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啼鳥驚飛在極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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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霄殿高峙數十丈,自禦座之上可俯瞰天闕。通階鋪設漢玉雲母磚,巍峨入雲,層簷曆曆,窗牖壁帶皆是百年沉檀香木雕就,芬芳遠送,下臨曲苑池一碧千頃,雲霞蔚蒸。因其終日絲竹嫋嫋,繚繞雲端,猶如置身於瓊樓雲霄之中,賜命為“極霄”。宮中設宴常在此地。
殿上正中,坐北麵南設下赤金九龍鎏金禦案,與之並列的鳳藻玉案,座東麵西而設,便是帝後之席。側座略低一層,再設羊脂白玉案,乃是四妃座席。
殿前懸掛三重玲瓏水晶珠簾,設芍藥香案,才是其餘嬪妾命婦依次排開。簾外另有數十張麒麟寶案,左側安置武將,右側款待文臣。
極霄殿內此時已經掌上了琉璃宮燈,龍涎香的青煙從銅鑄的仙鶴嘴中嫋嫋飄出。幾個妙齡舞女翩翩起舞,或靜或舞,或扇或轉,一時間讓人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我坐在珠簾後,一襲廣袖長裾流雲裳,梳雙螺髻,僅戴幾星淡緋瓔珞,斜斜插一支金步搖,一縷如墨雲絲細細地垂著,錚錚環佩,淡淡勻妝。
此時殿中的鍾磬絲竹聲慢慢靜了下來,隻聽一個年老的太監尖細的聲音喊道:“宣嘉定王上殿。”
我終於可以親眼目睹這個傳說中如魔似神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卻莫名地畏懼起來。
大殿中一個錚錚身影緩緩步入,墨黑戎裝在高燭華燈的映照下,泛出冰冷幽暗的凜冽氣息。
父皇特賜嘉定王蕭賾著戎裝上殿,成為嘉定王的無上殊榮。
他離禦案二十步之遠,微微低首,屈膝側跪下去,“臣叩見皇上。”
擲地有聲的遒勁聲音在大殿中震蕩開來。
他跪在極霄殿上,麵對著皇家天威,竟沒有一絲一毫的諂媚卑微。
禦座上的父皇微微頷首,溫和道:“愛卿免禮。”
他叩謝起身,凜然的身影投在明亮宮磚之上。
殿外此時傳來轟隆隆的巨響,緊接著天空綻放出璀璨奪目的漫天焰火,映紅了大半個天際。
他宛如神祇地立在大殿之中,身後是滿天的如血似的火焰,映襯那眩目的容光仿似有劃破暮靄的力量。
我在簾幕後隱隱約約地望去,竟教人心底微微戰栗。
大殿上的他卸下重甲佩劍,已讓人不敢直視。可想他浴血疆場時是如何地殺伐決斷。
父皇含笑道:“如今天下太平,四海臣服,是開朝以來難得一見的盛世。嘉定王功不可沒,愛卿可有所求?”
他跪地謝恩,冷凝道:“臣有一求。”
話音一落,眾人的目光皆投向他。就連平日裏雍容華貴的母後也微露詫異之色。
父皇輕輕地“哦”了一聲,頗感興趣,“愛卿所求何物。”
我聽得有趣,這樣一個凜然如天神的人竟也有所求。我好奇地翹首望向珠簾外。
他凜凜開口:“臣,求明陽公主。”
寂靜,無聲而可怖的寂靜。
大殿上無數的目光逡巡簾內的我,簾外的他。驚訝、怔愕、了然、嫉妒、羨慕、、、、、、
珠簾後的我頓時一僵,胸口瞬間有著龐大不可言說的震驚即將要迸發開來,疼得我硬生生地難受。
父皇錯愕片刻,正色道:“愛卿求明陽公主?”
