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撥開雲霧步步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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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倚靠在長窗前,抬頭望向清透的天空,淡金色的陽光落入眸心,有一點點刺痛。
    昨夜,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也不記得蕭賾說過什麼。
    隻記得,我裹在厚厚的風氅下,陷入他的懷裏。他的氣息漸漸令我安穩,忘記了哭泣,忘記了悲傷,忘記了掙紮,忘記了我與他的重重糾葛。
    醒來時,我已在床榻上,身上蓋著綿軟的被衾。枕邊是他的風氅,難怪恍惚中覺得他好似還在身邊,無端讓人安定。
    母後說,愛與不愛,不過在人之一念間。
    如果他愛你,那麼你就是他手心眸底裏憐惜嗬護的珍寶;如果他不愛你,那麼你便是他不屑一顧的路邊肮髒頑石。
    少女閨閣時,常會在書中看見“情深不悔”,“生死相依”,“海枯石爛”、、、、、、,想來那些繾綣情緣我終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無聲一歎,一切自有因緣在,我與蕭賾的這樁姻緣,從一開始就不圓滿。或許冥冥注定我與他縱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我回眸一轉,外麵傳來一片跪拜聲,蕭賾的腳步聲漸漸往內室而來。
    我抬眸望去,他的身影在垂簾外凝立不動。他抬手,遲疑地撫上垂簾,卻不掀起。
    我默默地站著,一動不動凝望著那道朦朧身影,分不清此刻心中糾結的莫名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負手緘默,隔了垂簾向我定定望過來,一時間安寂繚繞。
    那道迫人的目光,似乎可以一直穿透垂簾,驚起我眼底深藏的縷縷不明暗波起伏。
    我垂眸,若說有緣,為何我與他的開始交織著不甘不願不圓滿;若說無緣,為何與我此生與共的良人偏偏是他?
    垂簾動,珠玉簌簌搖撞有聲,他掀簾而入。
    侍女們悄無聲息地退下,我與蕭賾兩兩相望,似遠似近,如夢如幻。
    我恍然然看著他,不免心中感慨。
    上天將風姿卓絕,氣度凜然,淩洌孤峻全都給了這一人。他如今權位名望冠蓋京華,振臂一呼千軍萬馬,不知這世上還會有什麼是他想要的?
    蕭賾見我不出聲,嘴角揚起個微微的弧度,“身上好些了嗎?”
    我淡淡道:“身體的傷是好了,可是那些看不見的傷我也不知何時會痊愈。”
    蕭賾一怔,眼裏極淡的一抹矛盾與黯然一閃而逝,“你心中還是存有芥蒂?”
    我默然凝視他半晌,搖頭自嘲地笑了。
    那一天,我獨自歸寧,孤高倔傲,成為此後日日夜夜永不褪色的沉痛記憶。
    我語聲微窒,一字一頓道:“若是重新讓你選擇,你會離開嗎?”
    第一次我針鋒相對,毫不避讓地直視我與他的從前。
    蕭賾神色一滯,唇角微微緊抿,靜默不語。
    什麼也不必說,我已懂了。
    若是昔日可以回轉,我與他是不是便可毫無芥蒂?若是時光可以倒流,我與他是不是便可重新來過?
    不可能!不可能!即使昔日回轉,時光倒流,他依舊會那樣選擇。(
    蕭賾眉心微擰,深邃黑眸如若點漆望著我,似有一種難言之隱的感覺。
    我眸光悠悠一轉,“都不重要了。我累了,你明天遣人送我回京都吧。”
    “你說什麼?”蕭賾驀地上前握住我手腕,沉靜的眸底似有落寞的波紋湧動。
    我怫然拂開他的手,不管不顧脫口道:“你既然對我半分在意也無。從今以後,你是意氣風發的嘉定王,我自做我的逍遙公主。我們二人自此花開不共賞,花落不同悲。”
    蕭賾一瞬不瞬地望定我,幽深的瞳孔紛雜變幻,驚訝,薄怒,黯然,沉鬱,灼灼。
    我刹那怔忡,靜暖的陽光穿窗星星點點地灑落在他身上,金輝中竟顯得他隱隱的孤寂,無聲亦無息。
    這個人也會感到孤寂麼?
