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愛麗絲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082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你紅潤的臉頰,像玻璃樽裏的葡萄酒般圓潤晶瑩,
清澈的眼眸,宛如璀璨的夜星。
絲綢般的長發,夜鶯般的歌聲,
美麗的女孩,請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裏,
傾聽我飽含愛意的琴聲。
——致愛麗絲
“小姐,外麵下著雨,要不要關上窗子。”懷恩微微轉頭,我看到的是他年輕的側臉。他的臉非常幹淨,就像他的眼睛和聲音。幹淨對我來說是一個奇特的詞,因為我無法對它做出完整的解釋,但是卻能對它確切的感覺。窗外的天陰沉沉的,一隻黑鴉站在槐樹上盯著我,眼瞳漆黑如墨,黑得發紫,發亮。我與它對視,一滴雨珠飛進了我的左眼,閉上眼揉了揉,睜眼時,它已經不見了。
我轉頭看了看放在座位上的饅頭盒子,這是打算送給父親一家的見麵禮。今天早上接到父親的電話,要我到他的家裏吃頓飯,為我慶祝到大學學習。電話放下時司機懷恩已站在門口,黑色的西裝和黑色的雨傘襯得外麵的天更陰沉了。
印象中還是在十二歲那年爺爺帶我到了父親在城裏的家。我不太記得那時的事情了,但是知道女主人是個很美麗的女人,還有她滿地亂跑的兒子,我記得是白白胖胖的臉,又高又挺的鼻梁,很漂亮的黑眼睛,黑得發紫,發亮……就如剛才的黑鴉……
我的左眼澀澀的疼,伸手揉了揉,那疼痛感便消失了。我胡亂想著,頭開始變的昏昏沉沉,雨打在玻璃上敲出有節奏的聲音,本來是看著窗外的景色希望這一次能記住到那裏的路的,後來就模模糊糊的睡著了。
有輕輕的音樂聲在耳邊繚繞,聲音清亮而且優雅。是鋼琴聲,很淡的鋼琴聲,節奏舒緩地彈著貝多芬的《致愛麗絲》,漫天的月光灑進碧藍的窗,透過潔白的窗簾,我看到長發的少女坐在鋼琴旁,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看到她的臉,隻好俯下身,怕被她發現,怕擾亂這優美的琴聲。一陣風吹過窗簾,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緩緩轉過臉,對上了我的眼睛!
我猛地驚醒。
懷恩站在車外,輕聲說:“小姐,到了。”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陽光照在模糊記憶中的歐式別墅上,迥異的風格比起山上的屋子太過華麗。這是父親所追求的風格,也是他所一直追求的生活。我拿起座子上的盒子,走向別墅的大門。懷恩一個人泊車去了,刺眼的陽光下我突然感覺到一束目光直直的落在我的左臉上,轉過頭,看到旁邊一幢老舊的木製洋樓二樓上斑駁的窗子,從外麵向裏看去,空蕩蕩的,漆黑而寂靜,仿佛吞噬靈魂的暗夜。
左眼又酸澀的疼,低頭揉的時候,父親的聲音從別墅的台階上傳來。
“你來了。”
他站在別墅的門口,絲邊的眼鏡折出的光芒如鑽。我點點頭,隨著他走進了八年前模糊印象中的別墅,門口高大的花瓶,牆上西方的油畫,走廊天花板上的天使浮雕對我來說顯得陌生。轉進寬敞的客廳,穿著紅衣的女人驚喜地站起來說:“小翎,你來了。”
“好久不見,心姨。”我遞出手中的饅頭盒子,“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饅頭。”
另外兩個坐在她對麵看似是客人的的人也站了起來,穿白衣的年輕女孩驚訝地看著我說:“穆翎?!”
