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十九,古榕樹(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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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南越國西邊的天氣難得地到了一年最幹燥的時候,但正午的陽光依然猛烈,在路上的這幾人的麻布衣衫早被汗水無數遍地浸濕,然後又幹透。這個傭兵團在南越國的邊境抓到一個夜郎某酋長通緝的死囚,正押回夜郎國的路上。
    傭兵團剛認識一個陌生的獵人,獵人正好同路,便與他一起同行。此獵人身材魁梧,臉容消瘦,口鼻圍著布巾,衣衫破爛,腰間係著鐵鏈。背著八尺大鐵劍,與他高大的身材相仿。眯成縫的眼睛裏帶著野獸般的殺氣。
    “你係獵人,哈哈哈哈哈,你腰間條鐵鏈同埋鐵劍咁鬼響,動物都嚇走曬啦。”
    (南越方言:你是獵人,哈哈哈哈,你腰間的鐵鏈和鐵劍發出這麼大響聲,動物全都嚇跑啦。)
    “無所謂,我又唔獵一般既動物。”獵人用沙啞的聲音這樣回應傭兵們。
    (南越方言:無所謂,我不獵一般的動物。)
    這個獵人看了看那蒙眼的死囚,接著說,“喂,呢條友可以換幾多錢?”
    (南越方言:呢條友:這家夥)
    八尺獵人與穀地的另一獵人老艾早在幾年前便認識,老艾每年都在穀地狩獵那奇異的猛獸,但他的身體越來越不靈便,打算退休,找個年輕的獵人代替他的位置。於是老艾經常帶他出沒於那邊遠穀地的深山老林,作狩獵的準備。十幾天前,他們在桂林碰麵,老艾告訴他這個傭兵團最近不斷在邊境一帶捉拿通緝犯,跟蹤著他們,一旦他們捉到犯人,便與他們接近,將囚犯買下,作為狩獵的誘餌。
    路上談話並不多,但傭兵們似乎還對這個奇怪的獵人有些好感。某天紮營,傭兵們心血來潮,圍著營火,輪流說著自己的事。夜郎死囚被五花大綁,和馬一起綁在大樹上。八尺獵人坐在較後麵的位置靜靜聽著每個人的過去,伴隨著不同的口音與粗鄙的字眼,說著他們以前操蛋的鏢隊雇主,口沒遮攔的軍隊上師,在官場追名逐利的主子,以及他們齷齪狼狽的情史。
    “喂,雕,長夜漫漫咁七無聊,講D野來聽下。”傭兵們都說完了,隻剩下獵人未發一語。
    “。。。。。。講出來你地唔好唔七信。。。。。。”獵人開始說了,而他鐵定這群傭兵聽完後一定把他當瘋子。管他呢,反正明天早晨,他們便各走各路。
    他兒時的記憶一片模糊。大約二十年前,八尺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他的師傅是個女人,一直帶著麵紗,從來沒有看清楚她麵紗下的真麵目。他從有記憶開始,便一直由她師傅照顧,那可能說不上照顧,那不過就是喂養並訓練一隻動物。
    師傅話少,而且非常嚴格。到他把基本的劍術都掌握後,她師傅的劍法越來越招招致命,他每天都遍體鱗傷,在死亡邊緣掙紮。有時失血過多,師傅又把他救活,有時手腳骨折又痊愈,有時被打的暈過去過幾天醒來,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師傅不顧他的死活,他為了生存,隻能跑到樹林狩獵,或在市鎮裏小偷小摸。
    他有恨他的師傅?似乎沒有,他從小就在這地獄般的修行下活過來,他不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什麼別的可能。
    到他長大一點,他還是覺得自己頭腦裏一團漿糊,但他開始意識到他和他的師傅和市裏正常人的不同。原來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每天訓練各種奇怪的武器,遍體鱗傷在死亡邊緣掙紮。然而除此以外,市裏的人們,可以清楚記得別人的容貌,辨認出人臉上的五官,但是他發現他沒有這個能力,他是個臉盲。
    自己在河裏的倒影,五官扭成一團,有時又覺得自己的臉一片空白。明明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臉,但看到自己的倒影和別人的臉時,他隻看到亂成一團的一塊肉。這和師傅帶著的麵紗有沒有關係?這個病是因為小時候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臉造成的?但他好像也沒有太介意。一直以來他的頭腦像罩著一團大霧,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他的年紀固然太少,但這種朦朧不清的感覺,似乎和閱曆沒有關係。
    他戰戰兢兢地問師傅,師傅又走進她屋裏的武器庫,裏麵傳出金屬的聲響,看來他今天又要練至重傷。她還沒有出來,看來是在猶豫應該選什麼武器。實在太厭惡,可怕而無趣了,他身上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呢。他念頭一閃,決定逃走,永遠地逃走,一直跑,一直跑,離開這所大宅。
    他一邊跑一邊看看師傅有沒有追來,這種感覺好像似曾相識,甚至不記得這是不是第一次逃跑,或者他完全沒有在意過自己是第幾次逃跑。
