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二十,古榕樹(下)(第一部最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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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夢越來越強烈,好像真的一樣。夢裏,他又聽見市民們茶餘飯後經常說起的那無人的豪宅府邸,府邸裏有棵參天的古榕樹,樹下有個奇怪的女巫,女巫從來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隻和一堆木偶一起生活。
他覺得難以置信,便跑到他們口中那無人的古宅一看究竟。大門緊閉,他便爬上牆外的一棵樹,一直爬,直到看見整個院子。院子有整齊的棕欖樹和龜背葉,中央果然有棵參天古榕。傭人們在院子裏忙碌。
有個高個的女人從房簷下出現了,或許就是他們說的女巫。女人穿著絲質深衣,盤著精致的發髻,發簪下垂著閃亮的裝飾。咦,不對,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女人,甚至好像認識。然後,一個少年向她跑去,那個少年的背影,他也有印象。不,那和他自己一模一樣,那就是他自己。那少年對女人說著他聽到的市井傳聞,決定去那無人古宅一看究竟。這是怎麼回事?
他從夢中驚醒,全身冷汗。
“你無野阿嘛?”
(你沒事吧?)
幸好姐姐,他的妻子還在他身邊,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便覺得無比幸福。
“我。。。。。。”
”又發同一個怪夢?唔使擔心,隻係一個夢,聽朝訓醒就咩事都無啦。”
(唔使:不用。聽朝:明早。訓醒:睡醒。咩事都無:什麼事都沒有)
“但係。。。。。。”他覺得越來越怪異,那一刻,他真正覺得他整個人生都非常怪異,到底是哪裏不對?怪異得無以名狀。
(但係:但是。)
“唔係,唔應該係咁,一定有D咩出錯。。。。。。”他坐起來,隻是空洞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他全身赤裸走到銅鏡麵前。此刻。。。。。。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自己的臉。
(唔係:不是。咁:這樣。咩:什麼。)
他正要仔細觀察銅鏡中的自己,他看到了,他快要看清自己的樣子。忽然,姐姐將他拉了過去,給了他深深的一個吻。他又漸漸放鬆下來,沉醉在她的氣味與舌頭的攪動中。
但是,他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滑進了他的喉嚨,一塊滑滑的肉。他咬斷了姐姐的舌頭?不,沒有,姐姐已經把他拉開了,並且開始笑。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知道她在笑,瘋狂地笑,笑聲響徹整個房間,整座大屋。
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東西在喉嚨不停蠕動,他感到反胃,跪下來一陣嘔吐,但什麼也吐不出來。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姐姐的尖銳笑聲還沒停止,她的雙手伸了過來,像解開他頭上的什麼東西。那東西解下來了,他覺得他頭腦裏的那團大霧忽然消失了,他看到清楚了姐姐的臉。那張臉也沒什麼特別,眼睛與臉型甚至很好看,細看之下,臉頰上有些像樹根一樣的紋理若隱若現,像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蓋上厚厚的一層粉。
他回想起一切,他人生中怪異的一切,所有經曆此刻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裏閃回。他那早已被忘掉的師傅,從不露麵的姐姐的父親,沒有血的巨人強盜,院子裏不說話的傭人,市鎮裏的人,所有怪人與怪事,他突然就明白了這些人事的怪異之處,就像作了一場大夢。
(以下對話本來是南越方言,為方便起見全部以普通話複述。)
“沒錯,你的師傅和你的姐姐都是由我扮演,其餘都是我製作的木偶。”姐姐說到,“隻是這個麵具壞了,還是不行,否則你還可以在這個夢裏久一點。”
“這個大宅是我的戲台,秦時南海郡守的荒廢別院,我在五十年前將它買了下了,為了演木偶戲。”
姐姐邊說邊穿上衣服。此刻八尺還是赤身裸體,但已無所謂,他衝出房間看看外麵的景物。大宅還是他熟悉的大宅,隻是空無一人。整個宅邸非常大,他跑到大廳後麵,還有不少房屋,應該是他曾經穿梭的街道,一排排的木偶傭人整齊地排在路的兩旁。他終於看清了那些木偶的臉,它們和人臉無異,隻是沒有眼睛。
他又跑回庭院,那棵參天古榕還在。院外麵,根本不存在市鎮,隻是一片野外的叢林。遠處有點點的火光,想必真正的城市離這裏有一大段距離。和他在夢裏看到的一樣。此刻會不會也有一個夢裏的自己爬在樹頂看著這一切?他環顧院子四周的樹木,但太黑了,他什麼也看不見。
此刻他醒來了,他明白了一切,他隻是被人玩弄的一個木偶,他整個人生都是一場木偶戲。
“你不是木偶,你是有血有肉的人類,你是這個老套木偶戲裏唯一的凡人,可惜這個麵具還是壞了,真不好玩。”姐姐已穿上衣服,跟著他邊走邊說,手上還拿著那個奇怪的麵具。
“但可能這樣更有趣,你說如果木偶戲裏的木偶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地在演戲,然後跳出戲台和它的操縱者站在一起。故事裏的角色知道自己隻是活在別人口中的故事裏,他一天忽然醒來,跳到說故事的人麵前,這不是也很有趣?”
