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三十四,無名店(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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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獵瞿的日子。
    每年的這一天,一隻瞿會從霧鎖之林出現,向著鎮裏方向走來,屠殺沿途的所有動物。但瞿隻以虎狼為食,不屑於食人,它將弱小的動物玩弄切碎,隻為欣賞那血紅的落花。每年皆是這天,不會早一天,不會晚一天。無名店處於瞿獸前往落花鎮的路上。瞿經過無名店前,還要先經過那樹木稀疏但霧氣濃厚的空地。每年瞿皆沿此路前進,不會偏左一丈,亦不會偏右一丈。
    確定掌櫃人選後,羋先生將以上的話對新來的掌櫃說了一遍。狩獵之夜前一日,新掌櫃早已來到店裏打點一切。送武器的挑夫跟著易瞳師們早上來過,送酒的則在下午已來。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她今夜隻需在店內睡一晚,明日。。。。。。明日或許可以同時領到深穀大殿與她幕後金主的賞金,遠走高飛。又或許,明日將命喪於此。她無法入眠,披上厚披風,走到店外,冷風撲麵而來。
    院子的破爛木門被推開,一個舉著鐵燈的男人出現在她麵前,火光中他的眼睛仍然如此明亮而深邃。是他,他為何來此地。
    “在下知道獵人一旦失手,店內掌櫃與食客皆將喪命。”
    琵琶女沒有回答。她原本並不畏死。此刻,她忽然慶幸眼前的男人給了她兩個月短暫的熱戀。她似乎害怕了,害怕死亡,害怕再也見不到眼前這個男人。
    她有一股衝動,她拉著他一直往外走,沿著瞿行進的路徑一直走,走入霧中。他也明白了,她與他的深不可測的主祭大人不同,兩人一語不發,但他們可彼此互相明白。
    林地一片寂靜,隻有風聲。動物似乎知道瞿明天將要出現,都躲在密林深處。他在那林中的空地將她抱緊。他們瘋狂地擁吻,互相褪去衣服,炙熱的身體糾纏在一起。
    “你的真正主人,是否一個頭披布巾,衣上有黑色火焰圖案的人?”
    他們完事後,共披一件厚披風,坐在一顆樹下互相擁抱。他知道,可能他一直知道,隻是無法確定。他隻是怕她死去,線索便斷了,迫不得已才直接問出口。
    但無所謂了,她想對他說出真相,即使明知他是個靠欺騙自己情感獲取秘密的渣男,她想跟他一起離開,離開獵瞿宴會,離開幽穀商隊,離開穀地。
    “現在跟我回深穀大殿吧,隻要你將所知道的一切說出,我會為你求情。”
    隻可惜他不可能願意陪她離開。
    此時傳來厚重的腳步聲,還有鐵鏈的聲音。濃霧中出現一個高大得不成比例的人,一丈有餘,全身包裹嚴實。
    巨人的肩上扛著一頭野豬,野豬還活著。不,幾乎是完好無損,隻是用麻繩捆著嘴巴,用鐵鏈捆著四足。
    他是今年的獵人,野豬是獵瞿的誘餌。他粗厚的腰帶上,有黑色火焰圖案。一切線索都在此處重合。
    巨大的獵人向他們走來,他拋下肩上的野豬,舉起了巨斧。而任氏長男的衣服還在空地中央,包括腰間的佩劍。
    巨人已將斧頭高舉過頭。
    “不要殺他,否則便會敗露!”
    琵琶女赤身裸體衝出披肩,攔在巨人麵前。其實她知道事情早已敗露,隻是為了保全這個男人而找的無力借口。
    任氏長男借機往空地中央跑去,手快要伸到自己的佩劍上,卻被巨人一腳踢飛,他口吐血花,自覺斷了幾根肋骨,飛得老遠。
    巨人走上前,取下巨斧上的鐵鏈將他捆起,然後用粗麻繩綁在樹上。他明白了,自己要代替那頭野豬,成為狩獵的誘餌。
    琵琶女穿好衣服,馬上被巨人拉走。她用力掙脫,拿起樹下的厚披風,纏到任氏長男身上。
    她不時回頭,他看著他們遠去,消失於霧中。
    人們在第二天中午陸續抵達無名店。今年來的人有幾位六家族的年輕當家,雙瞳老樵夫照例來了一下便離去。夜郎老巫婆帶著髓之子也跟在後麵到達,任氏次男與小妹作為隨行侍衛。羋先生與幾位年老的易瞳師也相繼抵達。還有不知從哪裏陸續走來的赤色群星們。
    年輕當家們對髓之子感到驚奇,但身處穀地,什麼怪事沒有見過,隻是他們無法相信這小小的怪物,未來可代替盲王的位置,成為傳說中穀地真正的主人。
    相反,那些赤色群星,一見髓之子便躬身下跪,長跪不起,亦不敢與之對視。