    不知不覺他跑到了繁華的市集,他左閃右躲,在賣魚賣菜的商販間穿梭。正當他再次不安地回頭,他與一個高大的人碰個正著,那人抓著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是個高個的女孩。
    “又係你個豆丁,你師傅又強迫你練劍?來,姐姐幫你上藥。”
    (豆丁:小屁孩)
    她知道他的師傅?他見過這個女孩嗎?他好像見過,又不確定,她的臉一團漿糊。但她身上有好的氣味,應該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女孩穿著絲質的深衣,頭上的發簪掛著下垂的裝飾,手中拿著刺繡的扇子,怎麼看都是個有錢的小姐。她怎會認識自己?當然,他的大腦和她的臉一樣模糊不清,沒法思考這個問題。
    這個姐姐的家真大,庭院裏一片綠色,傭人們在來回忙碌。大廳簡樸空曠,地上鋪著細密的竹席,涼風穿堂而過。柱子間沒有牆,隻有一片片垂下來的竹簾。姐姐幫他塗上奇怪的藥膏,發炎的地方涼涼的,痛楚馬上消失了。傷口處理了一個下午,他一直盯著那大廳中央那柄巨大的鐵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劍。大廳的屏風上,還掛著一把短劍,劍上有一圈圈細密的鍛打紋理,看上去異常精致,寒氣逼人,與那粗獷而布滿鏽跡的大鐵劍風格完全不同。很奇怪,他對人的交往印象一團漿糊,但這兩把劍,自從第一次看見便令他印象深刻。
    之後很多次,他被虐得遍體鱗傷逃出來後,這個姐姐都把他帶到家裏,幫他處理傷口,給他好吃的,還教他寫字。秦篆真是太難了,他看看大廳的兩柄奇異而迥然不同的劍,又望望窗外,看見熾熱陽光下,庭院裏整齊的棕櫚樹和龜背葉,還有庭院中央那棵參天的大榕樹。
    男孩漸漸長大,雖然身上仍然傷痕累累,但身體越來越強壯,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弱的男孩。他已經可以勉強和她的師傅打成平手,那地獄般的殘酷訓練也變得不那麼殘酷。除了刀劍等正常的武器,各種怪異的武器和狩獵方法他都精通。但師傅這麼訓練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從沒有問,也好像沒有介意這個問題,他的頭腦仍然像罩著一層大霧。
    那天晚上他在姐姐家的客房裏過夜,他聽見奇怪的聲音,院子裏的狗叫個不停,之後聽見傭人們大喊有賊進屋了。他想起來了,是那個最近在市裏橫行的連環殺手,專門洗劫豪宅。聽說此盜賊一身怪力,已經有十多個巡兵在夜裏被殺,懸賞的金額越來越高,卻還未落網。
    他聽到姐姐大叫,他匆忙趕到她的房間。不,他手無寸鐵,馬上想起大廳裏那兩柄劍。當他托著那八尺大劍趕到姐姐的房間時,他看見那盜賊巨大的背影。他也從沒見過如此高大的人,全身赤裸,皮膚的顏色像深褐色的木皮,手臂也像樹幹一樣粗壯,姐姐的衣服已經被扯掉一半,他正在向姐姐施暴!但為什麼他覺得如此麻木,好像這一切都不太對。。。。。。
    他也沒空去想,那巨人轉過身來,下身的器具像巨大的蘑菇。他看到他的臉,也和其他人一樣,他沒有臉,臉上全是開裂的樹皮。轉眼,那巨人像樹幹一般的右手已向他揮來一記重擊。他用雙手本能地揮動那八尺大劍,瞬間那右手已離開身體,飛到姐姐的床上,床塌了一個大洞,發出一聲巨響。鐵劍順便將銅燈劈成兩截,將地板劈出一個大坑。
    巨人接著用整個身體向他壓過來,他向那斷臂方向退後一閃,又向反方向揮動大劍,這一擊從巨人的右胸砍進左腰,斜劈出一道裂口,那下身的蘑菇已被劈成兩截,蘑菇的菇傘掉落在地上。很奇怪,沒有血,這怪力的巨人像個木偶。更奇怪的是他自己非常麻木,似乎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他成了全市的英雄,姐姐的父親答應他當他的女婿。他現在才知道,那姐姐是南海郡守的女兒。
    “哈哈哈哈哈,你娶左南海郡守個女?哈哈哈哈,鬼先信你,哈哈哈哈哈。。。。。。”
    (左:完成時,相當於“了”。先:才。)
    獵人說到這裏,傭兵們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笑到飆眼淚,聽距講埋先啦,雖然老作,但起碼幾有趣,哈哈哈哈哈。”另一個傭兵說到。
    (講埋先:先說完。老作:瞎編的故事。)
    獵人接著說下去。
    他的人生好像有了轉機,他與姐姐結婚後一起住在大宅裏,他的師傅也不知怎麼的消失不見。他無日無夜地和姐姐抱在床上翻雲覆雨,美好的軀體糾纏在一起,好像怎樣也不厭倦。說到那些細節,傭兵們一時用懷疑譏笑的眼神盯著他,一時又流露出咬牙切齒的羨慕嫉妒。新婚的幸福令他本來渾濁的頭腦變得更加模糊。
    但為什麼呢,這樣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總是有哪裏不對。不是因為故事老套,他模糊地意識到問題是他自己,他不正常的麻木感。。。。。。
    獵人對傭兵們說的故事到此結束了,傭兵們意猶未盡,想知道這郡守女婿怎會淪落到成為獵人,怎會走在這通往詭異深穀的路上,要那死囚又有何目的。獵人隻說他說不下去了,開始轉到今晚值夜的現實話題。
    但是在他的記憶中,荒誕的故事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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