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最濃時。
    撒馬，狂奔。
    樹影星光不斷後退後退，亂若逃兵。
    “你一個人趕去又有什麼用？！”
    身後成璧的怒聲隨著緊緊追趕而來的蹄聲一道傳來，我充耳不聞，兀自甩鞭。
    蹄聲加緊，身後的喚聲也愈加急躁：“即使譽齊兵馬強行回攻肯山城，又豈是你一人能攔住？”
    見我依舊不語，成璧似乎笑了一聲：“國主既然定下此策，定會帶足人馬，何用你操心？”
    我沒回頭，卻是止不住在心裏苦笑。
    成璧說的沒錯。都沒錯。
    笑著笑著，就有些癲狂了。
    見了白綽戰死一幕，便是這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
    我尚未想好，見了易逐惜，又該說什麼，決定什麼。
    不過，又有何要緊。如何也需要一個確定的答案了。
    人，是常常迷亂惶恐的。
    而原因也常常隻是因為，沒有原因。
    找不出原因的心焦，才最折煞人。
    而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想明白、問明白，然後做個選擇。
    至於選擇後的結果，勝，如何。敗，如何。
    至少不會再迷惑癲狂。
    七拐八彎地穿行在林場外圍的沼澤地，再不願去管身後那一聲聲越來越嘶啞低沉的喚。
    直到突然回神，成璧的聲音已消失了好一會兒。
    想到什麼，我勒馬急停！
    為何他的嗓音，會突然如此嘶啞？
    且隨著追隨而來的聲聲呼喚愈加破碎？！
    想起成璧自白綽身邊出現開始就一直刻意般壓低著輕緩的語聲，我突然一陣寒。
    青花毒！
    因為他一貫的出色，因為他突現的鋒芒，因為他遞過來的一瓶解藥，我竟差些忘記，成璧身中易逐惜的青花之毒！
    易逐惜，又豈是容易妥協之人？
    解藥，成璧根本就隻得到了一份，就在我腰間！
    而青花之毒，運功以抑之——非聾，必啞！
    我環視四周，心頭更涼。
    此處已是沼澤地。我熟悉地形尚需十分小心，若是不慎陷入，又連求救聲都發不出來……
    冷汗涔涔，我立時回韁，循著原路奔去。
    兜兜轉轉，卻是見不到一個人影。已入冬，氣息噴吐間凝成水汽白茫一片，阻擋了些許視線，混著沼地獨特的作嘔腐臭，讓我愈加寒冷焦躁。
    沼澤地形複雜，若不是當初借著與段空遊於這三國交界處遊曆之機先行查探，怕也早迷了路，或者一腳踏陷。現如今找不著人又不能隨意穿行搜索，我不顧一切大聲喊了出來：“成璧！你在哪裏？！”
    連喚數聲不聞回應，我心急如焚，卻突然聽見一聲輕笑。
    從我身後，聽來十分靠近的地方傳來。
    我猛回頭！
    那個背靠大樹隨意坐著，豎起來一隻腳，膝蓋擱著手肘手肘托住下巴好整以暇般看著我忙活，笑得很是精靈之人，不就是成璧？
    我又驚又喜又怒，一時說不上什麼心情，衝了過去一把揪起他的領子，差些將他直接從地上拎起來。
    成璧仍是笑嘻嘻，任我泄憤。
    我卻是瞪了他半晌，也沒蹦出來一個字。
    成璧的笑容便更是擴大，很是酣暢淋漓。眸裏一片璀璨星輝，如同做了壞事被大人揪住，大人還偏偏無力責備的孩子。
    恨恨地丟下他，我環視，發現他的馬也正分外悠閑地躲在樹後吭哧吭哧吃著草。
    我額頭青筋不禁跳了一跳，還是無力地平複下去。
    “好慢。”成璧的聲音又變回了總似乎無動於衷的輕緩飄搖，帶著篤定的自信。
    此時聽來，卻是毋庸置疑，即將破碎的稀薄。
    “我還嫌快，虐不了屍。”我哼了一聲，蹲在他身邊，摸出腰間薄壁小瓶，正要打開，卻被成璧扣住手腕阻止。
    “絕情的人自作多情起來，就容易壞事了。”他笑了一聲，“青花之毒到了這個時候，原本的解藥也就成了毒藥，你莫要害我。”
    我怒不可遏：“那怎麼辦？怎麼會這樣？！”
