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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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綽,卻是一直沒有回答。
我也沒有再做多餘的譏嘲。
多做一分或者少做一分,同樣畫蛇添足,徒增疑慮。
我等。讓白綽好好沉默。
時間分秒過去。
很漫長,很短暫。
直到白綽看著急奔而來近到幾乎與我們兩軍相接的騎兵陣,舒展眉目,露出了慣有的那個張狂笑意。
我的心空落下去。歎息。白綽還是白綽,從不任人擺弄。
白綽卻並沒有笑出聲來。
而我分明聽到了一聲笑。
疑惑地看向竟笑了一聲的成璧,隻見他好整以暇般收了槍,看著白綽道:“說你中計,你還不信。”
我皺眉。
成璧的目光投了過來,與我相交不過一瞬,又掠過我與眾將,看定急速靠近的馬陣中間,挺身策馬,足以掩蓋此處所有人鋒芒的一人。
我不由隨之看去。
卻陡然揪緊了呼吸。
我不會看錯。這輩子都不可能看錯。
——譽齊國主,白霜天!
竟然親身來到此處!!
我言語不能地看著那張尚不能看清細處的臉,尚未回過神來,卻已覺一陣狂風襲過身邊!
急掠過我身前身後眾將的頭頂,飛竄而去。
是一個人。
白綽!
掠過我軍陣中央,卻無一人敢攔能攔的白綽!
幾乎同時地,另一個人,落到了我身邊。
成璧。
“說,你方才念叨了我什麼壞話?”成璧的聲音響起來,同時閃亮的精靈微笑。
我壓下心頭疑惑,瞟了一眼成璧的笑容,目光便轉而追向了白綽,口中卻說謊說得一派誠摯:“我在想,你是怎麼擺脫尹世軍的?”
成璧一個哼笑:“還多虧了上次你那批捉弄譽齊奸細的糧草呢。”
我一愣,看向成璧:“你,把那批糧草又換了回來,用在了尹世軍的人上?”
成璧愉快點頭:“你下的巴豆可不普通,他們估計得辛苦上好幾天了。”
我笑著,目光又追向白綽的背影,微沉聲:“怎麼不去追他。”
他不答。
我繼續道:“方才打鬥……你的功力,本該在白綽之上。”
成璧還是不說話。
我猶豫著回頭,就見成璧瑩亮亮的眼睛正注視著我,似乎在打量著什麼。
我不由道:“怎麼?”
“嗯……這種懷疑的程度,剛剛好。”成璧這樣道了句。
說的時候嘴角勾起,一種悠遠一般的自信與沉斂,帶著十分好看的笑。
我卻不自禁地一個心驚。
多年的摸爬滾打,這種溫潤盈柔的殺意,最叫我難以分辨,也最叫我如芒在背。
“如果我盡力一搏,也最多重傷白綽。”成璧說著,看向白綽飛身撲去的方向。
我也隨他一道轉頭看去。
“可如果這樣,就能殺了他了。”
成璧的話語輕輕緩緩。分不清是溫柔,還是無動於衷的絕情絕性。
我卻如被冰錐襲中,從最中心最幽深的心底驟然冰冷下去,隨著四肢百骸流竄破壞。
無言無動,甚至一時連思緒都凍結,如同痙攣。
就在我隨成璧轉頭一看的瞬間。
九道身影自白霜天身前身後身側分竄而出,在連武器為何都看不清晰的當下,衝殺向了白霜天!
而白綽飛撲的身影,驟然加速!
在白霜天座下戰馬受驚,人立而起的一刻,衝進殺圍!
在九道不知是刀是劍的寒芒劈中白霜天的前一刻,白綽以己身擋在了白霜天麵前!
我猛然就明白了成璧的意思。
九名殺手,都該是成璧布下的暗樁。
成璧一人,至多重傷白綽。而為回救霜天,白綽卻定會將生死置之度外。
但若僅是如此,也是殺不了白綽的。縱然他此時被生生砍中一刀,甚至九刀。
而事實上,以白綽的功力與應變,連一刀也絕砍不中他。
甚至也砍不中武功亦有所成的白霜天。
可白綽,一掌拍向白霜天!
