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平生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5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聶炎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度千丈與易水天的功夫並不很高,若是在十年前他必然可在幾十個回合裏一刀將他們解決掉,但如今,他沒有追,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功力已大不如前了,而那個他們口中的“老大”已隱隱地對他造成了某種震懾與威脅。
“原來你就是鼎鼎大名的‘大虎刀客’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一旁的韓釘早已樂得語無倫次了。聶炎也不動容,隻是淡淡向他點頭道了一謝:“方才多謝公子出手相助。”韓釘忙道:“不謝!不謝!小生也是情急之下這才出手多管閑事的。這個,小生姓韓名釘,嘿嘿。”聶炎見他喜上眉梢,煞是激動,也不好意思拂了他意,隻得淡淡地應道:“一起喝碗酒吧!”
“一起喝酒!”剛剛與心目中敬仰已久的“大虎刀客”共禦外敵,現下又可與他共同暢飲,韓釘簡直無法相信,原來自己與這位江湖奇人也可如此親近,早開心的忘了言行舉止,激動地手舞足蹈:“好,好,好,我請客!”
聶炎生性孤傲,不擅言語,一路上並無太多言語,但韓釘卻絕不是省油的燈,這個家夥自幼飽讀經書,滿腹詩文,一旦來了興致講起話來便是長江之水決堤一般滔滔不絕。便這麼一個盡情的講著,一個靜靜的聽著,二人已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家小酒館前。
酒館並不大,也不甚整潔,甚至隻是露天而設。但古道夕陽,烈酒斷腸對於韓釘來說還是頭一遭,但無可否認的是這樣的感覺暢則暢矣卻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慟縈繞於心。
聶炎一言不發一口氣喝了三大碗老白幹,虎目微紅,須發皆張,韓釘素不嗔酒,隻是慢慢的小飲,雙眼一轉不轉地盯著眼前這座像青磚壘起來的古老雕像一樣的“大虎刀客”,看著他一口口地吞下那辛辣刺激的液體,然後再從鼻子裏噴出一種哀怨纏綿的氣體。韓釘驚奇的發現:原來他也和一般人一樣,也有七情和六欲!
十年前,杭州。
大概也是在這樣的一家路邊小酒館裏吧。寶兒帶著她那一身的稚氣、羞澀與恐慌不經意間便闖入了聶炎的刀客世界。
人定黃昏後,古道無人語。樽中酒,酒旁刀,刀前人,人上名。尋尋覓覓、兜兜轉轉、忙忙碌碌,奈何世人總逃不過一個“名”字。
一心想稱霸武林的許衛天如此,獨行刀道的“大虎刀客”又何嚐不是如此!但塵世沉浮,總沒有一塵不變的東西,就像寶兒的出現就改變了許多東西,許衛天如此,聶炎也是如此!
聶炎獨自借酒消愁,盡情的緬懷著往事,直將韓釘當作塵世之外的看客。
良久,他終於開口說道:“韓兄弟,你可知浮世無緣,情難到老一說?”
韓釘秀眉微蹙,凝神一想,歎道:“唉!情之一物實在是困煞世人啊!”麵上透過一絲與年齡氣質極其不符的深沉之色,“不過,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又有誰能擺脫世俗常道呢!”韓釘又轉念說道,“而且那麼多人隻羨鴛鴦不羨仙,為了情甘願放棄一切,想必與心愛的人在一起真的有做神仙般的快樂吧!”心中似是已牽到了某根琴弦隱有所傷。
聶炎想起與寶兒相見之前自己對情之一物也是這般似懂非懂,甚至是敬而遠之的。便是初次與她相見之時亦不覺得這個女子對己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夕陽漸沉,天色愈黑,遠方不知何處傳來斷斷續續,時強時弱的琴聲,隱隱地將聶炎帶到了十年前的那個黃昏日。
聶炎帶著他的“虎刀”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小酒館中喝酒,不過那時的心情卻不是這般愁苦的而是激昂亢奮的。從洛陽來到浙江後,他隻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便闖出了個“大虎刀客”的名號。一時間江湖上盛名流傳、風起雲湧,“大虎刀客”幾乎成了所有練刀之人的標杆與楷模。再加上白天剛剛打敗了江南霸主許衛天最得力的手下“老夫老妻”,使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路飆升至極點。
“老夫老妻”也未必便是一把年紀的人,當年的他們不過四十開外年紀,武學造詣正是巔峰之時,據說二人合手便是其主許衛天也未必有十成的把握敵得住,但----他們確實敗了,敗在了聶炎的“虎刀”之下。一共用了一千零十三招,“老夫”錢一得身中三十七刀武功全費,“老妻”沈嚐君也身中數刀,幾乎當場昏死過去。而聶炎卻隻受了幾處輕傷而已,這點傷對於他來說便若撓癢一般算不得什麼。而他之所以有心思在此處喝酒是因為“老夫老妻”臨走前帶走了他發出的一句話------十日後,西湖邊,與許衛天一決雌雄!