    蕭賾深深迫視我,淡淡低聲道:“誰說我不在意了。”
    突然之間,星墜日落。
    我驟然睜大了眼,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悄然滋生在心底,纏纏繞繞包容了我。我仿似聽見了自己心髒怦怦地跳動聲,血液緩緩地流動聲。
    我靜默。
    他亦靜默。
    風拂過滿院葳蕤枝葉,簌簌入耳。
    蕭賾唇角忽而輕輕一彎,似笑非笑,“想我蕭賾戎馬半生,征戮無數,那日方知害怕為何物。我的狼牙白羽箭曆來擋者披靡,一箭封喉,那日我卻害怕它偏了分厘。”
    我大窘,臉上倏地燃起一層紅雲,懊惱地瞪視他。
    世人說,薄唇的男子,心中寡情。
    蕭賾的唇角便像一道寒刃,鋒銳而冰冷,薄薄卻孤峭。
    他的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我該信麼?
    如果忘記從前,一切從此刻開始,多年以後我們又會怎樣?
    我低眸,滿心都是澀痛,“我做不到當一切未曾發生過。”
    蕭賾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幽深變幻,嘴角抿成了直線,“你真想知道我當日為何會離開?”
    我霍然抬眸,驚道:“你難道不是因晉陽叛亂,奉旨領軍赴援?”
    蕭賾默默看著我,冷寂的眼中瞬間掠過千百種情緒,卻一語不發。
    我心中頓時惶亂迭起,一路惶惶然到了心尖上去。
    蕭賾神色一斂,緩緩道:“晉陽叛亂是假,我離京是真。”
    我猝然緊抿了唇,手指緊緊絞著衣角。
    蕭賾略一頓,抑聲道:“還想聽嗎?”
    心頭漸漸有更多疑懼浮上,我隱隱猜出那一場往事裏隱伏著漩渦深繞,崢嶸麟角。或許其中會有我不能承受之重,或許裏麵有讓我剜心徹骨之痛。
    可是我寧肯麵對的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甚至卑鄙齷齪肮髒汙穢,也隻要最真實的痛,不願那虛妄的謊言將我欺騙。
    我靜靜抬眸,強抑心頭翻湧的恐懼不安,“是。”
    蕭賾眼底淡淡波光一亮,“很好,這才是那日校場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女子。”
    我咬唇不語。
    蕭賾探手入懷中,取出半枚玉印遞給我。
    我顫顫接過,猛地僵住。
    半枚和闐玉玉印上赫然一個“虎鈕”。虎為陽代表天,天武朝惟帝之璽才可用虎鈕。
    我竭力遏止心中的一抹疑雲,平靜地開口,“你從何處得來?”
    蕭賾負手踱至窗前,背在身後的手穩持,“烏維。”
    我氣息一窒,突覺不能喘息,“另外半枚玉印上可是一個螭鈕?”
    蕭賾回身,幽深目光落在我身上,撩起我心中深深淺淺的驚亂,“是。”
    我再也說不出話,一時間手足冰涼,如臨萬丈深淵。
    螭為陰代表地,玉印上雕刻虎螭神獸喻意天地合,陰陽接,象征至上的皇權。
    天武朝隻有一個人可以用,便是父皇。
    午後的陽光灑落在我身上,我卻覺得周身漸漸漫上了一層涼浸浸的寒意。
    父皇,慕容複,烏維,他們——是他們劫擄了我,是他們製造了這一場陰謀。
    熟悉而遙遠的兒時記憶,一瞬間撞破塵封,齊齊湧動在腦海中,美好得不似真切。
    我不相信,怎可能是最疼愛我的父皇利用我,離棄我。
    “為什麼?”我惻然垂眸,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問他。
    蕭賾頓了一頓,緩緩道:“因為皇上不想看見後宮專權,外戚亂政!”