我對於夏文雨的出現也很驚訝,心姨笑著說:“對了,文雨也在‘哲風’讀書,都忘了你們兩個可能先認識了。”
夏文雨咧開嘴笑了,“不,我還不知道穆翎她認不認識我呢。”
“不不,我認得你,你是夏文雨,朋友很多,很受歡迎。”
穿著灰黑色西裝的中年男人也笑了,“我們小雨晚到了幾天才去上課,我和她媽媽還擔心她交不到朋友。”
我在開學三天後才到大學報到,進入新學校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地縛靈。那時已經報到了三天的夏文雨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和地縛靈做著朋友,地縛靈消失後,她似乎是失去了那四天的記憶,此後一個星期她的父母都以生病的名義替她請假。同班同學並不知道這個一直沒見過麵的人其實在開學第一天就已經來了,隻是一直走進地縛靈的結界,沒有走到真正的班級。不過她在結界裏三天隻看到三個同學——就連另外一個地縛靈田淨還是因為我的關係才發現,還誤以為是新生——竟然都沒有發覺不對勁,是該說這個人單純還是怎麼,我實在不知道,我隻知道她一個星期後來到學校時,就仿佛真的一直在家裏養病一樣,對之前的事完全沒有印象了。
她的父親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夏文雨是那種自來熟,雖然來到學校時大家因為課不完全相同已經組成了小團體,但她馬上融入那些了女孩子中間。倒是已經在這裏學習了一星期的我一直是一個人,要擔心也該是我的父親擔心吧。我想著,後背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身體不穩,差點倒在地上。心姨皺著眉說:“小正,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撞到姐姐了!”
我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張美麗的臉,雖然用美麗來形容男孩子不太合適,但是他的確稱得上美麗——潔白光滑的皮膚和黑亮柔順的頭發,在書上讀到的朱唇也總算在生活中看到了。這孩子讓我突然想起白雪公主,而這個“白雪公主”竟然流著一半與我相同的血。
遺傳確實是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彎下腰,試著用親切的臉對他說:“小正,你好啊……”
他隻是盯著我,狠狠地盯著我,雖然隻是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眼神中的恨意卻讓我膽怯。心姨突然過來給了他兩個巴掌,聲音裏竟然有了哭腔:“怎麼跟你說的,姐姐來了要好好的,你瞪什麼瞪!”
穆正這個十歲的孩子什麼反應都沒有,我卻被嚇住了。夏文雨幾步過來一把抱住穆正,哀求:“阿姨,不要這樣!”
父親的音調還是那麼平穩,他淡淡說:“吃飯吧,自己家的事別打擾人家。”
心姨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說:“小翎,我今天會親自下廚做幾樣小菜,晚上你一定要好好嚐嚐。”說完,回頭用命令的語氣對穆正說:“你也過來!”
“我不要,”穆正小小的臉上有說不出的堅決,“我不要姐姐,我已經有哥哥了,我不要姐姐!”說完就撞開我跑到樓上去了。心姨抱歉地看著我,不停道歉,我則驚訝於穆正的話,他怎麼會有哥哥?父親隻有兩個孩子,而心姨在嫁給父親之前也沒有孩子。心姨知道我在困惑穆正的話,就解釋說:“那孩子不知道在哪認識的人,說人家可以做自己的哥哥,因為有了哥哥這些日子特別開心,聽說你要來,就覺得有了姐姐就會沒有哥哥了,跟我哭了好幾回。”
我隻有苦笑,我不知道怎麼做人家的姐姐,所以不受歡迎也是很正常的,我都不知道剛才自己以為的親切的臉到底是怎麼一種奇怪的樣子。距晚餐還早,心姨便要我參觀這間別墅,夏文雨做向導。她從小就經常到這裏玩,熟悉這裏的地形,比我更像這家主人的女兒。別墅很大,分上下兩層,有大概四五間客房,庭院裏不但有泳池和噴泉,還有一大片玫瑰園。夏文雨拉著我左轉右轉,把別墅外轉了個遍,走到玫瑰園外麵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小翎,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當然可以。”
“小翎,其實小正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隻是有時候太倔強,隻要你肯關心他,他總有一天會接受你的,”她緊握著我的手,讓我覺得像是在接受一個托付女兒的父親,隻好苦笑告訴她:“我隻能盡最大的努力了,我沒做過姐姐,不知道怎樣才能和‘弟弟’相處,說不定比起我,小正更希望像你這樣的人來做姐姐。”
夏文雨搖搖頭:“相信我,血濃於水,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從親情的羈絆中逃開。”
夏文雨說完這些話就離開了,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自己好好想想如何於唯一的弟弟相處。我還真是出乎意料的不受歡迎啊……我走進玫瑰園,看著滿園盛開的花朵中間夾雜著凋落的花瓣,是一種極美的感受。抬頭想遠處看時,隻見那個對我有恨意的小男孩正站在花園中,一動不動地盯著某個方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對上那個窗子。
斑駁的窗,黑洞一般的窗口。那座老舊的木製洋樓二樓的窗子就在玫瑰園的正對麵,從這個角度看去,那扇窗子更顯得破舊了。我走過去輕聲叫他:“你在看什麼?”