挑戰!對於每一個在武學之道上攀爬的後輩小生來說永遠是一件充滿刺激與意義的事情。敗,則說明自己能力還不夠,還不配留在這個江湖;勝,則說明自己又可以獲得許多的作戰經驗,武學悟性和名聲。而聶炎看中的自然是後者。
寶兒像一個做錯事怕父母打罵而出走的小孩子一般,拖著一件髒兮兮的白色衣裙落魄地跑在青石板道路上。而聶炎也隻是看她險些跌倒在路旁這才上前關懷的。
她的皮膚很白,鴨蛋臉麵、春半桃花,秋波微轉,脈脈含羞,發如垂瀑,披在那瘦削的肩頭,當真我見猶憐。連向來不近女色的聶炎看了都有些拘束與緊張起來了:“姑娘,你怎麼了?”寶兒眸含秋水,盯著聶炎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見他長得一表人才,英俊魁梧不似壞人,也顧不得矜持不矜持了,伸手便拽住了他衣襟溫言乞求道:“這位大俠,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幫我逃離這兒,他們馬上便要追上來了。”
聶炎見她心急之下兩靨生花,語聲嬌脆,沒由得也替她擔心起來,側耳一聽果聞後方人聲掩近,腳步聲又齊又大少說也有十五六人,心念電轉間伸手挽住寶兒纖腰道一聲:“得罪了。”腳尖一點地,便如離弦之箭一般斜飛而去。
寶兒雖然有著女子的嬌羞怕生但卻並不膽小,等到聶炎挽著她落地之時,她的臉上都沒有一絲驚慌,隻是依舊微紅著臉鎮定的看著聶炎,想著這張冷峻如鐵卻又英姿颯爽的臉後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好了,他們應該追不到你了,你可以自己走了。”聶炎不好意思被她這般看著,隻好居先發言,將她注意力引開,挽著她纖腰的手極不自然地一鬆,卻驚奇的發現僅那短暫的觸碰,已讓自己心頭產生了不舍。這對於一個像他這樣輾轉於江湖、留連於刀劍之中的刀客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但,他並不在意,也至今都不曾後悔過。
晚霞漸隱,夜幕漸深,小四方桌上已點起了一盞明亮的燈燭,小二熱情的為桌旁的壯士與女子送上酒菜。二人相對無語,一個邊斟邊飲,一直顧自己喝著悶酒,而另一個則靜靜地、癡癡的看著他,一動不動。
良久,聶炎終於放下酒杯,用微醉的口氣問道:“你怎麼不吃呢?還是飯菜不合胃口?”寶兒似是十分詫異這一句出自眼前這位名動天下的大刀客那突來的問候,微覺驚錯,輕啟紅唇,輕聲細語:“我,我……你就不怕我是個壞人嗎?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幫我!”
“壞人?”聶炎尚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可以用來形容這樣一個嬌麗柔情的小女子,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潤了潤喉嚨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寶兒明眸微轉,回答道:“聶大俠叫我寶兒就可以了。”
“聶大俠!”聶炎心中“咯噔”一聲,不知眼前這個不通武俠不入江湖的柔弱女子從何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心中沒來由的擔心了起來,江湖上想殺自己的人很多,但唯獨不想是眼前的這位已有了好感的女子。
寶兒似是看出了聶炎心中的疑惑,玉手微指桌上“虎刀”道:“‘大虎刀客’名滿江湖,我就算再怎麼孤陋寡聞也該有所耳聞吧!”
“也是!”聶炎不知是對自己的“虎刀”有十足的信心還是自我安慰,他已不敢再問一句了。那種怕失去的心情讓他很是慌亂,慌亂得不知所措,但麵上還須得竭力保持一份天塌不驚的神色。
“我,也許可以幫你!許衛天現在心裏很亂,他現在一定沒有十足的精力跟你打的!”寶兒看著聶炎兩道充滿霸氣而又有著淡淡憂愁的濃眉緊張的道。
“嘭-----”聶炎聞聲失著,麵色大變,厲聲喝道:“許衛天是你什麼人?”