八尺回頭看她。她手上的麵具是個紋理非常複雜的眼罩,眼罩像有生命,上麵的肌肉像樹根一樣互相糾纏,四周有觸手伸出,那些觸手本來是緊緊抓著頭部,插進脊髓的神經,此刻仍不斷在蠕動。肌肉中有一隻眼睛,那眼睛瞳孔開裂,閃著微微的紅光。
“你就是那個有趣的人,哈哈哈哈哈,脫離了遞歸律的人。”姐姐說。
“遞歸律”是什麼。八尺此刻頭腦雖然無比清醒,但姐姐說的話又令他聽不懂。
“不懂嗎?也難怪,你不過活了十幾年。而我,已經活了上萬年了。什麼事情都見識過,什麼有趣的都玩過了。凡人生命短暫而庸碌,如果你有上萬年的生命,自然能明白我所說的。”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八尺問到。
“往後的日子,我將會慢慢地向你解釋,你隻須知道,你是我的奴隸,我是你的主人。歡迎回來現實的世界。”
雖然每天仍然進行著地獄般的修煉,與野獸無異為了生存的捕獵。但眼前的這個人,已不再是他的師傅,更不是他的妻子。
有時在他連動都不能動的時候,木偶師褪下衣衫,對他又誘惑又譏笑,笑聲在空無一人的大宅裏回響。她隻當他是一件玩具。有時,他又充滿憤怒,向她撲去,要把她按在身下暴打一頓,告訴她誰才是主人。但是他又感動喉嚨的異物蠢蠢欲動,全身無力。
為什麼偏偏選中他,這意味著什麼。他曾經直接問她,但和往常一樣,得到的是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回答。
“你知不知道人性是很奇怪,用各種觀念令自己快樂,又用另一些觀念搞得自己神經兮兮,隻知道自己想知道的,隻看見自己想看見的。越是被折騰得厲害,越覺得自己生來就應該受此折騰。從來沒有想過,一開始來到世界上是為了什麼?但你開始質疑了,很好,你開始質疑這遞歸律了。”
雖然他仍然不知道遞歸律是什麼,但她說得對,自己在這怪物麵前實在太弱小,他寧願一直活在那模糊不清的夢裏。似乎不能回頭,或許他應該放棄,就此過完一生。越被折騰得厲害,就越覺得自己生來本應如此。
這樣過了一年,這一年實在太漫長了,他要放棄了,或許他應該拿著這狩獵用的破獵刀自行了斷。但每當他這樣想,喉嚨深處那異物便會不停蠕動,令他惡心不已。
他累得筋疲力竭,躺在那大榕樹下。摘掉麵具後,他才看到這榕樹的怪異。這棵樹有普通榕樹的三倍那麼粗,中央有一個巨大的裂縫。裂縫的裏麵上端長著無數藍色的球狀物體,最大的有一整個人那麼大,最小的也有人頭般大小。這些球緩慢地擴大和縮小,像在呼吸,表麵有藍色的光點來回快速穿梭。
裂縫的下半部分,是一整團的肉塊,那肉塊像城門那麼大,上麵的血管清晰可見,糾纏著一個個腫瘤,各種管狀物交錯延伸至巨樹的樹幹裏。下麵有個裂口,木偶每隔一個月左右便從那裂口被生出來,伴隨著一灘渾濁的液體。
木偶師的手伸出後可以變成不斷分岔的觸手,不斷地分岔,像瞿幼子的手,直到分岔細得肉眼看不清楚。這些分岔插進那些呼吸的球狀物體中。
“看,那些球型的菇菌在計算,懂嗎?我可以跟它們連結,告訴它們怎樣按我的方式計算。計算的結果將會送到下麵這個子宮中。看啊,組成這些木偶的身體都是來自這棵樹的元素和養分。”
八尺隻勉強聽到計算,連結,和傳輸這幾個詞。每個詞他都懂,但他實在搞不懂這是什麼原理。他隻感到單純的荒誕與恐懼。
不行,自己和這些沒有生命的木偶不一樣,他是一個人,有血性的人。他要自由,他要擺脫這個困境。那天深夜,他在武器庫拿出一把破斧頭,殺氣騰騰地走到大廳內,木偶師正閉眼坐在屏風前。他雙手舉起斧頭,向下猛力一劈,此力度足以將堅硬的岩石劈成兩邊。
