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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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肯山城,已成軀殼。
    在風中火中夜色中顫抖、破敗。
    不是不明白,易逐惜就是要將肯山城徹底摧毀,等於是拔除一個極可能被譽齊再次利用為據點的隱患。
    策馬奔至城外,滿目是成群結隊擁搡在護城河外的城中百姓,都站在火場外圍,歎息流淚望著正成焦土的故園。
    我剛要穿越人牆奔入城中,卻突自人群裏聽見一聲:“府台大人呢?!”
    隨著這一聲,接連的騷動便響起來。
    “不會還在火裏吧?”
    “難道是跟著來救我們的軍隊走了?”
    “不可能!”
    聞言,我心頭忽有念頭閃過,再不遲疑,拉住身邊一老婦急問:“府台大人的宅邸在何處?”
    記下老婦的描述,我棄馬,提身飛掠過護城河衝進火場,引來身後一陣唏噓。
    肯山城最高的一座三層樓台,即使在火光翻飛的此刻亦是一眼明辨。
    衝到那被斷壁堵了一半的肯山府台紅漆大門前,我正想著往何處去尋,卻分明聽見一聲響。
    輕微悉索,穿透火海而來。
    清遠幽然,蕩明如禪。
    ——鈴聲!
    如同指引如同蠱惑,我順著鈴聲飛身奔去。
    火色翻飛的正中央。
    正廳。
    正對廳門的主座中,一人悠閑坐著,手裏穩穩端了一盞茶,悠閑撥弄。
    不再變音的熟悉嗓音正淺淺吟唱。
    君如畫,畫眸瞥驚三生亂,亂莫江山,散散散。
    君如畫,畫眉半斂半流煙,煙若平生,淡淡淡。
    君如畫,畫顏攬雪奪炎香,香自魂來,漫漫漫。
    君如畫,畫絲妒煞綢光轉,轉亦流年,換換換。
    君如畫,畫魂執手誰相伴,伴又奈何,顫顫顫。
    君如畫,畫盡墨枯何人在,在還可歎,斷斷斷。
    蒼茫空濛,似虛似幻。
    我步至他跟前,站定。
    被火光渲染得一片血紅的眼前,便是除卻了平板易容,驟然綻開的一個清冷微笑。
    滅世火焰飄搖間,似一道閑澹水墨傾瀉而下,裁月鏤雲。
    逼人難耐的灼熱都不由分說融入了這綺旎酣暢裏,卷著紅白豔色與狂舞黑發,映進那雙快叫人誤以為亙古柔情的眸色裏,於晨嵐暮煙最深處掀雷挾電。
    然後他將杯盞擱在一旁茶幾,緩緩站起,麵向我。
    隨著動作,悠揚的鈴聲再次響起。
    也於是我笑:“薦疏這名字挺適合你的,逐惜。”
    “放心,知府一家子都躲在地窖裏,很安全。”易逐惜隨意道。
    “……我改頭換麵,你又怎麼認出我。”我五味雜陳。
    “看人時喜歡將頭側過半分角度,無論何時走路都保持著獨有的前後戒備無懈可擊,書寫時習慣在最後一字後記一個小點,看見他人衣上塵埃會什麼都不說裝作不經意地拂去……你以為,這世上有幾個你?”他緩緩說著,既誠懇又戲謔,直如理所當然。
    好一會兒,我隻得一個輕歎:“為什麼等在這裏。”
    又是叮鈴一聲。
    易逐惜微垂眸,看著蜷縮纏繞在他指間的紅繩。紅繩不長,串了係在一處的一雙鈴鐺,蕩在他淡青色刺繡暗紋的緞麵衣袂間。
    “清溪澗,你我初遇時,南尋剛送了我這串鈴鐺。”易逐惜微皺起眉,卻是微笑的語氣,“我也隻不過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才總是淘氣地搞些破壞,間或迷迷路……所以南尋給了我這個,告訴我它的意義。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那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我不語,易逐惜便轉過頭對著我,嘴角勾起。
    微頓的磕碰聲數響,相當氣派的屋子坍下了一個角,天花板上掛墜著的紅色綢布四散飄落而下,半火燎半悠然地拂過我與易逐惜的臉龐。
    “南尋說,‘這是告訴心裏的那個人,我在這裏’。所以我用這把火讓你來到這座城。所以我用這串鈴鐺引你來到這裏。所以我站在這裏。”易逐惜站在哄鬧如許華麗如許絕烈如許的煙光火色裏,輕輕開口,一字一句,和一個絕豔的笑容,“隻有這裏,才能等到你。”