    今年來的人真多,大廳幾乎擠不下。或許凡人與深淵子民共處一室,共同飲宴,才是五百年前狩獵宴會的原貌,隻是無人願意與涅王共飲罷了。
    掌櫃在人群裏穿梭,心不在焉。她清晨趁賓客還沒來前再次走到那林間空地,她不願看到他被瞿獸撕成碎片。隻要有機會,她想把他放走,然後服毒自裁。她知道即使自己向深穀大殿自首,也會被幽穀商隊淩虐致死。但是那巨人一直守在大樹旁,野豬早已被他烤熟。她的情人似乎沒有大礙,因為隻有身體健全的誘餌,才可引起瞿的興趣,令瞿停頓那千分之一刻。巨人還不時將肉片送到他全身被縛的情人的口中。
    她繼續在店裏忙碌,她隻有看著他的情人被撕成碎片,在食客見證下收集瞿獸屍體上所有的眼睛,趁無人注意之際,將所有眼睛藏在大殿的賞金之內,一起交給那巨人,事成後遠走高飛。沒事的,一切都隻是回到原來的步驟,隻是或許從此帶著愧疚與遺憾,不要投入太多的情感。
    遠處傳來詭異的叫聲,像嬰兒的哭喊,又像深夜怨婦的抽泣。六家族的少當家們紛紛跑到外麵,向林中空地方向跑去。髓之子也拉著老巫婆,說要親眼看看瞿是什麼樣子,他自己身上也流著瞿血,想看看他們的血是否一樣。雖然王後極力阻止,但頑皮如他,早就和老巫婆一起偷溜出來。想必王後是擔心他的安全,夜郎老巫婆回身看了任氏次男一眼,兄妹二人也一起動身。琵琶女放下手上的雜事,也一同出去,幾個深淵子民端坐在角落,頭上纏滿布巾。
    琵琶女不知所措,她的愛人快要死了,她到底該怎麼辦,不如一同被瞿的利爪撕碎好了。她雖然不畏死亡本身,但死的方法令她無比恐懼。她今天已無數遍地想象,自己衝到巨獸麵前,與她的情人死在一起。但她自問實在沒有這個勇氣。
    “你怎麼了?身體抱恙?”年輕當家見掌櫃臉色蒼白,嘴唇發紫,關心地問到。
    “不。。。。。。隻是睡得不太好。”
    “哈哈哈哈,我能理解姑娘的心情。一旦獵人失手,我們皆隨時命喪於此。但聽說今年的獵人並非常人,一人可將十數位參加比試的獵人輕易打倒,武藝聽說比去年那南越國的獵人還要高。既然那南越獵人都能做到,我相信今年我們亦可饕餮一番。因此姑娘無需擔心,稍後我邀姑娘共飲一杯壓驚。”
    年輕的當家不斷與琵琶女交談。五百年前的宴會是否也同樣如此?考驗男人們的勇氣,為直男們提供一個展示風度的舞台。
    “那是。。。。。。任叔叔,我沒有看錯,那是任叔叔!”
    髓之子突然大叫。一行人來到空地前,他們離狩獵點還有一段距離。空地被霧氣籠罩,隻能隱約看到遠處的獵人牽著繩子,目力再好的凡人,也無法看到繩子的另一頭。但髓之子可以看到。任氏兩兄妹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得是這小怪物的惡作劇。
    “任叔叔也是獵人?不,他雙手被綁在背後。”
    任氏次男盯著髓之子,他開始把髓之子的話聽進去。他將背後的大砍刀拿在手上,向濃霧中走去,小妹也手持大弩,跟在後麵。而有個身影衝得更快,在二人身邊一閃而過。那是無名店的掌櫃。人群間發出驚叫和議論。
    “姑娘!”剛剛那年輕的當家大叫一聲,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令他止步不前。
    此時,人群看到,一隻黑色的巨獸在濃霧中出現。
    任氏長男身上的披風已滑到地上。他全身赤裸,雙手被縛。他沉默地站直於空地中央,瞿的叫聲如陣陣強風迎麵吹來,濃霧中不停閃爍著紅色的星型光芒。他看到,那被黑色血肉包裹著的晶瑩透亮的利爪從濃霧中伸出,已舉到他頭頂。他抬起頭,閉起雙眼。他及肩的長發在濃霧中微微飄動。他聽到哭聲,不,那不是瞿的叫聲,比這叫聲悅耳多了。
    琵琶女大哭著將長男緊緊擁抱。他想跟她說快逃跑,但他知道來不及,他知道下一刻他們將一起命喪於瞿的利爪。
    但是,瞿停下來了。它像看見了什麼。它確實看到了,這頭被盲王放生的瞿幼子看到了自己。當然它已成年,不再是幼子了。但他看見另一個幼子。髓之子也看到了,他們加起來百多隻眼睛互相對視,雙方閃爍著高頻率的紅光。
    髓之子看到了瞿幼子的血,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血。他接著看到在瞿幼子眼中的自己,眼中的自己的眼裏麵有瞿幼子,瞿幼子的眼中又有自己,自己的眼中又有瞿幼子,那幼子的血與自己一模一樣。沿著血管又看到它的眼睛,眼中的自己裏麵有瞿幼子,瞿幼子的眼中又有自己,自己的眼中有瞿幼子。。。。。。
