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昭睡得極不踏實，她不停地被夢魘牽絆著。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田，有風吹過，一人高的長草便一浪浪律動地漾起。昭與麟在草田中追逐嬉戲，仿似兒時。麟在身後喊：“姐姐，姐姐，等等我……”昭跑得更快：“快來追我，麟，快呀！”
    “姐姐，姐姐……”麟的聲音越來越遠。
    “昭！”有人在喚她：“昭！昭！”聲音不絕於耳。“是誰？”昭駐足環顧四周，麟已消失不見，“是誰喚我？”她大聲問。“是我！”聲音又起，昭睜大雙眼，周圍白蒙蒙一片，雲霧迷漫，天地萬物仿佛都被隱在霧裏，一個身影緩緩從雲霧中走出，她身上鮮豔的吉服刺疼了昭拚命睜大的眼睛。
    高灩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是我，你不認識我了？”她上下打量著昭，神情溢滿不屑：“看看你，把自己弄得多狼狽，你來遲了知道麼，不過……我可以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從這些人裏找出他，記住，你隻能選擇一次。”
    昭的眼前突然憑空出現了成排整齊的身影，並且不斷的向遠處延伸，他們象木樁一樣筆直地站著她麵前，臉上戴著奇怪的麵具。昭有些緊張，她遲疑著不知該從何下手，這些人看上去都一樣，她該選誰？是他，是他，還是他，哪個才是他？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她一愣，那人用手不停地搖晃她，昭終於從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映入眼簾的是婢女那張滿是焦急的臉。
    昭含糊地問：“怎麼了？”婢女手忙腳亂的一通比劃，嘴裏還發出伊伊啊啊的聲音，昭聽不懂也看不明白，她懶懶地看著婢女問：“出了什麼事？”
    婢女搖頭又點了點頭，見昭仍一臉迷惑的表情，遂跺著腳，起身退了出去。溫泉的水溫很高，刺激著昭的四肢百骸，她舒服的籲了口氣，思緒又迷糊了起來，半夢半醒間，外麵似有腳步聲傳來，不像婢女細碎的步子，然後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去準備一下，我要沐浴，沒什麼事別進來，怎麼？沒聽見。”緊接著是窸窸簌簌衣料的磨擦聲，以及細碎的腳步聲。
    昭有些分不清這是否另一個夢境，她勉力張開眼向外望，溫泉與外間隔著一麵紗簾，那裏麵依稀現出個人影，透過氤氳的水汽，似乎越走越近，她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幅不真切的畫麵，充滿夢幻的色彩。直到她看見畫卷被人掀開一角，來人長袍上的暗紋逼真得就象親眼看見一樣清晰，昭這才回過神，倉促間她想不出是先穿上衣服，還是出聲阻止他，她猶豫著將身子向溫泉深處隱了隱。
    “報！”外間傳來侍從的聲音：“隱回來了，您，現在見他，還是讓他明日再來。”紗簾被無聲地放下，兀自晃動了一會。“他人在哪？”昭聽見他問，“殿外，隱似乎受了傷。”簾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剛才昭還是半夢半醒的狀態，此刻已然全醒了，她長舒了口氣，忙起身穿衣，暗暗責怪自己的疏忽，這才發現婢女準備的服飾，竟與那畫中女子一般無貳，“這宮裏真是處處透著詭異。”她忍不住想。
    夜涼如水，夜風不知從何處帶來不知名的花香，洗去身體的疲乏後，昭更覺得饑餓難耐，她無所事事地立於樹下，胡思亂想著婷姐姐的去處，以及今夜自己將宿在哪裏。對麵高高的宮闕上方突然出現一個身影，借著月色，昭看清那人一身黑衣，並以黑巾蒙麵，他在屋頂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腳尖一點，縱身躍下地來，悄然無聲，身手敏捷地向昭隱身的樹下走來。
    這幾下動作幹淨簡練，昭不由為他暗暗喝采，他的打扮顯示他非請自來，“可能是個刺客。”昭想，眼看著他越走越近，心裏卻絲毫未起阻攔他的意思，既然婷姐姐不在，無論這人想做什麼，都與她無關。
    昭饒有興趣地看著黑衣人越走越近，離她已不過十數丈的距離，他邊走邊四處打探著，卻唯獨忽略了她的方向。夜風強勁，將昭的衣擺輕輕吹起又放下，發出輕微的聲音，不同於風吹樹搖的婆娑聲。黑衣人猛然站住，他顯然沒有料到這裏竟還有人，他全身的肌肉立時緊張地繃起，雙眼警惕地看著昭的方向，一副隨時準備出手的模樣。
    昭無視他逼人的眼光，心想：“你不用緊張，我們誰也別打擾誰。”她的反應顯然出乎了黑衣人的意料之外，他很快發現昭無意識破自己，他見她隻是側身倚在黑暗裏，沒有任何動作。盡管如此，他絲毫也不能放鬆自己，他當然記得這裏是殺機重重的鮮卑皇宮，他暗中揣測她的身份，自然找不到結果，她的反應，她的服飾都讓他摸不著頭腦。隻是不管她是誰，若壞他的事，他想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殺她滅口。
