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冬卷  第四十三章 歲晏問君歸不歸(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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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依舊在下著,不休不眠,無休無止。這些日子以來的陰霾,蕭索而泥濘的官道上,卻依然有幾輛馬車,幾輛青布油幔的馬車,未見得有絲毫特異。
    車輪濺起雨點和泥水,沉悶疲倦地壓過去。
    這樣的氣氛裏很有些讓人疲憊倦怠的味道,卻似乎一直沒有人打破,任憑一潭死水在底下翻騰,然後一絲絲地抽掉讓人支持下去的力量。為首的一駕馬車上,披著蓑衣的趕車人是一個青年男子,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卻看著像是快要三十的歲數,說是蒼老也好,成熟也罷,總歸是似乎沒有這個年紀應該的一點點輕狂。
    他生得極好,比國字臉要清秀三分,卻不失了英氣,劍眉星目,端的是能勾了小女兒春心的樣貌。這樣的男人,會是一個平常的車把式麼?
    確實,那眉宇間有著不似尋常販夫走卒的一道凜然與冷酷,卻又有著一抹鬱鬱的落寞,剛毅不失柔和的線條裏,擰起的劍眉之下,眸子裏一道冷光,忽明忽暗,閃著某種思慮的不解。顯而易見,他當是身負些武功,精湛與否不是個問題,看那一雙握住韁繩的手,便知道這平穩有力的手上,不是握過長劍就是持過鋼刀。
    一個這樣的車夫,他載的,在這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裏所載的,又會是什麼人?
    車簾被輕輕地挑起了,一隻顯得似乎過於蒼白消瘦的手伸了出來,看不到這隻手的主人,卻可以看見那素白的廣袖中滑下一隻再樸素不過的銀釧子,而那毫無裝飾的衣袖間的素手,除了無名指上一枚看不出材質的玄色指環,竟然也沒有旁的首飾,似乎完全不是應該有的風格。
    那又是什麼風格呢?一個貴族人家的少婦會在這樣的天氣裏外出麼?一位寒門小戶的荊釵布裙又怎麼可能雇車馬呢?
    蒼白修長的手指上沾了幾滴雨水,五指虛攏,似乎在體味什麼,那枚不帶絲毫花紋雕飾,也沒有什麼族徽標誌的黑色指環沉沉地泛起一道幽光。暗芒閃過,空氣裏的風開始以無法察覺的方式,緩緩旋轉著歸在那蒼白素手的掌心之間,隻是虛空裏的輕點,卻刺破雨簾,悄無聲息地刺破了雨簾。
    而下一刻,那隻手的主人不再繼續這些動作了,車中傳來壓抑著的低低的咳嗽,那素手略略一抖,抽回了車中,趕車的車夫眉頭擰得更緊,似乎剛想開口,卻是那隻微微有些冰冷的手覆上了他的肩頭,有些發青的指間夾著一張單薄的宣紙,那車夫趕忙接了來,生怕在雨水間打得透濕。
    “葉郡不遠,可為駐紮之地。”那紙上一行清雋字跡。
    “可是大人,您不是說天黑之前要趕到茂郡的麼?”那車夫開口,言語間謹慎進退,而剩下幾輛馬車似乎是以之為首,聽得這一句問話,也紛紛停住。
    那車夫略一凝神,卻又道:“也是,大人還是小心身子的好,這北州的事情恐怕不是好相與的,大人……”他這邊話語還思量著,車中已然又遞出一張條子來:“清無礙,不勞掛懷,近日聽得,敏誠似乎抱恙,不如歇下。葉郡南來北往,樞紐之地,清亦須得購置藥材,再入北州。”
    “原來大人懂得醫術麼?”那男子恭敬多了一種無名的情緒。
    “泉歌,諸位兄弟皆等待於此,清於心何忍,不妨今夜再問,清自願詳談,不敢隱瞞。”依舊是極其流暢的字體,字句間卻多了些玩笑意味。然而以手代口就算是再快的速度,這一番對答也要耗費些時間。待得那青年人再度揚鞭,後麵的馬車裏已經傳來了一個高傲間有些散漫的男聲:“你們這算是怎麼回事,耽擱在這裏倒是要抗旨麼?”