寶兒不知他乍然變臉,見他雙目凶光大露,心中一嚇不由得麵燙如火,低低發抖,用略帶委屈和堅硬的聲音道:“我和他,我不是他的人,我不要做他的人,我不要!”
聶炎見她雙目中已噙著點點淚花,心中不由得後悔自己方才的粗魯,無論如何都不該傷害她呀!愧疚之下語氣轉柔,說道:“對不起,在下一介粗漢,方才失禮了,你別介意。”
寶兒見他低聲下氣地向自己道歉,許是心中感動,芳心暗喜,破涕為笑道:“沒關係的。我,我是從許衛天身邊逃出來的,我,我討厭他。”聶炎點頭應過,但見她一弱女子無處可去,自己也不忍心將她棄之不顧,左思右想之下還是決定先將她帶回了自己居處。
此後的九天,寶兒便這樣跟著聶炎,感受著他粗獷豪放背後的柔情似水,感受著他冷峻剛毅背後的善解人意,感受著他沉默寡言背後的一語關懷。
那幾天,直成了二人生命之中最為難忘與珍貴的日子,也是在那時聶炎終於知道了寶兒的身世,了解了寶兒為什麼要說“我不要做他的人”了。
寶兒原本是許衛天府中一位雜役的女兒,隻因為她的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再加上她對父親敬心敬孝,對別人亦是溫文爾雅,許衛天隱約見了她幾麵之後便覺心頭魂牽夢繞的都是她的倩影,忍無可忍之下終於強行下令要娶她為妾。
許衛天身為江南一帶的武林霸主,勢力龐大,原配妻子也本是當時江湖上小有名氣的一代女俠,隻因抵不住他還算英俊的外表和亦強亦軟的追求手段終於嫁他為妻。其時,也已有了一個十歲的兒子,江湖女子本就性格剛烈又怎受得了這般與一個小了自己十來歲的小姑娘共侍一夫,脾氣一發作,攜著兒子便即離家出走,惹得怒火中燒的許衛天更加肆無忌憚。
而十天後的一戰,聶炎已不再單單為自己而戰了,他對自己說他必須贏。為了“大虎刀客”出道以來的不敗神話更為了古道西風下的一抹豔麗倩影,一聲銀鈴嬌語,一彎嫣紅笑意。
那一戰鬥得異常激烈,穩坐江湖老大多年龍椅的許衛天和江湖上後起的刀道晚輩高手決戰西湖。這一戰,雙方都打得異常艱辛。但顯然,許衛天並沒有用盡十成的功力,雖然雙方各有所傷,但結果,敗的那個卻是獨逞刀道的“大虎刀客”聶炎。而原因,隻因兩個人都愛著同一個女子-----寶兒。
許衛天老謀深算,心中早就有了一番計較,無論今日一戰或贏或輸,他都會用盡手段讓寶兒回到自己身邊的,他有這個信心也有這個能力。而聶炎畢竟少年心性,對陣強敵時的一份莫名的壓抑與浮躁和幾日來沉浸於溫柔鄉的銷魂醉魄、魂牽夢縈,已使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刀客的身份。
這一戰,他必敗!
寶兒或許是預料到了這一幕抑或是真的不放心這才趕來看看。
聶炎雙眼已經蓄滿了淚水,眼前的景象愈來愈模糊,但十年前西湖邊的景象卻是刻骨銘心,曆曆在目。那日的天氣也如他雙眼蓄淚之下看到的一般,下著朦朦的小雨,一切都已變得模糊,名利、權力、金錢……一切在聶炎眼中便如過眼雲煙一般,帶著那虛幻的外殼潰然消散,而留在心間的隻有她的笑,她人生中最後的一個笑容。
她在他重傷被擒之際苦苦哀求許衛天,願意用自己的一生來換他的一條命。許衛天覺得對於聶炎來說這無疑是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汙點與重創,所以他同意了,條件便是是寶兒跟自己走,而換來的是他與聶聶炎十年的相安無事。
寶兒臨走前雙目中已滿是淚水,她本就不是什麼江湖女子、巾幗英雄,她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開心時,便是對著一顆沒有生命的小草她亦能展現出她那最為迷人的笑容,而憂傷時,便是為一隻不小心踩死的螞蟻她也能偷偷地抹去好幾滴眼淚。而此時的她卻在哭的梨花帶雨時硬是給他留下了一個她最為甜心和滿意的笑容。那咧嘴展顏的一刹那,聶炎看到的不僅僅是動人心魄的嫣然秀妍和含情脈脈的告別,更有的是山盟海誓此生無他的決絕。她是在告訴自己,她的心隻屬於他,而身子,她也會用命將他保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