他受了驚,猛地回過頭,看到是我後繃緊了臉,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就要跑,被我一把拉住。
“幹什麼?你又不是我姐姐,放開我!”
“你在看什麼?”
“我不告訴你!”
“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自己到那裏去找了。”
他氣的瞪大了眼睛,鼓起臉頰叫喊道:“不準去,那是我的秘密基地!”說完用力一掙,我一下沒拉住就被他逃掉了。我向那扇破爛的窗子裏看去,仍是一片漆黑,剛回過頭時仿佛什麼影子在眼角滑了過去,轉頭一看,仍是空蕩蕩的窗子,什麼都沒有。
左眼突然火辣的疼,比之前還要厲害,我用力揉了揉,仍然看向那扇窗,什麼也沒有,疼痛感也消失了,也許剛剛是我的錯覺。
“小翎,”夏文雨的聲音把我的視線拉了回來,“剛剛小正氣呼呼地跑過去了,怎麼回事?你們又鬧僵了嗎?”
“這個,怎麼說呢……我可能不太會和小孩子相處……”我回頭看看那個窗子,“文雨,你知道那幢樓裏住著誰嗎?”
“那幢樓?”夏文雨隨著我的目光看去,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驚恐地問我:“小翎,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我愣住了,“為什麼這麼問?”
“那幢樓,”她頓了頓,左右看了看,仿佛怕旁邊有人似的壓低了聲音,“那幢樓是很早以前就在這裏了,現在根本沒人住。”
“可是……”我看著她一臉神秘地說:“我也是聽這附近的人講的,原來這裏住著一家三口,女兒是個挺漂亮的孩子,可惜患上了心髒病,年紀很輕就死了。女兒死了以後,她的父母就搬家了。可是過了沒多久,那幢房子就鬧鬼了!”
“鬧鬼?”
“每當月色較好的夜晚,從那幢空樓的二樓房間就會傳來鋼琴聲!”夏文雨說著自己就打了個寒戰,“而且那間屋子就是原來的那個女兒還在世時練習鋼琴的房間。我聽鄰居們說女孩最喜歡在有月色的夜晚彈奏鋼琴,所以大家都議論可能是女孩子的鬼魂在彈琴。”
“噯……彈鋼琴的女鬼……”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
夏文雨驚訝地看著我:“難道你都不害怕嗎?”
“不,故事是很恐怖,”我確實覺得本來就破爛的窗子現在看上去更是幽幽的滲人。但是我沒有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是那種寒毛直豎的陰冷的感覺,如果是鬼的話應該會有像這樣的感覺吧,所以那裏應該沒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我想著,臉突然被夏文雨轉了過去,她略微驚訝地問:“你的左眼怎麼紅紅的?”
“哦……”我摸了摸左眼,“大概是被我揉紅了。”
“眼裏進東西了嗎?”