    昭不動，黑衣人也不動，兩人就這樣於樹蔭內外默立，他警惕的眼神始終未離開過她，也不知這種局麵維持了多久，饑餓足以抵消昭的好奇心，她動了一下，黑衣人立刻就有了反應，他握劍的手微微抬了起來。
    昭無意理會他，提一口真氣，身體拔地而起，微一用力，她向對麵屋頂掠去。她的身形在空中與他擦身而過，昭發現他仰頭看著自己，他蒙著黑巾的臉上隻露出了一雙眼睛，而那眼睛裏卻充滿了驚噩的神情。
    昭徐徐地落在屋頂上，月光將她的倒影拖得很長，她有些不感相信，她遲疑不決地轉過身，她擔心剛才的驚鴻一瞥隻是自己的錯覺，直到她看見他，站在皎潔的月光裏，一身黑衣，正仰著頭，眼光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自己。
    昭發現他的眼睛晶亮，燦若星辰，他的濃眉慢慢挑了起來，他眯著眼睛看她的樣子，好像蘊藏著無數的含義與表情，那身樸素的黑衣根本無法掩蓋他與生俱來的傲人氣度，他抬起手，緩緩扯下蒙麵的黑巾，那張英俊而輪廓分明的臉便展露在昭的眼前。昭仔細地看他，她發現無論自己如何描摹，如何想象，他的模樣也不如現在這樣清晰，盡管她心裏一刻也未忘記他。
    他們對視著，久久未語，昭睜大眼睛努力去分辨他，她任夜風將長發吹亂，寬大的衣袖不時發出輕微的聲響，不知哪裏傳來貓頭鷹尖戾的叫聲，但這些都不能影響她，她隻是站在那，看他。
    他的皮膚因軍旅生涯被曬得黝黑，十分健康性感；他的體格更加挺拔；他的嘴角溢著一抹她再熟悉不過的笑；他的眼光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她。他看著她，並不說話，昭凝視著他的眼睛，那裏全都是自己的身影，她意識到此刻語言隻不過是最蒼白無力的工具，他無需說什麼，他什麼也不用說，隻是看著他的眼睛，昭便能讀懂那裏麵所有的內容，過往的誤會、失望、不解，都淹沒在他看她的幽深眼神裏。
    李毅輕輕躍上屋頂，走近她，昭仍然有一絲擔心，因為這一切美好的象是幻覺，她怕他隻是一個美麗的泡影，象她無數次夢到的那樣，直到他一把抱住她，他熟悉的男子氣息再一次環繞著她，他在她的耳畔輕喚：“昭！”
    昭長舒了一口氣，任李毅緊緊地摟著自己，她發現自己滿口滿鼻滿身心的全是他的味道，他真實地站在她麵前，伸出手就能觸及，他就象從未離開過她一樣，她安心地靠在李毅胸口，舒服地閉上眼睛，此時此刻，春風入幕，滿庭芬芳，她和她愛的人在一起，昭的心裏充滿感激，再沒有別的奢求。
    月隱星移，庭院裏兩人緊緊相擁，在這樣一個春寒料峭的北國深夜，在這危機四伏的異國深宮裏，他們不知站了多久，完全忘了身處何地，直到昭的肚子再一次發出饑餓的叫聲，李毅這才輕輕放開她，有些擔心地問：“你怎麼了？你的身體是不是還沒好？”
    昭有些不好意思，她衝他羞澀地笑：“我餓了。”
    她的話令李毅的嘴角溢出一個迷人的笑，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略向她傾過身，小心翼翼地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柔聲說：“這裏是皇宮，找食物應該不難。
    鮮卑皇宮雖不太大，卻足以使他們迷路，李毅攜帶的地圖並未標出禦膳房的位置，他們隻是憑著感覺去找，從屋簷看下去，哪裏都差不多，不知不覺間，兩人似乎到了宮城的邊緣，一路上李毅暗中奇怪，為什麼在這皇宮裏並沒看見太多的侍衛。
    昭任由李毅牽著她的手在宮室間飛奔，她第一次這麼放鬆自己，任別人給她指明方向，為她拿主意，這在她十九年的生命裏還不曾有過，師尊向來要她自己做主，昆侖虛的一眾人又唯她馬首是瞻。但昭必須得承認，這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她希望李毅能一直牽著自己的手不放，她希望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
    “你怎麼會來鮮卑？”李毅邊走邊問。
    “嗯！”這件事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昭想等以後再詳細告訴他，於是她問：“你怎麼會在皇宮裏，你不是應該……”她本想說你不是應在益州和高灩完婚麼，但她發現這已算不上是什麼問題。
    李毅：“派到這的人許久未傳回消息，恐發生了意外，我來探明情況。”他忽然站住，拉著昭掩向牆角，將她藏在身後，“怎麼了？”她不由問，李毅壓低著聲音：“你聽見了麼？”昭這才凝神細辨，她聽見有人好象在哭，似極力隱忍著發出的啜泣聲。
    他們對視一眼，已然心有靈犀，昭輕輕點頭，同意李毅的想法，在這樣一個花好月圓，春風沉醉的夜晚，怎麼會有人傷心難過，而他們現在是這麼幸福，兩人決定去看看，若有需要，他們希望能施予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