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暗香浮動月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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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漫天的血雨篷篷,飆射的狼牙白羽箭,震天的歡呼呐喊似要將我淹沒。
我極力掙紮,稍稍一動,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
昏沉中,是誰溫熱的手,不時輕撫在我的額頭,恍若時光回暖;是誰笨拙而溫柔地喂我喝藥,好似清苦的藥味也覺出甘綿;又是誰的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室內所有的光亮。
我動了動手想去觸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終是無力地放棄。
幾番混沌朦朧之後,我漸漸醒轉。
我自榻上撐坐起來,掀起羅帷。屋中素淨雅潔,一室裏縈繞著濃鬱的藥味和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
若不是肩頭傷處的疼痛仍極為真實,幾乎讓人以為前塵種種隻是乾坤入夢,轉眼一瞬便是鏡中水月。
侍女見我醒來,連忙規規矩矩地叩頭請安:“公主醒了,奴婢去稟報王爺。”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低眉垂首地跪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出。
我淡淡道:“先不用去,你且起來說話。”
她謝恩,小心翼翼地立起。
我輕聲問道,“我昏迷了幾天?”
她恭聲答道:“公主已昏迷了五天。”
原來離那一場噩夢已過去了五天。此刻觸摸到輕軟的念衾羅帷,才惟覺不是在夢中。
我溫言道:“躺了多日,你扶我到窗子那。”
她麵色惶惶地扶我下榻,垂首立在一邊。
徐徐推開窗欞,晚風微涼,吹得我衣襟輕拂。
我抬頭望去,一輪明月懸空,灑下斑斑清輝落影,帶著無盡的幽涼深黯。
慕容複一眾人等已全部伏誅,身上的蠱丸隻怕無藥可解,我終究還是要重又墮入沉夢。
我若是死了,父皇、母後、休源、、、、、、,他們會為我傷心吧。
此時,外麵傳來請安的聲音。一個低沉的聲音遙遙傳來,“公主醒來了嗎?”
侍女小聲地稟道:“公主,王爺來了。”
我一怔,心中蕩滌著茫然和微微的慌亂,竟覺得自己一時手足無措。
垂簾動,珠玉落落有聲。
我轉身回眸,目光直直撞入一雙眼睛裏,深邃猶如深夜無垠,含著無聲的篤定。就是這雙眼,讓我在生死之淵選擇相信他。
相視一瞬,時光流轉。
“你剛醒過來,怎能站在這裏吹風。”他蹙眉,大步走過來,關上長窗,“快去喚醫侍。”
侍女領命去了。他極小心地扶我回榻上,在我身後掂上被褥扶我靠好。
我觸到他的掌心時覺得很溫熱,不知為何,一時手竟隱隱透出一層密汗。
醫侍急步趨行而來,恭敬地行了禮,上前診脈。靜靜診過片刻後,低頭退下道:“公主傷勢已然好轉,隻是心血氣弱,虧損不足,細細調理幾日便也無妨。”
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醫侍竟沒診出我身上的蠱丸。
我疑惑道:“隻是心血氣弱,虧損不足?”
蕭賾聞言道:“可是覺得哪裏還不舒服?”
我搖頭,抬眸望向他,淺淺一笑,“我中了慕容複的蠱丸之毒。”
蕭賾一震,臉色劇變,“你可診仔細了?”
醫侍急忙躬身道:“公主身體並無中毒跡象,隻是由於顛簸勞累,又受重傷,導致心血氣弱,元氣不足。”
我怔得片刻,刹那間心念電閃。
慕容複說他騙了我,其實是他並沒有給我服食蠱丸。
這個人,背負一身傷痛,心懷一腔仇恨,他拚盡餘生隻為向蕭賾複仇。可是他最終命喪蕭賾之手。
他擄劫我,惡諷我,欺辱我,卻想不到他最後會放過我。
往昔恩怨付流水,終成灰飛煙滅。W
百般滋味,盡在心頭。
蕭賾顯是舒了一口氣,“不用怕,沒事了。”
他的聲音帶著某種魔力般地叫人感到安定,我漸覺心中慢慢溫暖安穩。
醫侍端了湯藥上來,侍女上前欲接過。
蕭賾卻道:“藥給我。”
醫侍將湯碗恭敬地端到他麵前。
蕭賾接過藥,側坐在榻邊。他舀了一勺輕輕一吹,送到我唇邊。
他的動作並未有絲毫不適,顯得熟練之極。
我卻是一怔,愣愣地望著他。
“不認得了麼?”他,唇角微揚,猶帶三分揶揄。
認得,仿佛又不認得。
極霄殿珠簾後驚鴻一瞥,大婚洞房中相視一望,萬千鐵甲軍前奪魄一眼。眼前的他還是那卓然英姿,還是那霸氣凜然。
眸光輕動,我淡淡道:“認得。”
他滿目皆是笑意,朗聲道:“那就是怕喝藥了?”
