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鴛鴦雙雙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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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父皇賜婚的旨意頒下,大赦天下。
嘉定王迎娶明陽公主,成為轟動京華的盛事。
父皇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恩賞賜給我。
母後賜給我鳳冠、嫁衣、霞帔。
夕姑姑說:“這是皇後的母親當年為皇後準備的十裏紅妝。”
我動容,去鳳棲宮向母後請安。
夕陽斜下,母後站在庭院中,怔怔地望著滿園各色怒放的菊花。那一年四季都能盛開的菊花,曾經是父皇對母後的繾綣情意。
晚風拂過,母後的薄雲絡絲縐紗湘裙微微飄動,顯得她隱隱落寞,不複平日裏的冷漠華貴。
小時候我常常看見母後在黃昏之後立於庭院中看著菊花,目光卻不時有意無意地飄出影壁朱門,似在尋覓某人的身影。
母後往往如此一站便是許久,直到月上柳梢,目中的希望漸漸燃盡。
長大之後,我開始明白了母後賞花的含義,也看懂了母後隻是在無望的等待。
我輕輕地走上前去,喚道:“母後。”
母後微怔,緩緩轉過身,淡淡地看著我,“你來了。”
我點了點頭,溫聲道:“夜深露重,母後回去吧。”
母後站在原處恍如未聞,目光直直地看著我,肅然道:“你嫁給嘉定王,可有怨過本宮。”
我淡然一笑,“嘉定王是世上頂天立地的英雄,阿狸仰慕已久。謝母後成全。”
或許,是吧。
我的夫婿是平定天下的蓋世英雄,我是皇朝的掌上明珠。英雄美人,正是良配,我又豈會有怨。
每個突然驚醒的夜晚,我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時,我一直這樣的反複告訴自己。
母後愣了一下,舉目望著天際似笑非笑地喃喃:“這都是命,這都是你欠我的。”
我微覺詫異,嘴角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麽。
也許深宮裏的歲月便是如此,錦繡繁華背後的寂寞深深吞噬了一個個女子的鮮活青春,囚了她們的一生一世。即便尊貴如母後,想必也有她不語言說的哀痛。
母後回過神來,細細地看了我一眼,淡漠道:“你與其憎恨,不如試著接受。出了宮門,一切珍重。。”
我心中觸動,母後雖不喜我,可終究對我還是掛懷的。我眼中淚光閃爍,“謝母後教誨。”
母後淡淡地“唔”了一聲,沉靜道:“你退下吧。”
我朝母後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我最後一次去了靜園。靜園的午後,雪白的洋槐花競相開放,燦爛地讓人忘記了這世間還有凋零和無常。
我在洋槐花海裏高高地蕩起我的秋千,裙袂翩飛如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
此後的日子裏,我一直待在芷陽宮,除了父皇召見,哪裏也不再去。
宮中的教習嬤嬤每天來教習我新婚典儀、閨房儀俗。我隱約記得,隱約又忘了。內外命婦不斷地來道喜,齊頌良緣之聲響徹宮闕。
時間對於我來說不過是煎熬。等待的日子裏,我隻覺得自己好像一尾魚,離開了它的水,被放在火上慢慢地炙烤,皮膚一寸一寸地繃緊,呼吸一分一分地急促,生命一點一點地流失,卻掙不脫,逃不了。
太子妃詩妍來看我,她是休源的姐姐。
妍姐姐麵色哀傷,沉默不語,隻從袖中取出一個紫檀木小匣,匣上有鏤空的精雕洋槐花紋。
我一看便知是休源離京那日我送給他的,裏麵裝有兩顆紅豆。
我平靜地接過,細細地撫摸洋槐花紋,一語不發。
妍姐姐垂眸泣然道:“休源托我帶給你,我已想了兩天,不知是否應該給你。”
我澀然地微閉了眼睛,再睜開時已寂然無波,“可惜休源哥哥遠在鎮業郡,不能參加我的婚禮了。”
妍姐姐遽然抬眸,一雙眸子極澈,極亮,似要將我看個透徹,“你沒有什麼話要帶給他。”
我淡淡地瞟了一眼小匣,漠然道:“如今我和他身份有別,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妍姐姐因為惶急而睜大了的淚眸,一瞬不瞬地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眉目寧定,無波無瀾,“休源哥哥並非我內心所想之人,嘉定王才是我想嫁之人。”
妍姐姐的目光像針一樣尖銳地直視我,“你怎能如此狠心?”
我緘默抿唇,朝著她轉眸一笑。
妍姐姐冷冷地看了我良久,終究拂袖轉身而去。
我知道妍姐姐會將我的話帶到。
休源會怨我,會怪我,可是他會忘了我。
休源,你一定要忘了我。
我凝視著手中的紫檀木小匣,指尖隱隱地顫抖著打開。一顆紅豆安靜地躺在小匣裏。
竟然隻有一顆紅豆。
我的心尖似被人狠狠刺了一下,疼得說不出來話。隻是低著頭,呆呆地望著。
無盡的往事,紛至遝來,瑣碎而清晰。
靜園,我蕩在高高的秋千上,他說:“別怕,有我在。”
禦苑,我放飛紙鳶,他說:“以後不管你飛得有多高,線頭總在我手心裏。”
怡元閣,我聽他吹簫,他說:“我隻為你一人而吹。”
春暉館,我為他一舞,他說:“女孩子跳舞隻能跳給心愛之人。”
太液池,我接受了他送的菡萏,他吻了我。
他說:“蓋了我荀家的印,以後就是我荀家的人。”
他說:“兩年後我回來向皇上求娶你好不好?”