“來的時候有雨滴飛了進去。”
她皺起眉頭,緊張地說:“可能感染了,還是到醫院看看比較好。”
“沒什麼大礙。”我跟著她走出玫瑰園,她還一直讓我看醫生。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據晚餐的時間也越來越近,夏文雨一直同我聊學校裏的事,講一些發生在同學和老師身上的笑話。看著她年輕飛舞的臉,她身上的活力仿佛也感染到了我的身上,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人人都想與她做朋友了,因為她有著與眾不同的美麗,這是一種由內至外的美,讓每一個聽她講話的人都會感覺到生命的美好,感覺到原來人生中快樂與幸福是如此之多。夏文雨的父親是市政協的委員,本身也是家業龐大的當地名流望族,擁有一家製藥廠和一家五星級的酒店,所以夏文雨也應該稱得上千金小姐。父親因為從診所開始用藥一直都是夏家提供的,與夏伯伯有很深的交情。夏文雨從十幾歲開始就經常出入這間別墅,這就是為什麼她比我更像這家女兒的原因。
快到晚餐時間,心姨係著圍裙走過來,讓我們到餐桌吃飯。夏文雨站起來到樓上的書房叫商談事務的兩位父親,不一會兒下來一臉憂慮地說:“小正不再房間。”
我正要說什麼的時候,心姨搶先開口道:“不要管他,可能又到什麼地方玩去了,餓了自己就會回來。我們先吃吧。”
我看看外麵低沉的暮色,又看到心姨望著我的殷切目光,點了點頭。
晚餐還是比較愉快的,父親和夏文雨的父親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而心姨一直在與我和夏文雨談論學校的事,包括學校的老師怎麼樣,習不習慣環境……夏文雨笑著說:“許阿姨,有我在呢,小翎不知道的地方都可以來問我啊!”心姨便笑了,“有文雨這樣的女孩子做朋友,我也就放心小翎了。”
原來我已經算是夏文雨的朋友了。我想著,透過對麵的落地窗子看向外麵的天。夜色低沉,明亮的月亮在我們吃飯的時候悄悄爬上了天空,灑下無數的銀色光芒,照在搖曳的樹影上,反倒在美麗之餘又平添了幾分詭異。心姨還和夏文雨說著雜誌上的新款服裝,夏文雨看了看天色,問:“小正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呢?”
一旁討論時政的父親停下了筷子,心姨的神色間也出現了擔憂,嘴上卻還說著:“不用管他,一點都不懂事。”然後抱歉地對我笑笑,“接著吃吧。”
我又看了一眼外麵明亮的月亮,說:“還是去找找吧。”
心姨竟露出驚訝的表情,扭頭看了看父親,父親正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們看我做什麼,因此有點不知所措。幸好夏文雨這時候站起來說:“我去找找。”
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轉到她身上了。心姨這時候才表現出焦急,匆忙站起身說:“我也去吧。”
最後,所有人都出發尋找不知道在哪裏玩的穆正,可是找遍了整個別墅,甚至是庭院裏的每一個角落,都不見穆正的影子。心姨給他所有的同學打了電話,還是沒有他的消息。
心姨的臉色煞白,她幾乎哭了出來,喃喃道:“小正去哪裏了呢?”
我想她是十分關心自己的孩子的,可是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凶呢?其實父母對孩子的關心愛護是從眉目間就能流露出來的,再怎麼隱藏也會被明顯地看出來。因為小正失蹤的關係,整個屋子裏都彌漫著陰沉的氣氛,沒有人說話,隻有心姨幾欲哭泣的呼吸。夏文雨晃來晃去坐不住,猛地站起來說:“我再到院子裏找找。”說完就要走,我也站起來叫住她:“我和你一起去。”
心姨睜大了眼看著我,我說:“沒關係,會把小正找回來的。”她便點了點頭,啜啜道:“謝謝。”
於是我和夏文雨來到院子裏重新尋找,月光靜靜灑在樹影婆娑的地麵上,夏文雨邊走邊喊著穆正的名字,路過玫瑰園時,她突然停住不叫了,臉色瞬間變的蒼白。
“怎麼了?”
“小翎,你有沒有聽見……”她的聲音變的顫巍巍,“鋼……琴聲?”
