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春心莫共花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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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視自己鏡中容顏,瑩玉雪膚,烏發蔥濃,唇畔勾著一絲盈盈微笑,眸色含著春山明媚。眉目還是我的眉目,卻分明有哪裏不同了。
昨日和蕭賾悄然回府後,他便一直埋首在書房,不斷有將領進出議事。
蕭賾雖不告訴我,我心中卻清醒明白,昨日的精心刺殺,以前的擄劫暗殺。前後種種事端,因果相聯,一定有極其重大的隱秘關係暗藏其中。
蕭賾會如何上奏朝廷,父皇會如何應對處置。我反複思量一連串事情的來龍去脈,隱約感覺風雨欲來,有事將要發生。
一時間,心中一陣瑟瑟。
我獨自緩步走了出去,錦書見我一人,也跟著出來侍候。
暮春熏然,花蕊紛吐,一晃初夏時節已快到了,陽光透過樹蔭灑下淡淡光影斑駁,花草林木如凝了一樹的夏光霞影。
我漫無目的徐徐穿過長廊,漸聞清韻撲麵,荷香四溢。
“公主,轉過回廊,便是荷池了。”錦書輕聲道。
我淡笑道:“走,陪我看看去。”
回廊一轉,碧葉連天,荷花漣漪,或含苞待放,或搖曳娉婷,或嫵媚展顏。
我緩步邁下石階,伸手觸碰荷葉上的碎珠點點,一瞬粼粼滑落碧蔭深處。
忽聽得不遠處有女子厲聲的嗬斥,“什麼人在荷池,還不過來見過主子。”
我聽見有人這樣驕縱對我說話,心下不豫。我回首凝眸望去,四名女子正往這來。
我緩緩踏上石階,駐足抬眸,“你是在對本宮說話麼?”
幾人乍一見我,目露怯色,急急一起俯身行禮,卻很是不恭。
我忍住不快,打量過去。當前兩名女子一人俏臉生波,頭戴珠翠,光彩明麗;另一人桃腮帶嫣,柔媚柳腰,清雅素淨。
我看著她二人的女眷衣著,已明白她們的身份,一定是蕭賾的府中侍妾。
我靜默,維持著冷冷的表情,以掩飾突如其來的莫名酸澀。
淺綠色衣衫的女子抬頭,見我久久不語,驕矜再道:“公主。”
我沉默,含笑望著她,並不叫她起來。
有時沉默往往是一種很有效的威懾,此刻整個荷池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
她見狀不對,立刻俯首不再言語。
半晌,我微微頷首:“都起來吧。”
眾人起身,皆默默立在一邊。綠衫女子眼角一抬,悄悄打量我幾眼。
我目光輕帶投向她,“方才是你叫本宮過來見你這個主子麼?”
她神色一變,慌忙道:“茜桃給公主請安。”
好一個伶俐的女子!
我含笑道:“聽聞王爺府裏一向規矩禮儀周全,難道你不知道如何向本宮行禮嗎?既然這樣,就讓我的侍女錦書示範一下。”
錦書立刻心領神會,朝我屈膝彎腰行禮,恭聲道:“奴婢錦書參見公主,願公主如意吉祥。”
茜桃一僵,竟一時怔怔著不說話。她身旁那低眉柔順女子輕拉她衣袖,茜桃頓時醒過神來,俯身拜了下去,語中硬氣,“奴婢給公主請安,願公主福壽康寧。”
我隻看著她發髻上的珠玉簪釵,默默地不說話。
那柔順女子和兩名侍婢忙跪在地上,叩頭道:“奴婢知罪了,奴婢等無意衝撞公主,求公主恕了奴婢們這一回。”
我淡淡地掃視了她一眼,又是一個乖變的女子。我緩緩道:“既然知罪,就在此罰跪半個時辰,以示訓誡。”
她一張桃花帶露的臉霎時變得煞白,低頭咬唇。其餘一眾人等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隻“砰砰”叩首不已。
我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長裾拖曳帶起落塵紛紛。
一路默默徑直往前走,隱藏的心事漸漸浮了上來。我早該想到的,他是藩王,位高權重,世間的姹紫嫣紅可任他選擇。他常年孤身在外,府中有幾個姬妾是再平常不過之事。
更遑論父皇,貴為天子,後宮妃嬪眾多,佳麗無數。我曾聽見宮裏老嬤嬤悄悄喁喁,有一貴人在彌留之際,忽然大喊一聲:“快!快幫我梳妝,皇上來看我了。”然後就大睜著雙目咽了氣,至死也無法合上。
猶記得八歲那年,有一日,父皇黃昏之後走入了母後翹首的庭院時,母後竟全然沒反應過來,隻愣愣地望著父皇。半晌,母後玉顏綻放如院子裏怒放的豔豔菊花,異常光彩照人。
從前自己偶爾也曾想過,他可能已有紅袖添香,佳人陪伴。亦明白弱水三千我或許並不是他那一瓢。
當時的我從未在我與他之間抱有過一絲奢望,那些著邊際或是不著邊際的揣測,仿佛是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
耳邊還隱約縈繞著他昨日的話,“此生我們相攜相伴”,我不會不記得。
可是,此生原來不隻有我和他。那樣的懷抱,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語氣,也曾為另外的女子有過。
一念至此,一股驚痛、酸楚和失落交雜的情緒,洶湧而來,直逼心口。我咬著唇,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錦書一時驚住了,忙扶住我,“公主,您這是、、、、、、,您別苦自己。”
我目光直直地看著她,“誰說我苦著自己了?”