他語聲擲地鏗然,“明陽公主仙姿佚貌,端莊沉靜,臣鬥膽求之。”
母後微笑,“皇上,安樂比明陽小了一歲,上月都已指婚了。”
父皇望了簾幕一眼,擱在龍椅上的修長手指不動聲色地攥緊禦案。
良久道:“朕準了。”
我的心如同墜入臘月的湖水中,渾身徹骨的寒冷。短短的三個字決定了我一生的幸福。一夜之間,我所有的一切,在我眼前崩塌。
我隔著層層珠簾望著大殿上巍然屹立的身影,心底忍不住地泛起陣陣激蕩和幽冷。心中有個聲音在極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
神思恍惚的我聽不見他的叩首謝恩,群臣的賀喜。
鍾磬絲竹,羽衣霓裳,瓊漿玉露……這一場宮宴,我再也覺不出任何味道。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了芷陽宮,我靜靜地在玉塌上曲膝環抱自己,看著赤金燭台裏的紅燭一點一點地燃燒殆盡。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我的臉頰,潸潸落在我的廣袖上,暈出斑駁的淚跡。
我的心裏有如一隻小獸在狠狠地、銳利地撕咬著,一下一下抽搐地疼。
我再也忍不住,“嘩啦”一下推開芷陽宮的大門,跑了出去。
宣德殿內,夜風徐徐吹起殿內低垂的層層朱色帷簾。我跪在漢白玉的明亮宮磚上,愴然地喚道:“父皇,父皇、、、、、、”
我的父皇端然坐在赤金九龍璀璨的寶座上,微微蒼老的臉滿是莫名的憂傷和心痛,“阿狸,朕金口允諾,豈能言而無信。”
我愴然搖頭,“不,、、、、、、。”
我抱著微乎可憐的一絲冀望,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父皇如此真實直白地告訴我,我心中的最後一絲清明全部顛覆了。
父皇望著我,神情有些惘然地蕭索,啞聲道:“阿狸,還記得你告訴朕你不喜歡杏花嗎?”
我淚眼婆娑地點點頭。
猶記得我十歲那年,有一日父皇站在紛紛揚揚地杏花雨裏,興味盎然道:“阿狸可喜歡杏花?”
我小嘴一撅,搖頭晃腦道:“阿狸喜歡洋槐花。”
父皇微覺意外,點了一下我的鼻尖,好笑道:“阿狸為何不喜杏花?”
我想了想,裂開嘴笑道:“杏花雖美,可是結出的杏子酸,杏仁又苦澀。阿狸還是喜歡洋槐花,夕姑姑做的槐花餅、槐花燜飯又香又甜呢。”
父皇聞言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父皇為何會突然提起舊事,隻得強壓下心中的酸楚,在心中暗暗揣測。
父皇兀自道:“你說的不錯,杏花雖美,它結出的果實卻苦澀。你說,這是不是它無法掙脫的無奈呢?”
我如被重錘驟然擊中,心中霎時冰涼而雪亮。
父皇低歎一聲,沉緩無力的聲音裏夾雜著濃濃的疲倦,“朕也有朕的不能夠,一如當年,譬如現在。嘉定王戰功累累,一人獨攬軍中大權,皇室也須忌他三分。”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
我從不知道九五至尊的父皇也有“不能”的時候。他是君王,他是天下的主宰啊。
十七年來,我的完美無缺的水晶幻夢傾然倒塌在我的麵前,生生碎成了絲縷。
帝王將相,後宮妃嬪,布衣螻蟻,原來人人皆有逃不脫、避不了的無可奈何。
我泫然欲泣地默默看著父親,發現一直風逸雅致的父親已蒼老了不少,眼底藏了風霜,兩鬢染了斑白,發間摻了銀絲,背也略有些駝了。
父皇的目光遙遙地望向殿外的杏花林,似乎沉浸在久遠的美好之中,眼神柔和地似一潭溫泉水。
良久,父皇輕聲道:“你小時候,朕萬分寵著你;長大後,朕也是事事由著你。隻是現在,朕再不能護住你。”
我心中酸痛的仿佛要窒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淒然地闔上了雙眼。半晌方睜眼哀慟地喚了一聲:“父皇。”
父皇目光深深地望著我,似悲似喜道:“朕定為你辦一場轟動京華的婚禮,你退下吧。”
我的心已經從劇烈的痛逐漸變成一灘冷寂的死灰。
我哭泣怨懟又有何用,我終究要嫁給那個素昧平生的人。我死命把欲淌下的眼淚逼回眼眶中,努力地平靜道:““謝父皇隆恩,兒臣告退。”
我緩緩地站起來,雙腿因長時間跪在沁涼的玉磚上而僵硬麻木,我微微踉蹌了一步。瞬即我定了定身子,轉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宣德殿。
大殿的門在我的身後轟然一聲關閉,我聽見父皇幽幽的喃喃自語,“也許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夜色已經深重,月光晦暗不明,蕭瑟的風吹散了我的長發。我靜靜地繞過九曲連波橋,走回芷陽宮。隱隱地似乎有一縷輕微的嗚咽聲傳來,散在了夜風裏。
那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魂魄裏的哭泣,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傷已滲入骨髓。
我的眼前掠過一抹浮雲似的身影,掠過他俊雅的容顏,掠過他溫潤的笑容,掠過他情意綿綿的眼神,掠過他、、、、、、
他說:“蓋了我荀家的印,以後就是我荀家的人。”
他說:“我兩年後回來向皇上求娶你好不好?”
我強忍的淚終於簌簌地落。
休源,我終究錯過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