但他感到一陣惡心頭疼。
反應過來後,他已雙膝跪地,雙手早已將斧頭鬆開,斧頭因為慣性旋轉著劈穿屏風,與木偶師插身而過,屏風馬上碎裂倒下。
他的眼前,出現一條大蟲子,蟲子是從他嘴裏伸出來,頭部眼睛和口的位置有三個小空洞,像蜘蛛一樣一節一節的觸手上有各種肌肉纖維構成的刑具。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處刑師,它就住在自己體內。
即使處刑師不麻痹他的肌肉,他也會由於驚恐而嚇得不知所措。然而他知道,除了這直觀的恐怖,還有更可怕的事在等待他。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給了他短暫的美夢,但又忽然將它奪走。從此,恐懼就如捕獵者,一直在後麵將他追趕,恐怖背後還有更大的恐怖,他隻有不停地跑,一直跑,一直跑。
“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聽見木偶師的笑聲。眼前的蟲子一時靠近,一時遠離,張牙舞抓。
“它原本隻是樹上的寄生蟲,我將它改造成我的另一件玩具。你隻要稍微逆我而行,你體內的處刑師便會使你全身無法動彈,將你剝皮拆骨,還將使你七天七夜保持清醒,令你有足夠時間享受。
你不要想著自行了斷,或者告知他人,隻要你有這樣的想法,他同樣會鑽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因為處刑師在口裏,八尺隻能含糊地喊出這句話。
“哈哈哈哈,難得我將一個凡人調教得和那些深穀的猛獸一樣厲害,怎可輕易令他死去。”
“不。。。。。。為什麼。。。。。。為了什麼。。。。。。”八尺徹底地絕望。他也很難說清楚他想問的到底是什麼,他也得到了無法理解的答案。
“我隻是想搞清楚生命到底是什麼。我距離上次明確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可以反思自己的個體,大概已有上萬年,我甚至忘了我是怎樣來到這個世界的。我或者就是你們說的上古之神,或者甚至我自己就是炎黃蚩尤,我自己也不清楚。
細思極恐下便會發現,我們來到世界上之前,原來沒有我們選擇的餘地,對,這是個不可能的選擇,所有大自然的生命的自相矛盾的源頭,都是這個不可能的選擇。企圖做出選擇自己存在或不存在的前提,是“我已經存在了”的這樣一個事實。一個中心有個空洞的遞歸悖論。此空洞像那西邊穀地的深淵,通往無窮無盡。這個無窮盡的深淵,才是一切恐懼與不可知的源頭。
(如果人偶師再活上兩千年,那麼她便會知道,兩千後這個意識在哲學層麵被稱為“存在主義”,係統的自指悖論被稱為“哥德爾定理”,她一定一眼就看懂埃舍爾的《畫廊》。我,作者本人,可能是第一個發現存在主義是一種哥德爾定理的人。。。。。。)
人和這些木偶又有何區別,哈哈哈哈哈,你說有何區別。”
大堆的說教後,木偶師似乎開始說他能理解的事。
“西邊邊境穀地的山林裏有種異獸,那“可看見遞歸律之獸”,穀地人將此獸叫作“瞿”。我需要眼睛,那可見遞歸律悖論之眼,有了眼睛,便可做更多有趣的事。說不定還可以收複那麵具,令你再次回到那個美夢。
不要太多,先要兩顆就好了,否則那深穀的盲王會起異,隻要兩顆,兩顆就好了,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