我瞬間明了,心中羞惱之意頓起,驀地取過他手中的藥碗。飄入鼻端的藥味濃重,我抬袖掩鼻,仰首喝盡。
他朗朗大笑,“原來讓你喝藥如此容易。”
我一時心中不服,雙目斜挑看向他,“王爺怎知讓我喝藥會很困難?”
他微微一愣,神色略有一絲古怪。
我心中疑惑,凝眸望著他。
他搖頭,“伶牙俐齒,一點兒虧都不吃。”
那語氣有些暗氣卻又無可奈何,仿似我是個調皮十足的孩兒。
我微窘,垂首咬唇不語。
他沉沉笑了,抬手捋起我鬢角的一縷碎發,“喝完了藥,好好睡吧。”
他的指尖觸到我的臉頰,我一顫,任由他小心地扶我躺好。
“安心地睡吧,明天醒來一切會是新的開始。”他凝望我低語入耳。
不知是藥效開始發作,還是他的話語讓我安定。不多會兒我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夢中,是誰在握緊我的手,讓我有種被保護的感覺;是誰在輕撫我的額頭,讓我孤寂的心逐漸變得溫暖;是誰在我的耳邊喃喃低語,讓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孑然一人。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月上柳梢頭。
燭火搖曳,星星點點的月光透過窗欞灑落一室,斑駁明暗。
我揚聲道:“誰在外頭?”
侍女們匆匆進來請安,忙著端藥倒水。
昨天那個小丫頭恭聲道:“奴婢侍奉公主梳洗。”
我點頭,她和另一個侍女一邊一個小心地扶我起身。
我由著她們為我梳洗更衣罷了,遣退了眾人,隻留她在身邊。
她侍候我用膳喝完藥,雙手端了湯碗,恭謹地呈上。
我淺抿了一口,辛澀的味道著實令我皺眉。我擱下湯匙,不想再喝。
她聲若細蚊道:“公主,這是血氣湯。王爺囑咐公主一定要喝完。”
我暗惱,皺眉喝完。
她打開桌上一個果盒,竟然是蜜餞。
我伸手取一粒蜜餞放嘴裏,“這是誰預備的?”
她低眉斂目道:“王爺派人送來的。”
我莞爾,定是蕭賾昨日見我喝藥,知道我怕苦。
一時無數心緒洶湧,好似有一絲暖意嫋升偏偏亦夾雜著酸澀。分不清此刻糾結在心頭的滋味,到底是什麼。
我把蜜餞的核吐出,緩緩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她答道:“奴婢名喚錦書。”
“多大了?”我隨意問道,徑直站起推開長窗,皎皎月色鋪瀉長空,無數美麗的流螢在漫天月光下飛舞。
她呐呐道:“奴婢十五。”
我心中喟歎,比我出嫁時的年紀還要小。
十五歲時,我還是懵懂的無憂少女,嬉鬧於父皇的身邊,盼著那個溫雅的少年。
那時的閨閣春夢,一如這年華,匆匆去了再不回來。
我遣了她下去,獨自望著那輪皎月。我伸手,想握住掌心裏如水的光暈,卻還是自指縫裏流瀉了。
之後數日,我身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漸漸減少了服藥的次數和分量。隻是我每天必須喝一大碗醫侍開的血氣湯,那辛澀的味道著實令我苦惱。
錦書總是在我皺眉時,適時遞上一粒蜜餞,不厭其煩地絮叨——王爺囑咐公主一定要喝完。
蕭賾每天會派人來向醫侍詢問我的情形。隻是他自己沒有來。我自那日見過他一麵後,再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我問身邊的醫侍、婢女,他們卻道“王爺軍務繁忙。”
一年前,蕭賾是因為軍務緊急,不告而別留下我一人在京都;一年後,他是因為軍務繁忙,不見蹤影徒留我一人在袞州。
我不覺黯然失笑,或許我和他之間的緣分終究淺薄,沒有朝朝暮暮,亦沒有久久長長。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隻是有一種難言的滋味緩緩湧上心頭,若斷若續,嫋嫋縈繞。
蕭賾不來,我便無從知道京都是否已然獲悉我平安的消息。
我隻好靜靜等待,有些事,蕭賾欠我一個解釋。他不來,我便等;他不說,我便不問。
可是有一天若我不想再執迷於那個答案,告訴與不告訴都不要緊了。什麼良人,什麼依恃,什麼舉案齊眉,我都將任之化作浩渺雲煙。
他是他,我是我。
煩悶無聊之時,我便坐在院子裏撫琴。
猶記得當初讓錦書替我尋一張琴,她那躊躇犯難的樣子。
我才知道蕭賾並不喜絲竹樂舞,回到府裏也隻是埋首書房,或是獨個兒練劍、弈棋、喝酒。
我心下微覺訝異,又不禁低笑。那個冷硬如鐵的人在戰場上橫勇無敵,卻在生活上如此乏味古板。
深夜靜謐,晚風微拂。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抬頭細細地去數天上一璨一璨的繁星。
更覺得心裏空落落何所依,恍然然何所寄。
我垂眸,隨手撥弄琴弦,絲絲曲音,輕渺幽婉,悠悠流轉於漫天漫地的星光裏。
我指尖一顫,信馬由韁輕撫的曲子竟是《良宵引》。
明月年年圓滿,人生幾度良宵?歡樂苦短,乍現凋零;相思迢遞,隨風飄蕩。熏透愁人千裏夢,山遠天高煙水寒。
父皇,母後、、、、、、你們是否想念阿狸?還有小昭,自隱雲寺路上遇劫後,她是否安全?