    隻有這裏,才能等到你。
    等到你。
    一時間,世間寂靜無聲。
    易逐惜的下顎尖俏,側成一個好看又憂愁的角度。
    肩上的細綾紫綢紗因方才攻城戰而被割開了一道小小口子,露出幾絲柔柔搖曳的細絨線來,掩在他微沾了些許汗意而愈發柔和溫暖起來的漆黑發絲下。
    連他頰上細細的茸毛都在火光中讓人瞧得分外清晰。也不知是算個暖洋洋,還是懶洋洋。
    隻周身噼啪作響,寧靜地恢宏破壞著,走向滅亡,走向新生。
    “……可你又何必真的如我所料,義無反顧疾奔至此。”半晌,易逐惜繼續輕笑。
    而我垂眸一笑,想了想,抬頭看向天邊始終清麗的月亮,半帶莫名地說了一句:“因為,月亮出來了。”
    高勝陵寢墓道,漆黑血腥中,易逐惜將指尖伸進一道道狹長光柱裏,看著紛鬧粉塵在即將碰觸他指尖的一刻,縈繞徘徊而去。
    莫名的優雅與淒涼。
    如同片片伸手欲接,卻堪堪從指縫溜走的桃花,和流年。
    彼時的易逐惜扶著我的肩,道了句,就憑,月亮出來了。
    我明白的。
    自他指尖輕忽離去的,不僅是月光,不僅是流年。
    還有他心中破碎的願望,再難成全。
    此一刻,同樣的兩人,同樣的月色,隻多了洶湧滿城的衝天火焰。
    對視。
    極其自然地,說不上是誰主動地,擁吻。
    深沉直到顫抖地全情投入。
    灰飛煙滅孤注一擲,抓緊最後一絲希望,抵死糾纏。
    “……我還以為,可以就這麼仗劍天涯去了。”從喘息空隙裏回過神來,我咳了兩聲,笑道,“你故意鬧失蹤也不過是將計就計,將和白霜天勾結一處的朝臣一並揪出。這邊料理了尹世軍,趕跑了譽齊兵馬,回撲朝中,自然事半功倍。”
    我說著,隻是連笑聲都破碎微顫。
    易逐惜似笑似歎,撇過頭,看向纏著風鈴的手掌心:“是啊。將朝中那幫包藏禍心的老禿們解決了,便仗劍天涯去,多好。”
    “可惜。”我輕歎。
    “的確可惜。”他接道,定定凝視我,“人活著,總是用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追逐快樂,卻也用絕大部分回憶與感情悼念悲傷。失去很多,才想得到更多。怕,不要緊。倉惶,也不要緊。即使結局,仍是倉惶。”
    我終於看清易逐惜眼中,那一種絕決。
    絕決裏的疲憊,疲憊裏的脆弱,脆弱裏的蛻變,蛻變裏的蒼老,蒼老裏的無動於衷,無動於衷裏的不顧一切,不顧一切裏的璀璨灑脫。
    而我也終於看清,他掌心,赫然躺著一隻薄壁小瓶!
    ——原本被我塞在腰間,成璧幾乎以命相換的青花毒解藥!
    ——自擁吻忘神的一刻,到了易逐惜手上!
    我的心狠狠揪了起來。
    我還是,補不全你的願望麼。
    玄天蠱聖之毒與青花毒混合,即使有這解藥,我也不過一半生機。
    卻連這一半生機也要剝奪麼?
    就真的這麼至死方休麼?!
    我,忽而大笑!
    “你說我舍命一搏,有多少勝算取回解藥?”笑罷,我傲然挺立,揚眉道。
    真氣急運而上,再無可遏,盤旋身側。
    許久不曾的酣暢。
    易逐惜卻是靜靜看著我,從頭至尾不曾變過的從容。挑眉,隻是清淡一字:“無。”
    我微愕,沉斂下笑意,心底卻是一沉複一涼。
    卻在我來得及思慮來得及出手來得及喝止前,已是清脆一聲崩裂。
    易逐惜利落無比一個甩手,將瓷瓶直接摔碎在地!!
    看著碎瓶底下流作了一灘汙水的青色液體,我的心底眼底有些什麼轟隆而上再轟隆而下,竟隻剩了一陣無奈的淒涼。
    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易逐惜從不打誑語。他說無,便是無。我的最後一分勝算,他也會將之徹底碾碎。
    卻聽見易逐惜又是淡淡一句:“你走吧。”
    我抬頭,看了一眼易逐惜始終噙著一抹淡然微笑的側顏,便一個驚神,隨他看向驟然紛亂而起的方向。
    蹄聲轟響,玄色盔甲交替閃爍著逼人的厲芒。
    神兵天降,再次燎原的戰火前兆。
    陣列火把間——後燕旗幟!