錦書不自覺地身子瑟縮一動,囁嚅道:“奴婢說錯話了,求公主恕罪。”
看著眼前戰戰兢兢的錦書,我低不可聞地歎了聲,何苦把自己的莫名情緒加諸於他人身上。
我信步轉過臨水回廊。一轉,花木扶疏,庭樹深碧,紫藤花已開到極盛,漸漸有花落凋零之勢。
突然很有一醉方休的衝動,自到袞州以來,我已許久未嚐過一滴酒。
我扭頭看向錦書,“你去找點酒來。”
錦書聞言呆了半晌,方反應過來,“公主,已快要傳晚膳了。”
我置之一哂,展眉笑,“挪到這邊來。”
錦書忙不迭張羅去了。我慢慢信步而走,心中一時空蕩無著,荒涼無邊,便駐足坐在了湖邊。
“公主,奴婢找來了。”錦書打開了食盒,拿出一壺酒。
一股清洌的荷香彌散開來,我驚喜道:“荷花酒。”
錦書慌忙東張西望,顯露赧色道:“奴婢是從廚房偷來的。”
我“嗤”地一聲笑,拍了拍她的手,“這偷來的酒,想必別有一番滋味。”
錦書倒了一杯猶帶微溫的酒遞在我手裏,我淺淺的啜了一小口,酒香荷香,勾人興致。
再添酒,半杯入腹。
我逼著錦書陪我對飲,不想她隻飲了一杯,劇烈一嗆,便一古腦地擺頭不肯再喝。
我搖頭好笑,徑自獨酌。酒至微醺,臉上熱熱地燙起來,頭也開始暈暈地。
我輕笑一聲,若一醉能消萬古愁,我寧願把盞長醉,忘乎所以。
錦書驀地拉扯我衣袖,朝我身後慌忙跪了下去。
湖光一晃,已多了一人。
我仰頭,想一傾而入喉,有人劈手奪去了酒壺,不由分說地把我攔腰橫抱了起來。
我眸色慵懶望著他,鬧騰著伸手去奪那半壺殘酒。
他製住我的手,眉心微擰,“還不去準備浴湯。”
我醉意上湧,隻覺全身輕飄飄地。我神態依依地輕拉他衣袖,“你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他微微一愣,細細地看了我幾眼,“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他抱我坐下,緊緊將我摟住。
我神誌飄忽,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懷裏。忽而玩心大起,我掙紮著踢掉了足上的繡鞋,伸了雪白雙足在一波一波蕩漾的湖水裏戲水。
湖水中幾尾小魚兒遊曳,在我足尖喁喁細語,酥癢地令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低眸深深看著我,在我耳畔苦笑,“以後不許你沾酒。”
我用足尖將湖水掠起,踢了一腳水花,“嗬嗬,你生阿狸的氣了麼?”
他嘴角噙著笑意,眼中含著輕暖,“阿狸。”
“嗯。”我婉轉應道。
他笑了,笑中的聲音如憫柔月色,流曳一抹朦朧的明光如玉。
我似被蠱惑了,神色迷離地呆呆看著他。記憶中也曾有一個白衣勝雪才冠三梁的溫雅男子朝我這樣笑。
“你是誰?”我執拗地望著他,淺淺一笑,“是休源麼?”
他頓住,攬在腰間的手一緊。
往事盛開在記憶裏,山盟中,牽手處,笑語時。我閉目仰頭,淚終於無聲地滑落,“我已經是他的妻子,你忘了我吧、、、、、、。”
他將我緊緊箍在懷中,手中酒壺“卟”地跌落了湖水中,激起道道粼粼點點的觳紋。
我眼帶浮光地望去,卻見休源的麵容漸漸模糊,隱約顯出蕭賾的鬢發,蕭賾的眉目。
我微微愣愕,猛地大驚,激靈靈地瞬間醒神。
眼前之人臉色冷然,怒意陡生,是——蕭賾。
“是你!”我脫口道。
霎時,一語掀起千層浪。
蕭賾臉色,冷,極冷,“你以為是誰?”