    刹那間,重錘擊落心尖。
    手心裏不知何時已滲出冷汗,我強抑著心底波湧翻騰,“說下去。”
    蕭賾深深看我,風雲詭譎都在他沉穩的聲音中緩緩道來,“天武的朝政早已被左相和右相把持,尤以左相一族在朝中勢大根深,驕橫弄權。皇上已覺利刃在頸,除之後快。
    犒賞三軍之宴上,我禦前求娶你,皇上因忌憚我手中百萬鐵甲軍,無奈之下當廷賜婚。右相一黨遂覺危機四伏,皇上與右相此後共同結盟,欲步步削奪左相一族重權。
    大婚歸寧回宮之日,皇上在宣德殿安排了五十死士,隻待召我覲見便將我就地撲殺,其後以我妄圖弑君之罪昭告天下,堵息寒族將相的悠悠之口,奪回我手中兵權。
    卻不知,左相與皇後已窺得端倪,左相暗中密令晉陽太守假意製造叛亂,連夜上三道急奏。我借機上表率軍平叛,離開京都。我們反戈一擊,皇上的削權之計落空。”
    蕭賾停下,神色莫測地看著我,眼底慢慢泛起歉然。
    我恍惚隻覺得一鞭子響亮地抽打在我身上,疼痛滲入四肢百骸,卻絲毫無法呻吟。
    以前父皇對我說,生在皇族之中,既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榮耀,就勢必要拿其他東西來交換。
    當時我不解,而今終於懂得。
    蕭賾的禦前請求賜婚,不論是他的主意,還是母後的授意。他們終是各取所需,虞氏看中了蕭賾手中的百萬鐵甲軍,而蕭賾也看中了虞氏的煌煌權勢。
    我成為了他們彼此取信對方的一枚聯姻棋子,他們卻將我從頭至尾蒙聵。
    更可笑的是,我的錦繡姻緣下隨時夾雜著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和伺機而動的殺機。
    一朝有蕭賾在,父皇便一朝掌控不了兵權,動搖不了虞氏。
    我咬唇想笑,卻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所以父皇和慕容複一眾人等再次密謀以柔然族假意求和,聯合早已潛伏在你軍中的人馬將你防不勝防地誅殺?”
    蕭賾眼中清光微閃,掠過一絲讚賞,“不錯,皇上授意右相密謀於慕容複、烏維,借他們之手除掉我,奪回兵權。”
    我緊閉了雙眸,眼底喉間盡是澀痛。那個在心中兜轉了千百回的疑問怔怔出口,“所以我被劫擄一事也是計劃之內,父皇知,母後知,你知,卻隻有我一人被你們一路聵騙?”
    蕭賾緘默不語,一室寂靜。
    “我要知道。”我霍然睜眼,一字字,自唇間吐出。
    蕭賾蹙眉,深邃的瞳仁微微一收,盡是負疚深深,“那是右相與慕容複、烏維合謀,怕是皇上也未知。若不是我收到的信報一時有誤,延誤了我布署的時機,你也不會落入慕容複手中。”
    紛亂裏,一念電閃。
    我脫口道:“你早已洞悉慕容複一黨陰謀?”
    蕭賾與我對視一眼,緩緩點了頭,“慕容複與烏維計劃周密,又有皇上暗中為援,本是萬無一失。可是烏維卻有一個好哥哥——斛律,此人密信報於我,欲借我的手除去烏維,掃除他王位之爭的最大對手。”
    難怪蕭賾會知道慕容複一黨的陰謀,及早防患。
    好一個計中計,環中環,套中套,慕容複等人皆以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不知道黃雀身後還潛伏著爪銳喙利的蒼鷹,螳螂黃雀皆是它口中之食。
    我定定望著他,徐徐道:“那麼你與斛律之間的盟約又是什麼?
    蕭賾眼中一亮,隱隱含驚喜之色。
    我不置可否一笑,蕭賾何許人也,又豈會平白為他人做嫁衣。
    蕭賾唇角勾起個傲然的弧度,眼底盡是鋒豪與堅毅,“此後燕蕩山以北長治久安,柔然族在我有生之年絕不馬踏中原。”
    我心中震驚到無以複加,猶如驚濤拍岸,碎浪成雪。
    極霄殿上宛如神祇的他,歸寧之日不辭而別的他,校場上沉冷果斷的他,眼前矗立如山的他。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他在陰謀詭計的漩渦中托起繁華盛世,在大漠風沙的激蕩中睥睨敵寇,在金戈鐵馬的殺戮中靖安四域。
    他究竟是神是魔還是人?
