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八章 人生何事緇塵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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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生何事緇塵老(中)
他吸氣,試圖打破這有些失控的糾結場麵,也試圖擰轉自己不被重視的局麵,於是提了朝政上來:“皇上,臣鬥膽請問皇上,今年的春闈還要不要舉行了?請皇上示下。”
去年的八月,夢夫人扶靈而上陪都,九月中,民眾依然不知此事。直到十月中旬,新帝似乎終於打定了主意,登基為帝,這才向天下發布詔書,正式大喪。這等時候,鄉試早已完了,最後一批卷子也批了送上京城,卻就這樣生生截斷。這在他淵擷風心裏這也許不算什麼,禮部尚書慕容謙益卻心思一轉,重提了這個話頭。
他雖出身士族,卻一向覺得此法之下乃是寒門士子的一件大事——自淩越三年行此大事以來,說是要皇帝親臨,一場殿上對策,可是如今女帝已逝,當初所謂三年一場上京會試的期限已然是到了,若是新帝想要網羅人心,這件大事如何可以偏廢?更何況,如今又是這昔年裏讓這建議上達聖聽的女子在身邊,他慕容謙益不是傻瓜,知道什麼時候該給人一點更好的印象。
一箭雙雕之事,縱使有風險,他也必須要賭上一把。
雲徽清神色淡漠,一旁的帝王則發了話:“既然徽清說女帝的心願是安定這天下黎民,那不如,就一切照常,不必避諱什麼了——記得先帝對朕說過,這科舉到了今年,是該讓舉子們上京會試來了,那麼,慕容大人不如就去安排吧。”淵擷風沉思一刻,決定賣她一個人情。雲徽清眼神中浮起一抹淺笑,這兩個男人的心思在她聽來,似乎並不是什麼難解的謎語,她自然明白方才慕容謙益提起話頭時候眼神在她身上的短暫遊離,也自然聽得懂淵擷風語氣裏的遷就含義。
她是臣子,她似乎需要不斷地提醒自己才能克製住一些東西,是,她隻是臣子而已,甚至,她已經知道的,她不過是個在朝臣與妃子之間的尷尬存在——如今的她已經不能奢望更多,一如她教給他的,一個帝王永遠不會承認他的錯,但是他會知道補償——當年那樣教他,什麼帝王心術,她恨不得都說給他聽,隻怕他心腸軟弱如女子,守不好這樣的江山;如今,難免心中淒涼,卻也有些驕傲的溫暖。
雲徽清明白他的意思,他無非是想說他已經聽進了她的建議,於是淡淡頷首,提筆道:“皇上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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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怕雲大人跑這禦書房倒是比諸位大人都多。”次日相仿的時候,帶她繞過宮牆的內侍輕輕地說,“雲大人得皇上器重,可喜可賀。”
今日走禦書房這一趟的人變成了雲徽清一個人,她在朝上剛剛參劾了幾位平日有些行為放浪、禦下不嚴的官吏,那些個官員雖然對她一個女人難免有些看不上眼的輕蔑態度,但是慕容謙益偶有插言,卻都是向著這女子一邊——久經宦海,大家都知道這是個什麼意思,不會去輕易招惹這個有慕容尚書“照拂”的女子。又加之她折子上寫的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罪過,於是這些個臣子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完了彈劾,也沒什麼太大的動靜。
隻是,如此一來,倒是不知道皇帝以什麼樣的名義把她召進禦書房了。
淵擷風今日似乎好心情,坐在案幾後麵看著幾幅人物,雲徽清入內行禮,他淡淡抬手,淡淡歎一口氣。雲徽清目光掃過他手邊的幾幅畫作,風格並不一致,卻都是名家之作。她垂下目光,心中也懶於猜測他的意圖,隻聽他淡淡一問:“雲卿看這些畫作時候,神色似乎不屑,如此,可願意為朕做一小像,以示卿家之才?”