    那男聲有些嘶啞倦怠,卻掩不住一股子傲然,為之駕車的男子約莫年紀比這頭上的車夫要輕些,臉頰消瘦,眉宇微擰,忍不住低低咳嗽一聲,答道:“吳大人……”
    他還待再言,為首的車駕上一挑簾子,方才寫字的女子披了一件大氅走出來——修長身材,素衣飄忽,華發高綰,臉上一張白玉麵具,隻露出一雙幽深鳳眼,正是獨立請命北上治水安民的當朝左相雲徽清。
    “雲相。”幾個車夫打扮的男子紛紛抬手行禮,“雲相。”
    “雲相,小心身子。”為她趕車的男子,不,現任欽差的侍衛長,章泉歌章凝光,低低喚了一聲。雲徽清隻是一拂廣袖,幾步便走到那另一輛馬車之前,方才說話的正是此次的副使,工部侍中吳乃文吳問書。雲徽清一抬手,將另一張宣紙遞了進去,車中之人似乎一驚,撩起車簾就要出來行禮:“雲相恕罪。”
    雲徽清略一抬手,止住他後麵的句子,隻是輕輕將手中宣紙一點,並不聽他解釋。
    也算是他吳乃文倒了黴,前日在眉郡驛站,他便起得晚了,平日上朝一向怨念那樣早的鍾點,好容易出了京,尋常京官都該道是可以稍作安眠,誰知道待得他起身下樓,莫說是侍衛們早已經整頓完畢——那還可以當是職責所在,一筆揭過——可是就連那位雲相雲珞寒,雲大欽差,都已經收拾停當坐在大堂裏正與眾侍衛“交談”,見著他姍姍來遲,雖然不知眉間是否帶了不悅,唇線卻抿得極緊,也如今日一般,推過一張紙來。
    雲徽清又點了點那張紙,吳侍中回過神來,默默地看著那張紙,略略抬手致歉。
    這麵前女子一身不是黑就是白,倒是淡得像一幅水墨,可這性子卻是說一不二,更何況現下似乎聖眷正隆,倒是該看看有幾分真才實學。
    ——他們無從猜測那是什麼樣的聖眷,他們也沒有義務了解其中不足為外人道的可悲,他吳乃文隻要知道,他是不是能為這個女人做到什麼。
    雲徽清擱下字條也就轉身去了,上車,掩了簾子,馬車再一次轆轆地行進起來,一路依舊無言。
    章泉歌,曾經的軒京巡城,不過是京畿司下微末兵卒,卻也不是沒有顯貴過的人家。說起來,他似乎依然可以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裏,記得一個看似陽光明媚的時節,下朝的父親收起笏板時候那樣悲哀的神情。壯誌難酬,是不是就是那樣一種神情呢,當時並不算老邁的父親,居然有了那樣蒼老的顏色。
    他章泉歌自小就是那種渴望仗劍雲遊的心性,倒真是應了這個名,泉歌,五尺龍泉掌中歌,這是他最大的夢想——可是,章家的敗落就是那麼快,快到他來不及仗劍,就必須要把長劍換了巡城兵丁的長刀。
    因為和廢太子,啊不,是已故淳親王的那點關係,他們章家被鴻佑帝找了由頭,就抄得七七八八,不剩下什麼,未見他起朱樓,卻是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說不上輿圖換稿,為什麼這皇家的恩怨總要糾纏進朝臣的些微言行?也許沒有什麼家族經得起這樣的變故,所謂“人上之人”,隻怕是官做久了,就真的會忘了再大的恩寵,沒了帝王的眼色,也就煙消雲散不複當年了。
    當武藝不再是閑暇時候的遊戲,轉而成了謀生的手段,在京城做了多年的巡城也就不過是統轄了多一點的兵丁,一直鬱鬱的章泉歌以為自己的一生最好的結局也許也就是老死任上——他還年輕,確實還有很多年,可是這樣的日子也就隻是一天天重複著過下去罷了,不能奢望什麼更好的結果——然而幾日之前的一道聖旨,卻終於出現了所謂的轉機。據說,那是當朝左相雲珞寒親點,要他,和一群不得誌的年輕夥伴們一起出這一趟皇差。
    事情的始末輪不到他們操心,真的跟了這位在朝的女相,很多事情一點點了解起來,就覺得傳言總是虛妄,旁人再怎麼說雲大人愛民如子,他也覺得這不過就是個女人,可是相處下來,才發現這白發紫衣的女子絕對不是繡花枕頭。
    先是拋下欽差儀仗,帶著這一行人先行輕裝而來;再是日日布置妥當,對他們一幹微末走卒噓寒問暖,話是極少,但是用意不言而喻,更何況進退行止之間沒有半點做作痕跡,實在是大家風範。