    他看清每一個瞿幼子體內的血,也看清了瞿幼子眼中自己的血,無窮無盡,無窮無盡。瞿幼子同樣也看到髓之子眼中的自己,自己的血,眼中的髓之子。兩個同血幼子互相對視,他們陷入了無窮遞歸的漩渦。
    深淵子民偶爾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他們可理性地理解這種遞歸,這是由互相鏡象所產生的物理現象,並不覺得稀奇,有時甚至成為一種樂趣,猶如看萬花筒。但是,瞿獸不能理解,尤其是眼中幼子的血與自己一模一樣,它將幼子辨識成為他自己。怎能同時存在兩個自己?而且兩個自己互相產生遞歸。那個時代的銅鏡並不如現代玻璃般光滑,否則若有人舉著玻璃鏡立於瞿麵前,同樣會發生如此遞歸。
    但是,深淵子民從來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令瞿陷入了遞歸的漩渦,是愚蠢至極之舉。這是不是說明它不能理解這種遞歸?不,那不是理解,而是最最直觀的感受。或許它知道眼前的是自己,或許它比任何赤色群星都要能理解遞歸律。但它能感受,每一個腦細胞都能感受,切身地陷入那種無窮無盡的漩渦所帶來的恐懼,就如深不見底的深淵,一旦掉落,永無盡頭。
    雙方的無窮遞歸雖然無比複雜,他們看到的事物無窮多,但時間隻過了千分之一刻。這一刻,巨人獵人已雙手持斧,衝到瞿幼子麵前。但是他感到瞿幼子有些不對。那叫聲變得越來越扭曲,就像一種複調,不斷地重複堆疊。那時的樂師還不知道什麼是”卡農”,此刻瞿幼子的怪叫已變成一首卡農,重複,堆疊,重複,堆疊。
    瞿幼子的頭不正常地扭到一邊,忽然又扭到另一邊,間斷地劇烈扭動。它黑色的血肉有些像從內部被炸開,這樣的爆炸不斷蔓延全身,炸出的血在半空中化為落花。巨人獵人停在瞿麵前,他從沒預料過這種景象。他也隻是猶豫了千分之一刻,接著緊握斧頭,高舉過肩。但是,瞿幼子胸前一個爆炸中猛烈地伸出了巨大的幾根觸手,向獵人直推過來,獵人馬上後仰倒地,飛到任氏長男與琵琶女旁邊。
    深淵子民從來不會蠢到舉鏡立於瞿麵前。瞿幼子暴走了。
    它的身體前爪與後爪不正常地扭曲,全身各處伸出長短不一的觸手,有些觸手彙聚在一起又變成手臂利爪,整個身體混亂地生長,鮮紅的血肉不停翻滾,炸開,翻滾,翻到黑色的毛皮外麵。瞿幼子將那畸形的身軀用三條不規則的腿整個立起,它的胸前張開另一個血盆大口,如卡農一般堆疊的怪叫響徹整個森林。
    巨人獵人驚呆了,任氏長男亦沒有控製自己臉上的表情,琵琶女更是雙腿發軟,渾身顫抖,她的尿已經沾到任氏長男身上。巨人雙手舉起任氏長男與琵琶女,將他們擋在自己身體前麵。
    轉眼,一根巨針從頭頂正上方用力插下,那巨針從巨人的頭頂貫穿下身,直直插進地上的石頭與泥土裏麵。任氏長男與琵琶女掉落在地上,發現瞿幼子已將巨人獵人舉在他們頭頂。借著夜空微弱的月光,在他們身上投下一片陰影。
    瞿幼子將巨人送到自己胸前的大口中。那獵人並沒有流血,一點血也沒有。瞿幼子再俯身趴在地上,此時已分不清它的身體哪些是原來的四肢,哪些是新長出來的,身體上還有各種奇怪的器官肉球。地上早已鋪滿由於身體不斷局部炸裂而掉落的血紅花瓣。隻是頭上那些赤色的星星,還在閃爍不停。
    它不斷咀嚼,不斷咀嚼,長男與大哭的琵琶女抱在一起,看著眼前的巨獸將口中的獵物嚼完,然後伴隨渾濁的粘液,吐出一堆殘渣。巨獸的手腳又再局部地爆炸,不斷分岔,不斷胡亂地長出新的觸手。它似乎相當痛苦,叫聲轉為哀鳴。此時任氏次男與小妹來到他們身邊,看著暴走的瞿幼子,也驚愕得目瞪口呆。
    人群還提著燈向空地張望,這一切在外麵的人群中,隻是一瞬即逝的事情。空地仍然被濃霧覆蓋,他們什麼也沒看清楚。髓之子因為大腦在瞬間超常負載,暈倒在老巫婆的懷中。他們聽到叫聲不尋常的變化,但這時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難道狩獵失敗了?眾人驚慌失措,有些已慌忙逃回店裏。但又過了一會,他們看見有四個人從濃霧中走出來,任氏次男抱著嚇得癱軟的掌櫃,小妹走在後麵,和披著披肩的任氏長男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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