他說:、、、、、、、、、、、、、、、、、、、、
原來,再美再好的時光,也隻不過浮雲一瞬間。
我的眼睛被這顆紅豆灼的生痛,酸澀地想流淚,卻大聲地笑開了。我的眼淚早已在從宣德殿回來的那一夜流盡了。
休源,我與你的前塵種種,終成為了一地霜雪,隻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十天後,黃道吉日,我的大婚之期。
我早早起身,拂曉之前就開始著衣、敷粉、梳妝。妝成,我去龍德宮叩謝父皇母後。婚儀官啟聲奏道:“公主行大婚禮。”笙樂大作,我在女官的引導下走至所乘的雲鳳肩輿。
鸞儀從龍鳳門出,一路過奉天門、東安門、正陽門、、、、、、直達敕造嘉定王府。兩名宮女上前牽開緋羅門簾,我輕輕款款地起身,在宮女的攙扶下移步拾級而下。這場轟動京華的盛大婚禮自此拉開了帷幕。
洞房中,我端坐在鸞鳳合歡錦被上,頭上蓋著厚厚的龍鳳呈祥蓋巾,靜靜地等候。秀發上的赤金鳳冠沉甸甸地壓著我的身子,也壓著我的心。
再過片刻,我便要見到剛剛與我共結連理的良人了。我的心中一陣疼痛悸動。
今晚之後,我不再是無憂無慮的明陽公主,我會是嘉定王的妻。
母後說:“與其憎恨,不如試著接受。”
或許,是的。
外麵的嫋嫋絲竹之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小昭走過來,俯身在我耳畔道:“公主,嘉定王來了。”
我手一抖,小昭輕觸我的手急喚道:“公主。”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涼的。
雕花的朱色木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冷硬的聲音道:““都下去吧,這用不著你們了。”
喜娘恭謹道:“王爺,大婚儀俗還沒有完成。”
我淡淡開口:“你們都下去吧。”
宮人們皆低首斂目無聲地退了下去。雕花木門關閉的“吱呀”一聲,讓我心裏不由自主地害怕。
“你在害怕。”沉穩有力的聲音在我近前響起。
我極力自持著鎮靜,倔強道:“我不害怕。”
他低低地笑了,低沉的嗓音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屑,“可是你的手在抖。”
我一時胸中激憤,顧不得儀態,便掀開了繡著龍鳳呈祥的蓋巾。
四目相對,各自失神。
清俊的容顏已曆經了風霜,軒昂的身影流露出內斂光華,寒意凜冽的一雙眼睛裏隱藏著不易察覺的一絲烈焰。
極霄殿上那個遙遠模糊的凜然身影已漸漸在我眼前清晰。原來如神似魔的嘉定王是這樣子的。
他凝視我,兀自戲謔,“看來果真是不怕我。”
我微詫異。
他長眸微睞,宛如神鑄的臉忽然微蘊笑意,“剛才看夠了嗎?”
我頓時麵紅耳赤,索性將他大大方方地從頭看到了腳。
他朗朗大笑,走上前來輕輕撫住我肩膀。我腦中有一刹那的空白,身體微微一顫。
他立時發覺了,伸臂緊緊擁住我,在我耳中道:“別怕。”
我輕輕地搖一搖頭,“我不怕。”
手腕上一緊,他粗糲溫熱的手拉著我坐在了鸞鳳合歡錦被上。
四下裏靜寂無聲,隻聽見龍鳳紅燭噼啵地爆花聲。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輕撫上了我的臉。我暗自握緊雙手,指甲用力地掐進掌心,連這尖銳的痛,也消不去心頭的惶亂。
他的唇微觸我顫顫緊閉的唇,輕輕地、慢慢地、用力地。我有一瞬間的窒息,顫抖得越發厲害,一滴滾熱的淚水自眼角緩緩落下。
他的身子陡然一僵,輕輕拍著我的背道:“別哭。”
我茫然地睜大了眼,眸子裏漸漸凝起水霧,幽然望著他。
他低歎一聲,將我擁在了懷裏,手臂漸漸收緊。聲音沉沉在我耳畔道:“我不喜歡口是心非的女人。是我魯莽了,公主早些安歇吧。”
他瞬即放開了我,轉身大步邁出了新房。一轉眼的時間,已經從洞房內消失了。
片刻之後,我恍然回過神來。因為我,一夜春宵驚破。
我一個人裹著大紅嫁衣,孤零零地躺在鸞鳳合歡錦被上,看著龍鳳燭火一滴一滴地蜿蜒如淚淌在鎏金八方燭台上。甜沉沉的熏香氣息,如水一般漫延開來。
我和衣懵懵睡了,夢裏漫天洋槐花中一個旖然而出的俊雅男子朝我溫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