要錯過交第一個朋友的機會。”
    我笑了,對她說:“謝謝,我已經交到了。”
    她不明所以,愣了愣,我就走向了一年四班的門口。
    牆邊的鳶尾花上的卡片寫著:“獻給我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願她在天堂安息。”
    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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