我屏住了呼吸,四周仿佛因為夏文雨剛剛的那句話變的更加寂靜了,沒有了一切鳥蟲的嘈雜,那個優美的聲音就輕飄飄地從遠處飄了過來。
《致愛麗絲》,又是貝多芬的這首《致愛麗絲》。夏文雨突然抓住我的手,嚇了我一跳,她的手甚至在顫抖。她說:“小翎,我怎麼覺得,鋼琴聲……是從那裏飄出來的……”
我順著她的手看去,黑洞洞的窗子就猛地出現在我眼前。我的後背一陣冰涼,這柔美的鋼琴聲卻讓我們兩個人害怕起來。我突然想起下午在玫瑰花園裏看到穆正的時候,他站在那裏定定凝望著這個窗口,說那裏是他的秘密基地。
我對夏文雨說:“我知道小正在哪裏了。”
她驚訝,“哪裏?”
“那裏。”我指向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窗口,“他說那裏是他的秘密基地。”
“那裏?!”夏文雨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那裏可是鬧鬼的舊樓啊!小正怎麼會到那裏去玩啊!這孩子也……也太膽大了吧!”
“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要去找找他。”我說,“他這麼晚不回來,很可能在那裏睡著了。”
夏文雨因為我的話這個人都縮了起來,我看得出她很害怕,就對她說:“沒關係,那裏應該沒有什麼彈鋼琴的女鬼。”
“沒有……”她咽了咽口水,“那……那這個鋼琴聲是……”
“可能是誰在別處彈鋼琴,因為有那個女鬼的故事,所以你不由自主就聽成從那幢舊樓裏發出的聲音。”
她點了點頭,雖然還很疑惑,但是我覺得她還是很信任我,而且她很擔心穆正和我的安全,所以盡管我說如果害怕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她還是搖搖頭,說一起去。
舊樓的大門在對麵的街角,我和夏文雨站在門口,看著斑駁殘破的大門,大門讓我想起以前看過電視裏的那種鬧鬼的古堡,打開以後就會有成群的蝙蝠飛出來。夏文雨緊緊抓著我的手臂,我們走過去推開了大門。
大門發出沉重的悶響,卻沒有蝙蝠飛出來。我感覺夏文雨明顯鬆了口氣,也許她也想起了古堡的事情。
門裏一片漆黑,我們拿出手機照明。手機付出微弱的藍光,比起一片漆黑反倒還要恐怖,但是人就是這樣的生物,有著對黑暗與生俱來的恐懼,隻要有光,不論是什麼光,哪怕隻有一點點,也要緊緊抓住不放。手機的光根本照不清物體,隻能模模糊糊地照出一條道路,我看見滿地的灰塵,夏文雨突然指著地上的灰塵說:“小孩子的腳印!”
如果沒錯的話,這應該是穆正的腳印。我順著腳印向上照,看到那串腳印往二樓去了。夏文雨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剛剛的那種害怕的感覺一掃而光,驚喜地對我說:“是小正!”然後鬆開我的手臂一個人飛快往樓上跑去,我來不及拉住她,她的人已經轉過樓梯,本來“蹬蹬”響著的腳步聲在轉角處突然消失了。
我怔住。
腳步聲消失地那麼突然,幾乎是眨眼之間,夏文雨的身影就在轉角處隱沒,簡直像她剛跑到轉角就整個人消失了一樣,讓我不由得發冷。在心裏告訴自己,沒事,應該是她走路放低了聲音罷了,畢竟轉角處是視覺死角,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這樣一想,反而打了個冷戰。我的手機繼續散發著微弱的藍光,夏文雨揚起的灰塵在藍光下飄舞,我深吸了口氣,慢慢走向樓梯。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鋼琴聲。
並不是在別處傳來的鋼琴聲,我聽得極其清楚,那就是從二樓傳來的鋼琴聲。全身一顫,手裏的手機差點掉在地上。我忍不住咬下牙,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老舊的木製樓梯,每一步都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伴著回音,顯得這幢嘍格外空曠。我轉到那個轉彎處的視覺死角,發現什麼都沒有,於是就到了二樓。
二樓隻能看見一條黑乎乎的長廊,長廊兩邊似乎有許多屋子。不知道夏文雨進了哪一間屋子,穆正又在哪一間屋子。我正想著,耳邊又是一陣鋼琴聲。
我有點發抖,我想說不定我的感覺錯了,這裏真的有彈鋼琴的女鬼。但是我現在隻能朝著那間有鋼琴聲的屋子走去。越走,鋼琴聲就越清晰,我站在門口吸了口氣,猛地推開了門。
月光如流水,一瞬間傾灑在我的臉上,眼裏。我的左眼一陣疼痛,月光在眼中炸開——一片空白。
我癱了下去。
輕緩的音樂一直在耳邊環繞,我看見一扇藍色的窗,潔白的窗簾在風中舞動,長發少女坐在鋼琴旁深情地彈著《致愛麗絲》,月光映在她年輕清秀的臉上。
我終於看清了這張美麗的臉,多美好的一張臉。
琴聲繼續著,我就這樣醒來,醒來時看到的是月光,然後是鋼琴,然後是彈著鋼琴的人。
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穿著輕薄的白色襯衫,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發絲,月光順著他的發絲,和著音樂流到他長長的睫毛上,再從睫毛上彈跳過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劃過漂亮的臉部棱角,滴在琴鍵上修長的手指尖,迸濺開來。
我的心因為他的俊美瞬間猛地跳了一下。
我發現我的右眼看不到東西了。我用力閉上,再睜開,右眼還是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從門口站起來,說:“你好,請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朋友?”