我牽掛著太多太多的人與事。該牽掛的,不該牽掛的,那樣多。
我闔上雙眸,淚水不期而至,潸潸滴落琴弦。
突然臉頰上一瞬溫熱的觸感,有人替我拭淚。
我旋即睜眼,那一張再是熟悉不過的臉,刺痛了我雙目。
他一身甲胄,風塵仆仆,幽深的眼中帶著淡淡倦意。
他難道是遠行而歸?我隱約知道了一連幾日沒有見到他身影的原因。
他的手指倏忽凝滯在了我臉頰,柔聲道:“不管發生什麼事,哭沒有用。”
我賭氣側了臉,不看他。
他朗聲一笑,驟然將我從石凳上抱起來。
我不由微窘,想要從他懷裏掙脫。
“別動!石凳沁涼,對你身子不好。”他坐在石凳上,抱我環坐在他膝上
我沒有再掙紮,因為隻在那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父皇也曾這樣抱著我,看著宣德殿外落英繽紛的杏花。
他脫下自己的風氅,將我緊緊裹住。周身籠罩著他的氣息,強悍而迫人;手上亦覆蓋他掌心的溫度,灼灼且溫暖。
我頓覺身上暖意融融,漸漸連飄蕩蕩的心也慢慢沉定。
蕭賾凝視我,語聲溫軟,“哭雖然沒有用,不過你想哭還是可以哭。”
這是何其霸道的一個人,仿似一切都是由他掌控。我忽而氣惱,睜著紅腫的眼將他看了個仔仔細細。
他的鬢發略略有一絲淩亂,臉上隱隱顯出微微的倦色,下頜暗暗透出湛青的胡茬,這樣的他絲毫不覺頹然不堪,反倒越發狂肆灑脫。
我頓覺心中莫名慌亂,仿佛心底悄然生出蔓延纏繞的藤蔓,一葉葉,一蔓蔓,綿綿不絕。
蕭賾嘴角上揚,笑意漾漾,“你這樣瞧著我,倒叫我覺得是我欺負了你,對你不住。”
我暗惱,他並沒有三頭六臂,為何總是一見他便慌亂。一時心中不服,我頗有深意地定定望著他。
蕭賾目光深深地看著我,沉緩道:“我的確對你不住。”
我一窒,霎時間心中茫茫然的紛亂迭起,分不清是何種滋味。4
前塵舊事,一樁樁,一件件,清晰浮現在眼前。
我曾以為他或許永遠不會提起從前;我也曾想過某一天我會質問。卻未曾料到他會在我毫無預備的情形下陡然說出。
突如其來的酸楚積聚在心口湧動,如絲繞頸,如刃刻骨,我淒然垂眸。
他四指輕輕托起我的下頜迫我抬頭,直直看著我,“對不起。”
四目相觸。
我無波無瀾望他,眼裏似有薄霧繚繞。
他沉靜寂寂看我,目光卻如深夜無垠。
這個人,以為一句“對不起”便可將他賜予我的痛楚絲絲抽出。
何其簡單。
我笑了,笑聲那麼蒼白無力,響在寂靜的深夜裏,在我和他之間飄飄零零。
蕭賾伸手撫上我臉頰,手指凝滯在我眼角,輕輕拭去那滴淚,“哭吧。”
兩個字,字字生痛。
我再抑不住拚命壓抑的情緒,難耐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埋首在他懷裏淚意蜿蜒。
蕭賾緊緊,緊緊圈住我,溫暖強烈的男子氣息和鋒銳寒熠的甲胄幽冷透過風氅將我濃濃包圍。
我就這樣蜷縮在他懷中,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