    他章泉歌在家道未曾中落之前,見過不少的顯貴,雖然那時候還年輕,卻也懂得世故人情,如今這般,他真是從未見過這等風華。明明是身居高位,卻清冷淡漠,有些許的清傲,卻並不顯得肆意飛揚;明明是威勢雍容,卻對他們永遠是溫言相待,沒有絲毫久居人上的架子或者壓迫感——如此矛盾的氣質,卻偏偏不是久經宦海的元老重臣,而是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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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家,要兩間上房。”章泉歌一行人終於到了葉城驛站,雲大人幹涉了幾句,於是這一行人沒進驛站,而依著她的意思在左近尋了一家客棧安頓。下得車來,章泉歌入內便與那年邁掌櫃交涉。
    ——雲徽清雲大欽差是個女人,裝束不說奇特,那一張麵具卻總歸叫人起疑;外加上吳侍中吳大人每日總是一副旁人欠了他錢的古怪樣子,對旁的事務愛搭不理,這行程之中,章泉歌隻得次次出麵。
    “這位爺,這樣天氣裏你們這是往哪裏去啊?”老掌櫃抬起頭來,睜著一雙有些混沌的眼睛。
    “我們……這是要去北州。”章侍衛長四顧之下沒見到雲大人的身影,心中不免略驚。
    “北麵正發大水,官人去那等地界,倒是有什麼要緊事不成?”
    “咳咳,咳咳咳。”幾聲低微的咳嗽,雲徽清卻已經戴著一頂帷帽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中年男子。
    章泉歌淡淡一歎,道:“老丈,也算是吧,這些個事情您何必操心。”
    雲徽清在桌邊坐定,招呼站在一旁的一個年輕男子上前,正是今日一直在咳嗽的那個年輕侍衛。不待他再行客套推脫,她便順順當當地扣上了他的腕脈,不多時便放下手來:“敏誠可是痰少而黏、痰中帶血?”雲徽清提筆問道。
    “正是。”那年輕男子皺緊了眉頭,“大人……”
    “脈細短,當為肺陰虛——服六味地黃丸便可消解,不必掛心。”
    “……那個……”被喚“敏誠”的年輕人有些猶疑神色。
    “六味地黃丸,正是對症陰虛,夫人倒也精通醫理。”雲徽清身後的男子忽然開口,挑明了話頭,“這位小哥大約是把這尋常藥物當成隻對腎虛的靈丹,恕在下說句大不敬的話,可實在是無知了。”
    雲徽清垂下眼簾,並不加理會,隻是默默將那方子推過去。誰知她的手剛離開方子,身後男子忽然發問:“夫人既然脈理精通,有何病患竟不得治?”
    雲徽清起身,在桌邊微微扶了一把,便扶著欄杆走上樓去,轉角處,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之中明明通透,卻有種讓人驚疑的神色。中年醫者終於追上去,不再猶豫。
    “夫人……”好不容易上了樓,進了房間,那跟在她身後的男子見到房中似乎並無所謂“病患”,卻是終於不禁一驚。
    “病者並非一人,實在天下。”雲徽清扣上門,轉身看著麵前的中年醫者,不讓分毫,“北州成災,天下危矣。”
    抬手,微微撩起衣袖,腕間的銀鐲依舊是曾經的寒光:“雲蔓銀鐲,杏林方家,縱先生奉清鳳悅夫人為主,亦當遵從。”
    “夫人,您是……”那男子見到清夫人名諱,不禁一擰眉頭,“您……”
    “清夫人自當傳信,知會諸君‘君姬歸晚’為雲軒新主。”
    “……您到底需要什麼?”
    雲徽清褪下那一隻鐲子,放在掏出的一張薄薄的素箋上,素箋上一字一字極是清晰。
    ——洪水肆虐,疫病總會如影隨形。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也是她身為所謂的醫者,剩下的最後一點能力。
    若是洪水止住,北州也成了千裏無雞鳴的荒村野店,那麼朝廷費盡心機治理,又是為什麼呢的?難道,隻是想存著一塊年年歲歲充滿怨靈的土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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