他停了下來,看著我說:“這裏好久沒來過人了。你要找的是叫做穆正的小男孩嗎?”
“是的。”
“我認識他,”他說,“他是第一個到這裏聽我彈琴的人,也是第一個與我講話的人。”
我點點頭,知道穆正說的哥哥就是這個漂亮的男孩子。他看著我笑了,笑的讓我覺得非常好看。他說:“我彈得好不好?”
“好。”
“那為什麼她不回來聽呢?”他的眼神極其憂鬱,我想他說不定是哪個國家的王子。於是我說:“大家都說這裏有女鬼在彈琴,所以不敢來了吧。”
“女鬼?”他怔了怔,突然就哈哈笑了起來,“怎麼會有女鬼?一直都是我在彈琴啊。”
“你為什麼一直在這裏彈琴呢?”一般要彈琴都會在明亮寬敞而不是陰森破敗的地方吧。
“因為隻有在這裏彈琴她才能聽到。”他說,眼神又是那麼憂鬱,我從沒看到過這麼憂鬱而又美麗的那孩子,心裏湧出了說不出的滋味,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他一驚,隨後就任我抱著。我眨眨眼,左眼是那麼明亮,但是右眼一片漆黑,一隻眼睛的空間知覺真的不好,所以抱他的時候方位就有點歪了。他的身體冰涼,不知在這個地方彈了多久。他的聲音就像鋼琴聲那麼清亮而優雅動聽,他說:“謝謝,你的身體真暖。”
“能告訴我你在等誰嗎?”
“一個女孩,”他的臉上揚起幸福的笑,眼裏的光芒因愛而美麗耀眼,“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也是我見過最有鋼琴天賦的女孩。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隔著玻璃的櫥窗,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臉,當我看到她凝視我的目光時,我想,我這一生永遠都不會離開她了。我看著她彈琴,她靈動的手指輕撫我的臉是多美的感覺,我一直都記得。”
我的心裏竟有一點失落,我看著他,說:“你一直這樣等,等了多久?”
“八年了,”他說,“她走的時候對我說一定會回來,所以我在有月光的晚上彈奏她最喜歡的《致愛麗絲》,等著她回來,可是為什麼她不回來呢?”
“如果,”我咬了咬下唇,“如果今晚你等不到她,你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驚訝地看著我,突然笑了,“你才第一次看到我。”
“可我知道你的寂寞。”
“你會彈鋼琴嗎?”
“不會。”
他輕輕搖頭,“不會彈鋼琴的人是不行的。”
“如果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會學的。”
他隻是搖頭。
“不是她,就不行,隻有她。”
“她叫什麼名字?”
他的眼又亮了,因為說到心愛之人的名字,“她叫做林夢馨,美夢的夢,馨香的馨。”
我愣住,耳邊突然響起下午夏文雨的話——“那個女孩叫什麼來著,名字很好聽……姓林,叫……對了,叫林夢馨!”
林夢馨!心髒病去世的女孩她叫林夢馨!