    “誰叫某人自作多情在先呢……”成璧輕道，帶著些玩笑般的口吻，“我多少也知道，你身中玄天蠱聖，再加上青花毒，兩毒牽製混合，也說不準解毒的機會是隻有一半，還是搞不好這青花毒解了，你也就沒命了。”
    我看著他，心潮跌宕。
    即使如此，為何還要用他自己的命來試一試這連一半都不到的的機會。
    成璧卻繼續道：“我想，我錯了。”
    我一愣。
    “就在方才看到你匆匆交代全軍回崖穀關後便孤身疾赴肯山城，我突然覺得，也許我錯了。”他輕輕說著，也輕輕看著我，目光卻力如千鈞，“絕情的人並不是無情。隻是他的情都隻給了一個人。所以我覺得，再不追上去，就再也追不上了。”
    許久，我才苦笑一聲：“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說這種話誑我。”
    如今成璧的實力已無人敢懷疑，即使不用感情利用我，也自會達到他的目的，何苦多此一舉。
    “誑？”成璧一愣皺起眉，無奈苦澀思索了好一會兒，才低頭輕歎，“若我說，其實我這前半生從頭到尾，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計較什麼都不介意什麼都隨遇而安呢。若我說，我那一次說喜歡你，其實隻是覺得有趣呢。”
    “……有趣？”
    “我隻是不明白，似乎，挺有意思的吧……是不是說了，就能得到誰的回應呢……”說著，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傻似的，成璧聳了下肩膀嗤嗤一笑，又牢牢看定我，“有很多東西，我看得見，卻不明白。”
    我一時哭笑不得：“嗯。”
    “有一些，卻是感覺到了，也不明白。”
    我微皺起眉：“嗯。”
    “就比如……”成璧鬆開扣住我手腕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胸口上，緊緊揪住衣襟，“為何方才看著你絕塵而去的背影，這裏，會霎時難過得想要撕裂呢？”
    我看著成璧。極近處久久對視。
    那是，三分疑惑，三分悲傷，三分無所欲求，最後一分不願放手的閃爍眸光。
    眸光中，成璧嘶啞的聲音繼續響起：“你說，這會不會就是愛了呢？”
    我對著成璧執著熾烈的目光。沒有躲閃，他也不會讓我躲閃。
    良久，我終於一笑。
    活到如今，我也沒能明白，什麼是愛。
    也許，這就是愛吧。
    很好。
    隻可惜，我承受不起。
    我微歎，雙手捧起成璧的臉頰，很珍惜很小心很溫柔：“不是。”
    成璧的眸色瞬時黯淡，也瞬時翻騰得如同燃燒。
    哀傷焦急得叫人這樣心疼。
    我的嘴角，便揚得更高了些。
    請相信，那一場葉中劍舞，我永生難忘。
    請相信，那一時的我，是真的想拉著你隨我不理世事，暢遊天下。
    請相信，我一直等著，你為我歌唱。
    “不是愛。”我再次重複，蟬翼一般輕輕吻了一吻他形狀好看的眉毛。
    成璧垂眸，掩去那般多的情愫。揪著胸口衣襟的指尖卻更是用力，似要硬生抓出五個窟窿來。
    不是沒有不忍。我也隻是靜靜看著，什麼都沒做。
    “真可惜，到最後，你還是沒能教我什麼是愛……不過，謝謝你。”成璧無聲笑，再看我時，嘴角眉梢隻剩完美的弧度，“至少教我，什麼是痛。”
    他瞳中蕩漾著的閃亮這樣顫，仿似下一刻就要承載不了滿天星鬥的重量。
    悲愴著，慌亂著，忍耐著，雲淡風清著。
    即將飄散雲中般破裂的聲音。
    此一刻，有些什麼翻江倒海，差些叫我忍不住擁住他。
    我卻終也隻是一笑，點頭。
    鬆手，放開他的頰，放開他的眸。
    握拳，起身，轉身，上馬。
    迎風策鞭，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