    後燕軍馬,突然出現在了魚蚌之爭後的肯山城!
    再一個念過,我突然渾身僵硬。
    成璧!
    怪不得他會不顧一切追著我直到城外沼澤!
    我大勢已去,成璧隻要拖住我,然後在這裏解決了易逐惜,晉國就是他後燕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我不經意瞥了一眼易逐惜。
    卻見他也是一直看著我,此時才輕笑一聲,卻什麼都沒說。
    我握拳,苦笑,心頭的混亂卻緩緩退了下去。
    易逐惜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又有什麼是他不知道。
    他讓我走。
    是讓我逍遙信馬,仗劍天涯,從此忘卻前塵,還是歸了成璧麾下,助成璧奪了他易逐惜的大晉江山。
    無論何種選擇,我都有這個能力去實現。隻要我還活著。
    但身邊,絕不會再有易逐惜的身影。
    我轉頭再看,成璧被眾將護擁在中心的勃發英姿刹那入眼。
    還能說什麼呢。
    在此放開功力,怕也就是死期了吧。
    鈴聲,於風中激烈脆響。
    我的嘴角勾起來。
    縱容也罷,任性也罷。
    逐惜,記得。
    這是對你那中途截斷,沒了歸處不知何物的感情,最後一次放縱。
    感受著騰羅煞行功時特殊的經絡運行,我淩空一躍,直下三層樓台,衝向成璧!
    再不克製的洶湧心潮,和更加洶湧的內力。
    最後一次釋放玄天蠱聖時的瘋狂力量,竟然還在!
    突然加速,迅若流星,我脫胎換骨般借力衝躍,留下腳下一個一個相繼爆破般炸裂的磚石牆瓦坑。
    成璧的目光,很快就被我吸引。
    他看過來。遠遠望去,依舊是清晰的,帶著歉然與決然的清淺笑意。
    “保護主上!!”呼喝聲隨即響起,本就包圍著成璧的眾將此刻更是聚作一團,明晃晃的兵器交疊在成璧周身,護得嚴嚴實實。
    後燕軍陣標誌性的白皮護袖,排山倒海般搖晃錯雜著。
    隻等著我殊死一拚。
    攀至巔峰的騰羅煞。由真氣凝結而成,猶如騰蛇的結印浮現在我身前,掌間花般纏結的呼嘯氣旋帶著炫目光彩,縈繞間分作九道光影,隨著擦身而過的狂風在空中扯出一條條豔至絕處的虹色。
    第一道血光,劃過。
    尚未落地,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直至分辨不清。
    遇佛殺佛,見神弑神。
    可如果麵前的,是成璧呢?
    血珠斷肢與慘叫連連中,成璧注視而來的眸色似乎又回到了初見時的樣子。清清淡淡,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什麼都不求,也什麼都掌握在手中。
    我連破四道防護圈,衝進他身側最後一道高手護陣。
    成璧眸中最後一絲迷惘與期冀,在我斜手一指,再次虛空凝起最為驚豔的一道騰羅煞結印當下,褪了個幹淨。
    他明白。我要取他的命,至少也是半條命,來換易逐惜的命。
    成璧一直抬起在半空的右手,驟然放下。
    候立在他周身,本就嚴陣以待的十二名高手,立時急運身法猛撲上來!
    毫無猶豫,毫不遲疑,也不允許有絲毫猶豫絲毫遲疑。
    我亦同樣。
    我的機會,隻有一瞬。
    就是這群起圍攻而上時,成璧身前那唯一的一瞬空門!
    以成璧的命,加上我自己的命,來換易逐惜的命!
    運氣凝掌,再自五指循環流竄,我空手一抓,騰羅煞隔空激射而出!!
    同一時刻,十二人分從天上地下東南西北不留任何空隙任何活路,直襲向我全身要害!!
    驟然驚惶。
    噗嗤連響,數道人體洞穿的聲音傳入耳中。
    血腥味,暴漲而起。
    穿透身體,滴落著如珠鮮血的各式兵器,猶閃著銀亮的美麗光芒。
    死的,或者即將死的,不止一個人。
    卻——不是我!
    而是人牆般圍殺我而來的譽齊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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