——朕不會輕易地放過你,雲徽清,朕隻覺得你熟悉,卻不知道原因在哪裏,那朕就一定要知道那個答案。今日,朕再試你一試,如果今日你不能給朕一個滿意的結果,這大不敬的罪過,朕終究要考慮問上一問。
雲徽清似乎沒有理會這其中凶險,隻是淡淡躬身請旨,皇帝頷首,她於是坐下去,任憑一個侍女默默地走上來,在她身邊站定,為她挽起衣袖。她的態度並沒有什麼不自然,隻是在那侍女的手在她右手手腕處停留的瞬間似乎顫抖了一下,淵擷風眼力極好,恰恰又看到她手腕上那道傷痕。她抬眼,似乎看見了那王者的顏色,於是隻是垂下眼簾來略略遮了遮那道猙獰的傷疤,把衣袖放下一些來,然後靜靜地淨手。
洗淨雙手,墨已經研好,鋪開的宣紙,手邊的玉筆,都是稱心如意的東西。她垂下眼簾,潤了潤筆鋒,提筆處幾筆淡墨勾勒,便是一幅草稿。
沒有細致的服色,沒有顏料的暈染,隻是玉簪束發,長衫如風。線條分明的側臉帶著剛毅的痕跡和年少的飛揚,修眉鳳眼英氣逼人之間,卻也有那樣的淡漠。
青色的影子,飄忽得似乎恨不得隨風散去,但是,那卻分明是皇帝的眉眼,和神情。混雜這睥睨天下的豪情,闌珊如夢的寂寞。少年不識愁滋味,他是天家貴胄,有太多的夢想和野心,但是他的父親是那樣的風流薄情和不自量力,他傷心的母妃是那樣美豔動人卻也孱弱無力——到他見到淵夕顏,他如今已經薨逝的“母後”,那女人流言間妖異狠辣,妖冶豔麗,他看在眼裏,卻也隻是一個眉眼清冷言辭鋒利些的女人,那樣的才氣那樣的權力,可是那一夜,他昏迷的那一夜,她卻分明有那樣落寞蕭索的神情和言語……
那麼這個雲徽清呢?
他淵擷風承認,暫時,是看不懂的。
是,他如何知道,這樣的筆墨,不是臣子眼中的帝王,而該是母親心頭的孩子,是一個悲哀的母親能表達感情的唯一方式,安靜而隱晦的方式。
淵擷風緩緩在她身邊站定,從現在的角度,他隻能看見她一綹長發垂落鬢邊,垂在一側的右手微微有些神經質的顫抖,但是她的左手隨即就撫上了右手腕,安撫似的,鎮定了她自己的情緒。
從旁把那張小像拿過去,織金的廣袖在她麵前拂過,她的神情平靜得看不出波瀾。
“雲卿的水墨功夫果然是極好的。”淡淡的讚歎,他岔開他方才的算計。雲徽清略略頷首權當是回應,也沒有寵辱若驚的態度。
“……隻是其中終究,愁緒難解。”他斟酌半晌,出口是這樣的話語,是,這話說了與未說也沒有什麼兩樣,她運筆之間從容難掩寂寥,神情雖是通透卻讓人覺得無奈而絕望,沒有那種那一日言及“螳螂”時候畢露的鋒芒,隻是淡淡的,淺淺的,倦倦的,讓人看不透也抓不住。
雲徽清驀然抬起頭,手上握住方才的小像,揚手處引著了身邊晝夜不息的燭台上的那一簇火苗。
淵擷風一時間有什麼話想要衝口而出,卻也壓了下去,他看著那女子,而那白發女子隻是看著火苗吞噬手中的畫像。
紙灰撒下,她麵具下的麵容幽閉,隻有眸子裏藍紫絞纏,生生糾纏出過往。
不期然,門口一聲通報:“皇上,慕容大人求見。”
淵擷風神色森然,雲徽清眼光淡漠,而終究,他咬著牙,強自淡然道:“宣。”
慕容謙益入內,看見坐在那裏的雲徽清,眼神裏有些釋然,也有些不安,但卻不是驚訝——他早就明白早就知道,那年輕帝王召他來之前,召見的是她,雲徽清雲珞寒。
她卻不看他,依舊盯著麵前的宣紙,抬手一行字——“臣,傾情天下。”
轉身朝向年輕的帝王,翩然下跪,她的姿態優雅而帶著莫名的高傲。
這五個字,換了別的臣子,也許就是圖謀不軌的證明;換了旁的帝王,也許就是抄家滅族的刑罰,更何況似乎從來沒有人敢說出這樣的話,也沒有人會明白這其中不一樣的一場刻骨悲傷。
慕容謙益隻覺得這兩個人的世界他似乎真的插不進去,他以為他是為她來了,但在她身邊他卻是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煎熬竟勝過多少次爭鋒於朝堂。他恍惚間有一絲的動容,但是隨後,浮上了淡淡的悲哀。
慕容謙益,他年紀輕輕卻已經帶了宦海沉浮痕跡的麵容,在窗欞的陰影裏顯得遙遠而淡漠,他看著她的側影,挺拔卻並不鋒利,瘦削卻絕不羸弱的側影,披一身緋衣,本該如花綻放容顏,卻幽深鎖閉,白發如霜。那一刻,明明,他在她身邊,不到五步的距離,卻恍惚遙遠如天涯海角,無法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