我定定看著臉上是愛情光彩的男孩,我的心裏是無盡的酸楚。我說:“不要等了,你說的女孩,已經去世了。”
他全身一顫,又笑了,“你騙我。”
“是真的,這裏的鄰居都知道,林夢馨早已經因為心髒病去世了。”
他的臉上都是震驚與悲傷,就連月光仿佛也因為他的神情而淒涼了起來。他搖頭喃喃說:“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騙我,為什麼她不守承諾?她去醫院的時候明明對我說要我等著她,明明說她會回來的,為什麼她不守承諾?”
我握住他顫抖的雙手,“她的心髒病是醫不好的頑疾,我想你知道早晚都會有那麼一天的。我知道你對她的癡心,我知道你默默守了八年。但是她臨走的時候說的是真心話,她希望自己能活下來,希望能回到你身邊,希望能和你一起演奏《致愛麗絲》……我想,她臨終時一定覺得很對不起,無法履行與你的承諾了……但是,”我把手放在他的心口,“她不是還活在這裏嗎?她一直在你心中活著,就算過了八年,十八年,二十八年,她也一直活在你的心中啊!不然你的《致愛麗絲》不會演奏地這麼美,這麼動聽不是嗎?”
他抬起頭,如水的目光看著我,我笑了。
“你不願舍棄的女孩子,如今她也一定在天堂裏看著你,和你一起彈著那首約定好的曲子。”
他將頭轉向窗外,那裏有灑滿天際的月光,還有漆黑卻廣闊的天空。也許那裏真的有天堂,天堂裏有等待他的深愛的女孩子。
“你說的對,也許我早就知道了,隻是不敢去麵對。”他看向我,“謝謝你這麼真誠地告訴我,讓我不必繼續這種無盡的等待,等待真的是件痛苦的事啊……”
我點頭,走到鋼琴旁坐下,把手放在琴鍵上,輕輕彈了起來,他略顯驚訝,“你不是不會彈鋼琴嗎?”
“隻會這一首,”我說。他便笑了,笑著說:“真的謝謝你,如果早點遇見你,我也不會等待這麼久了,我早就應該到那裏去找她。”他回過頭,我看見的是那張美麗俊秀的臉,而那雙如水的眼睛,此時亮若繁星。
我繼續彈著這首我唯一會的《致愛麗絲》,看見手下的鋼琴漸漸變的透明,身邊微笑的男孩也漸漸透明。窗外的天上,月亮那麼皎潔,銀色的月光似乎要洗清人世間的一切悲哀和惆悵,這是多麼美麗的月色啊……
我能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男孩的笑聲,他笑著說:“真的謝謝你,再見。”
“再見。”
一切的景象消失不見,我的麵前一架老舊的鋼琴瞬間碎裂,倒在地上揚起高高的灰塵。我咳了幾聲,左眼猛地發疼,閉上眼剛要揉,疼痛感就突然消失了,睜眼時,本來看不見的右眼又能看到東西了,於是我看到了牆角站著的穆正和昏厥的夏文雨。
“小正,你醒了多久了?”
他看我的目光依舊冰冷,但是沒有了恨意,他抽了抽鼻子,說:“我都看到了。”
我嚇了一跳,“什麼?你看到什麼?”