    我思量片刻,淡淡道:“僅憑一麵之辭,你便助他登上王位。倘若日後他背信諾言,你當如何?”
    蕭賾輕輕一笑,“那也隻不過在沙場上多了個難得的敵手。”
    雲淡風輕的話語下,又暗藏著日後多少蠢蠢欲動的血腥殺戮。
    我細細地皺了皺眉,仿佛看見沙場的激烈交殺中,他的周身方圓之地,已化為一片修羅血池。
    蕭賾含笑走近我,“怕我麼?”
    我一時恍惚,不知如何回答。
    有人把刀放在你的脖頸上,若不想他為刀俎,你為魚肉。隻有絕地反擊。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蕭賾他又有何錯。
    “不,大丈夫當如是也。”我語聲低微,低得幾不可聞。
    蕭賾嘴角噙一抹激賞的笑意,目光深深看進我眼底。
    半晌,蕭賾轉身,負手望向窗外,沉聲道:“自古戰者,勝敗皆是百姓之苦。十年征戰,有多少人妻失夫,子失父,母失子。我與斛律的盟約賭上一賭又有何妨。”
    他的背影,在暖陽的輝映下,逸出不著痕跡的堅毅和寂然。
    此刻站在我麵前的人,不再僅僅是一個喋血疆場的英雄,而是一個深謀遠略,大義大節之人。
    在他的深遠棋局裏,我,慕容複,烏維,甚至天武朝政,柔然王族,都隻是一枚過江卒子,成全了他的浩瀚山河,盛世風流。
    我的心裏莫名一痛,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知道是不是——失落。
    蕭賾回身,眸色深遠看著我,“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這個人深沉沉冷然地讓人咬牙,卻又赤裸裸坦然地叫人無處著惱。
    我躊躇了許久,終是開口,“你將慕容複如何處置了?”
    我記得,那一路上的屈辱,扼痛,肩傷、、、、、、,全是拜他所賜。
    可是我還記得,那一刻,慕容複推開了我。那一箭,貫穿了他胸口。
    他明知蕭賾那一箭不會傷著我,卻還是推開了我。如今想起當日種種,恨意已淡,徒留憐憫與悵然。
    蕭賾麵無喜怒,淡淡道:“葬在了燕蕩山以北向南。”
    我愕然,那是麵向南燕的方向,“他不是你的敵人嗎?”
    蕭賾唇角輕揚,朗聲道:“卻也是個可敬的敵人。”
    我心中一悸,心緒起伏莫名。單論這番風儀氣度,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
    我朝她抬眸淺笑,語聲平靜,“你還隱瞞了我什麼?”
    蕭賾眉峰微蹙,似是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方道:“我的人早已潛伏進慕容複身邊。”
    刹那間,猶如驚電劈落。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著他,心中千萬個念頭回轉,紛亂之極。
    他早已派人混入慕容複隊伍,卻看著我日日擔驚受怕,夜夜寢食難安。
    他步步為營,戒急用忍,隻為將他們引入甕中一舉殲滅。
    這就是蕭賾,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望著他無聲地笑,眼底悲喜成灰,“這世上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父皇的慈愛話語,猶在耳邊,可是他離棄了我,為了穩固皇權;母後的端華高貴猶在心中,可是她利用了我,為了家族權勢;蕭賾的錚錚身影猶在眼前,可是他欺騙了我,為了全盤大局。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我卻不能恨,傷我負我的人,皆是我至親至近之人。
    這世上是否還有一個真心疼我愛我的人?
    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此時隻覺得全身似有一道利刃在淩遲每一寸肌膚,痛入骨髓,卻流不出一滴血。
    我仰首微笑,想要維持我僅存的驕傲,兩行淚意卻蜿蜒入心。
    蕭賾走至我身前,輕輕抬手貼上我的臉頰,手中溫暖拭去了淒涼的淚痕,“真假都不重要,那些事已經過去了。”
    我哀哀望著他,喃喃開口,“過去了嗎?”
    蕭賾驀然用盡全力環住我,將我擁在他的懷裏,俯身在耳畔道:“是的,不用怕。就算天翻過來,我還在你身邊。”
    我猛地一顫,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想要握住掌心裏僅存的溫暖,惟恐整個世間留我一人孤零零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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