白霜天驚詫地看著如同撲殺而來的白綽,極短地一僵,身形順勢向後一倒!
這一倒,就讓白霜天堪堪避開從另一個方向砍來的一劍。
——隻是等白霜天明白這件事,他的回手一掌,已經狠狠襲向落定馬背的白綽!!
白綽可以躲開。
但他沒有。
而是迎向那一掌!
隻有以己身胸膛盡數受下,才能在第一時間扣住白霜天的手腕,往身後一帶!
也於是,本是刺向白霜天的一刀,於白霜天出掌同時,沒入了白綽的脊背!!
白綽,必死。
就因為,白霜天與我相似的,恰到好處的懷疑!!
紛亂,驟歇。
一時激變,無論哪方人馬都被驚在了當下。
我亦怔然看著。冷汗,生生滑下額頭。
白綽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側,一招之間便被他砍殺得隻剩了三人能動的刺客。
竟是無一人敢再次出手。
“結束了。”成璧的聲音,依舊不帶起伏地輕輕響起。
我看著已被白綽拉下馬來跌坐於地的白霜天慘白了臉色,慢慢站起,慢慢提步,慢慢走近始終挺立如槍的白綽。抬手,旁若無人,緊緊擁住白綽染血的胸膛。
白綽仍不動。任白霜天擁著。隻在白霜天將頭靠在他頸側時微仰了額頭,揚眉,閉眼。嘴角分明滲下再難掩抑的血色,卻更添了無聲的淺淺笑意,同樣的傲岸如許。
“……九名刺客,是你們後燕的人。”我終於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道。
“是。”成璧道。
他的來路他的目的他隱藏的勢力,我有很多事要問成璧,卻發現此刻,又什麼都不想問了。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我仍能清晰地,也終於第一次清晰地看見霜天眼中閃動得近乎耀眼的光芒。
還有自那耀眼裏頭,滾下的兩行淚水。
而白霜天似乎隻是不知所措地抱著無聲傲笑的白綽。連自己流著淚也未發覺,或者即便發覺也不明白的模樣。
或許霜天這一生,也就是這麼一次,忘記去掩飾這不知所措。
白綽終於抬了手,回擁白霜天。動作輕柔珍惜,如同此時直立於地,緩緩睡去般的流火攢雲,溫順似赤色流水的光芒。
這般如火如荼的一個白綽,卻也隻為了一個白霜天,甘願收斂鋒芒,自踏墳墓。
我突然便想起來白綽說過,我和他不一樣。
——“至少我不會離開。當他終於想起來看我的時候,我還在他身邊。”
——“我隻怕等到我也如你一般離他而去,他才會想起來,有一個人,曾陪了他那許多日子。”
有一些翻覆湧上心頭,叫我不由握緊了拳。
白霜天定是會永遠記得你了。
隻怕,你卻再也無法陪在他身邊。
這就是代價麼。
“這一局,你贏了。”我垂眸,輕道,“贏得漂亮。”
成璧不答,似乎想解釋什麼,又什麼都不曾說出口。
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樣的目光看著我。
此時卻已無心探求。
莫名的疲憊。
“隻是小勝。大局,仍未變。”成璧終是笑歎一聲,“別忘了,我們仍處於兩軍夾擊的危機裏。”
我歎息。
可不是麼。依舊沒有勝算。
“若是想……”成璧說著,突然停下來。
被方才驚變愣在當場的數萬兵將,也全停下來。
齊齊看向隻留了一線餘暉的日落天邊。
沙塵間隱約的蹄影,目空一切般洶湧逼近!
我身後,一萬五千兵馬。譽齊兩軍,合算四萬五千兵馬。而那滾滾煙塵間,至少是六萬騎兵!
飄揚旗幟,雖隻是影影綽綽——晉國援軍!!
而最前頭端坐馬上的一身銀色鎧甲——易逐惜!
親自迎戰!!
再次被打亂的戰局,勢如破竹地扭轉!