“你叫什麼啊?”他不滿地嘟囔,“反正……反正你要是再來我家我也不反對啦……大哥哥他……他……要不是你,不知還要等多久……我一點忙也幫不上,隻能聽他彈琴……”他說著,低下了頭。我便輕聲笑了,“小正,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囉嗦!不用你說!”他有點生氣,我便笑得更大聲了,這是多麼不會掩飾自己感情的孩子。我說:“你要哭就哭吧。”
他生氣地看著我,很久,很久,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
心姨在我身邊叮囑:“回去自己一個人住萬事都要小心,最近天冷了,要記得加衣服,還有——”
“心姨,”我打斷她,“我都知道,你不用刻意在乎我的感受,我知道你希望我在這裏不會不自在,所以掏空心思討好我,連自己最疼愛的兒子都罵了。”
她的臉紅了,聲音極低地說:“小翎,對不起。”
“不要這麼說,心姨。”我握住她的手,“這麼多年,謝謝你照顧父親。”
她猛地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我,眼裏有了閃爍的淚花。我笑了笑,轉頭看向那扇已經斑駁的窗。
我對十二歲那年來這裏的印象真的不深,但是卻記得離開時聽到的優美的鋼琴聲。我回頭時,看到一扇天藍的窗,透過潔白的窗簾,一個美麗的長發女孩正坐在鋼琴旁彈奏,那麼深情,那麼深情。
爺爺說:“又是一對癡情/人啊。”
“什麼叫癡情呢?”我問。爺爺笑了,“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我不解,於是再回頭,透過那天藍的窗,我把那個美麗的女孩和那優美的鋼琴聲深深刻在了心裏。我就是在那天想,一定要學會這首曲子。
貝多芬的《致愛麗絲》,是他為心愛的苔萊塞·瑪爾法苔伊所作,一直被壓在女孩的箱底珍藏,直到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德國音樂家諾爾為貝多芬寫傳記,才發現這份手稿,可是1864年在斯圖加特出版這首曲子時,諾爾把曲名《致特蕾澤》錯寫成《致愛麗絲》,從此,人們忘記了曲子原名,而將其稱之為《致愛麗絲》。
鄰居們一直以為是女孩的靈魂在月夜彈著鋼琴,其實他們正像人們弄混這首曲子的原名一樣弄錯了。
這是鋼琴對主人的愛,是鋼琴對主人深切的思念讓那首《致愛麗絲》在月光皎潔的夜晚不斷回響,也許從女孩將它在櫥窗裏買下,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斬不斷的聯係。是愛讓這台已經被歲月腐化了的鋼琴默默等待了八年,隻為他心愛之人的一個承諾,即使等到琴鍵都鬆掉,等到滿身斑駁,即使我希望把他從那幢舊樓裏帶回靈齋,給他新的生命。
他依然選擇到天堂尋找心愛的女孩。
這個,就叫癡情吧。
我坐上車,夏文雨同我告別。她始終都不知道昨晚她跑到樓上後,撞到結界上被撞昏的事,她仍然笑的那麼燦爛,充滿青春的活力。她趴在我耳邊說:“我說的新款內衣,明天會穿到學校哦!”
“知道了。”我點點頭,她依依不舍地道別,然後關上車門,走到她父親的車裏。心姨還在對我說保重身體,還推了推身邊冷著臉的小男孩,“跟姐姐說再見!”
穆正隻是嘟著嘴,倔強地不出聲。我對心姨說:“算了,沒關係。”然後搖上了車窗。
在車窗搖上的最後一刻,我聽到那個冷冰冰的小男孩用別扭的聲音小聲說:“你還會來吧。”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連忙扭過臉,呐呐道:“我才沒有姐姐呢,爸爸讓我問的。”
依舊是那個不會掩飾自己感情的孩子。
我笑了。“還會來的。”
畢竟,這裏也是我的家。
車行駛而去。前麵的懷恩突然側過頭問:“小姐,你的左眼還疼嗎?”
“嗯?”
“因為我之前看到你在揉左眼。”
“那個啊,”我笑著說,“不疼了。不過說到眼睛,有一種眼睛叫做陰陽眼。”
“陰陽眼?”
“就是兩隻眼睛裏有一隻並不是人類應該擁有的眼睛,而是能看到人所不能看到事物的眼睛。不是有人會撞鬼嗎?但是有陰陽眼的人不僅永遠能看到所有的鬼怪,而且還能看到普通人絕對不會看到的東西,就像精靈和事物的靈魂。”
“事物還有靈魂嗎?”
“有的,隻有擁有陰陽眼的人才看的到。不過,以後,我的左眼應該不會再疼了。”我說。我本就不是陰陽眼,這次左眼的變化讓我看到了看不到的東西,而看人世間的右眼在那時閉上了,打開了通靈的陰陽左眼,這些都隻是巧合。隻是……我想起那個倔強的小男孩和他明亮的眼眸。
無論怎樣,身體裏的血統是無法更改的。
遺傳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啊,不是嗎,
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