我僵住,似被千年寒冰整塊兜頭壓下,臉色蒼白地望著他。
蕭賾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緊抿著唇角俯身替我穿上了繡鞋。
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貴,隻有在大婚之夜,燭紅帳暖,兩情繾綣時才能讓自己的夫君瞧見。
我素來厭煩繁瑣冗長的閨中規儀,往日在宮中仗著父皇疼愛,總對那些規矩嗤之以鼻。
蕭賾忽地一把打橫將我抱起。我正想說“放我下來”,卻瞥見他眼底隱隱掠過一絲銳光,我不由地噤了口,愣愣地任由他抱著我回去。
一路上府中侍衛仆眾全都唬了一跳,紛紛低著頭不敢抬眼。
他也不顧有人在側,泰然地徑直抱著我進了內室,俯身放我在軟榻上。
房中一個沐浴的大木桶,水汽薰蒸,侍婢們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內室裏隻餘我與他單獨相對。
蕭賾一言不發,反手一揮。我斷了襟帶,散了衣衫,隻餘薄薄的褻衣在身,渾若無物。
“不要!”我驚亂,倉惶躲開他的手,拉起被衾擋在胸前。
蕭賾黑瞳微微一縮,聲音冷冷地沒有一絲感情,“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我心頭發慌,急忙往後退開,怔怔瑟縮在床角。
肩頭一涼,被衾竟被揭開。我羞憤道:“你無恥!”
蕭賾眼裏怒意閃過,俯身一伸手將我拽入懷中抱起來,大步往一旁的木桶走去。
我驚得手足亂踢,掙紮著欲逃。“噗”一聲,水花濺落一地。
蕭賾唇角淩厲地銳成一刃,“渾身酒味,還不散散酒,醒醒神。”
我愕然地濕漉漉站起來,貼身的褻衣立刻緊緊附在身上,玲瓏身形畢現。
蕭賾深眸一細,冷冷道:“你是自己脫,還是要我動手?”
我猛然回過神來,沉沉將身子浸入水中,羞怒道:“你,出去。”
蕭賾靜默,旋即轉身走了出去,若有似無之間聽得一聲低低歎息。
我怔怔望著他的背影,將自己慢慢沉入水裏。閉著氣息,直到胸中氣盡,驀然浮出水麵。水汽氤氳裏,我仰頭微笑,讓眼淚被水汽漫過。
方才醉後之言,他一定聽見了。心裏頓時如一團亂麻攪在一起,道不清是釋然,是懊惱,是悵惘,還是什麼。
濯散了酒氣,淡淡的蘭香漫延全身。
錦書呈上衣物,我隨意挑了一件白玉蘭的長裙著身。緩緩行至鏡前,用一支琉璃簪將濕發鬆鬆綰起。
錦書紅了臉,囁嚅道:“公主,王爺還在院子裏。”
我失笑地看著她。以前蕭賾每晚都來看我,卻從未在我這留宿。小妮子幾次拿眼神示意我,欲說又不敢說,我卻裝作恍若未見。
我默然走到窗前,明月如鉤,清輝如水,斑駁月色灑在他肩頭,將他清拔身影長長投在地上,愈顯孤絕。
我轉身步出門外,駐足立定看著他的背影。
蕭賾陡然轉身,四目相對,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和身後絢若繁錦的紫藤花。
夜深露寒,晚風微拂,我衣帶輕飄,青絲垂散。
蕭賾蹙眉,一言不發地徑直往房中走去。
我愣怔,看著他走到了門口。
“頭發濕漉漉地站在外麵,你想著涼麼?”蕭賾深深皺眉,轉身道。
我揚唇淺笑,從足尖,到雙手,至心口,一寸寸柔暖。
蕭賾看著我含笑的模樣,目中慍色稍斂,回身握住我的手進了內室。
我低頭看著足上的繡鞋,他負手立於窗前,誰也沒有說話。
燭花“噼啪”一聲,蕭賾回身久久凝望我,淡淡道:“時辰不早,你歇著吧。”
我抬眸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垂簾外,脫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頓,驀地駐了足,回頭怔怔看著我。
我亦茫茫望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叫住他。
他折回,眉峰一揚,“公主有何事?”
我垂眸,心中懊惱。忽而想起午後荷池的事,那兩名侍妾受了我的責罰,定會找蕭賾哭訴。
我緩緩抬眸,淡定一笑,“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今天荷池的事,你沒有、、、、、、?”
蕭賾未待我說完,俯身封上了我的唇,斬斷了我所有的話語。他的吻是狂熱地,是強悍地,尋找著我柔軟的溫暖纏綿。
曾經是誰與誰的氣息糾融———白衣勝雪的身影,溫潤如水的笑容。靜園的假山,太液池的菡萏,那時一個少年曾溫柔地親吻過我。
彼時我尚年少,他亦風華正好。
蕭賾仿佛洞穿我此時心底最隱秘的一處情懷,緊緊地箍我在懷中,他的吻深深地探入我心腑,迫住我的神魂不得回轉。
我“嚶嚀”一聲,覺得自己已將要化為飛沫淡煙時,他輕輕放開了我,擁我入懷。
蕭賾凝視我,“此生相攜相伴,隻有你我兩人。”
我一震,闔上雙眸,有淚滾落。
那遺落在風中的,曾經是誰的海誓山盟,又是誰的過眼雲煙。
窗外,夜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聲音那麼近,卻又仿佛是在遙不可及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