再也抑製不住的騷動,轉眼傳遍兩方陣營。
我回頭,看向白霜天與白綽。
一片死寂的空氣裏,我看見白綽低靠在白霜天肩頭的腦袋,垂了一垂。
而白霜天依舊抱著他,良久,終於笑了一笑。
分明聽不見聲音,也分明叫我聽得清的一笑。
帶著纏綿,帶著決裂,帶著大徹大悟的一笑。
一如當時易蒼於我懷中逝去,我耳中那大片大片劃過的落葉聲。
白霜天輕緩抬頭,看向我。
隔著萬千兵馬,牢牢盯住我。
淡若霜雪,卻驟然清澈驟然鋒利的目中精芒,叫我一驚。
我無由分辨。看著我的這個人,是忽然轉變的白霜天,還是不再掩藏,真正的白霜天。
而白霜天對著我,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
我略微思考,也伸出三根手指。
便在兩軍俱是疑惑的目光裏,互視一笑。
他的手放下來。
白綽劍下殘存的三名刺客立時被團團圍在了譽齊戰將落下的刀光劍影裏頭,死得幹脆利落。
同一時,白霜天抱著已失去聲息的白綽上了戰馬,扯住韁繩,最後一次回首,深深看了我一眼。
用盡整個前半生的寂寞,了斷整個前半生的癡結。
——就此,錯過。
白霜天的笑容再次揚起。掩盡了機謀血腥與驚才絕豔的,斜飛著夢境般笑容的眸。
手落,他一甩馬鞭。
隨之,譽齊兵馬,急退!
而我一聲令下:“全軍原地待命,不得追殺!”
正摩拳擦掌著的我方兵馬雖是驚愕,亦不敢造次。
於是六萬馳援騎兵未近,譽齊人馬已撤了個幹幹淨淨。
身旁成璧近乎哼聲道,刻意壓低的話語近在耳邊:“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
我不語。
“可否解釋一下,那三根手指是什麼意思?”他繼續道,“休戰三年?”
“三年,三個月,三天。”我聳肩一笑,“或者三個時辰三柱香三盞茶,誰知道呢。”
成璧一愣,忽而眼中一亮:“所以你也豎了三根手指,不過是留條後路,以變製變……或者,可以由我們先變?”
我隻微笑,半晌不語。
成璧說的不錯。
隻是,我卻已經不想再變了。
若我說我厭了膩了累了,他可會信?
成璧亦不追問,轉而探手入懷,向我遞過手中一隻透明般極薄的小瓶:“這個,給你。”
“這是……”我疑惑,瞬間恍然了悟,“青花毒的解藥?”
成璧點頭。
“你的毒解了?”我盯著他。
“你說呢。”他微笑,“若不是你自作主張吞了我的血,我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了。”
我看了成璧好半晌,竟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微微挫敗地接過瓶子,塞入腰際:“謝了。”
剛抬起頭,卻又被另一道強烈的光芒吸引了視線,我看向另一頭的天邊。
“看來,白霜天也回不去作為據點的肯山城了。”成璧道,“原來我們在此九死一生,也不過是國主料定的一步棋。”
我苦笑:“……是啊。”
——火光。
肯山城的方向,突來火光衝天!
如此,敗走的譽齊兵馬便再沒了即時調整步調回馬一槍的機會,隻能一退再退。
時間,時機,恰到好處。
夕陽下,火光中,轟轟烈烈,一招成敗。
“你,恨國主麼?”成璧問了這麼一句。
我半晌才一笑,“不知道。”
甚煞風景,卻是真心。
“那你為何連看都不敢看一眼他的臉?”成璧輕笑,帶著些調皮的戲弄,又似乎是另一種苦悶的自嘲。
“什麼意思。”我皺了下眉。
成璧往身後比了比大拇指,定定看住我:“否則你早就該發現,那個穿著銀色盔甲領兵而來的人,根本不是國主。”
我一驚一震,立時回過頭去。
六萬晉軍騎兵,已近眼前。
最前頭端坐馬上之人,一身銀色鎧甲,神似的麵容,神似的身形,神似的微笑。
唯獨不同的,是偶爾掃過我麵容時,如許漠然的目光。
——真的不是易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