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十六,涅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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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攻下深穀大殿,三百人足矣,何必調動三鎮所有將士!”
“閉嘴!本王已經決定了!”
“殿下。。。。。。”老蔣緊握拳頭,麵容扭曲,氣得不知道能說什麼。
“你聽著,我。。。。。。本王。。。。。。根本沒有把那盲王放在眼內,沒有!”涅王雙手時而手舞足蹈,時而不停顫抖。說完,又馬上轉身抓著老蔣的肩膀神經兮兮地接著說,“我要殺光那些床下的怪物,那些躲在本王床底下的怪物,你懂嗎。”
這幾年來,老蔣已經習慣了他主子的癲狂,殿內大吵大鬧已經變成一種常態,老孫更是經常借身體抱恙為由,能躲則躲。但這次涅王看來是勢在必行。
當著外人的麵正常得很,一旦回府,判若兩人。這瘋王是從什麼時候起瘋得如此徹底?對,他床底下真的有怪物,那養在地牢裏的瞿之幼子。五六年間,那些分岔的觸手已不斷聚合在一起成為利爪,頭部輪廓變得分明,散布在全身的眼睛也逐漸移動到頭部。那血盆大口時而張開,露出參差不齊的尖牙。它時刻都非常饑餓,若不控製食量,它可以將涅王府的雞一次全部吃光。
當涅王焦躁不安時,便躲到地牢裏與那黑暗的巨獸對視,一對視便是一整天,廢寢忘食。那饑餓焦躁的巨獸也似乎看見涅王便會平靜下來。巨獸的紅色眼睛仍然不停地有規律地閃爍,像是在說話。不,的確在說話,隻有王爺才能懂的話。漆黑的地牢裏,惡鬼與暴獸無聲的對話。
“看見血。。。。。。落花。。。。。。發兵啊。。。。。。劉瞰。。。。。。快發兵。。。。。。深穀大殿。。。。。。傾盡汝之所有。。。。。。盛宴。。。。。。吾所期待之盛宴。。。。。。”
從那些赤色星光中,涅王讀懂了這樣的話。
“明白了。。。。。。明白了。。。。。。如你所願,如你所願!”
涅王像著了魔似的從地牢狂奔而出,踩過院子的紅楓葉,邊跑邊大喊,
“發兵,發兵深穀大殿!老蔣,老蔣呢,老蔣在哪,快把老蔣叫來!”
涅王並不知道少女此刻準備動身前往南越國,涅王也不知道,少女體內流著瞿母之血,涅王更不知道,巨獸並非因為饑餓而焦躁不安,而是因為看見,穿透重重的建築與高山深穀看見,母親的血離它越來越遠,向東離去。
易瞳術山穀邊緣隻有一匹馬寬度的路,勉強可並排走兩個人。一邊是垂直的灰黑色岩壁,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深淵。此路彎彎曲曲,樹枝與樹根還不時橫向伸出擋住去路。第一天涅王府軍清晨出發,少女到達鎮裏時已是第三天晚上,還有大隊的步兵在廣場聚集,並從四麵八方彙聚過來。
此時先鋒隊伍大約行進了總路程的三分之二,輕裝的刀手小隊在前麵開路,重裝的長槍兵小隊跟在後麵,以防長槍鉤到樹枝而令整個隊伍失足。整個軍隊一個跟一個連續地行軍非常危險,他們以十人為一個小隊。當前一小隊出發後等上四分之一個時辰,下一小隊便出發。
一不小心便可能掉下那無底的深穀,因此行進非常緩慢。每個小隊間隔著一大段空白,火把的火光在黑夜中畫出一條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長蛇,從此端繞過一座座山穀,直到看不見的彼端。
路上能紮營的地方也極少,這大群的士兵與三三兩兩的人情況完全不一樣。即使前麵一小隊人能紮營,後麵的大隊人便被阻塞在路上,他們隻能不停行軍,最前的隊伍連續走了三天早已疲憊不堪。
深穀大殿雖然毫無防禦設施,自古以來靠此險要的地形還是阻擋了不少進攻,或者進攻者一開始便知難而退。老蔣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死地根本不需要,也不適合兩千人的大軍同時進攻。他沒有隨行,因為此是必勝之仗,這勞師動眾本來就誇張過頭了。
但是,他總是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但除了過於耗費資源外,他又想不出哪裏不對。
涅王在先發的某個小隊裏,他前麵大約有全軍的百分之十,約二百人的先鋒。他也隨士兵一起步行。他全身套著青灰色鎧甲,腰間掛刀。暗紅色披風圍著脖子的位置有一圈白色羊絨。他眼神渙散,眼袋沉重地掛在眼睛下麵,但是能看出他表情興奮,那症狀像是啃下了大量罌粟葉,整個人飄在天空。
當然這樣的狀態非常危險,近衛隊長同樣全身鎧甲跟在瘋王身後,一眼也不敢鬆懈。
“殿下,休息一下吧,讓後麵的隊伍先前進。”衛隊長說。
“不能停下來,我們快到了。”涅王回答。
此時他們經過了那無底深淵,來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兩旁的岩壁仍然陡峭,像門拱一樣把他們圍起,頭頂非常高的地方隻有一條狹縫,溪水流經他們腳下。眼前便是那低矮的山洞。
穿過山洞,闊然開朗。雖然也隻是眼前一條路,但已比他們沿路所有經過的地方都要開闊。兩邊聳立著遠古的巨大人像石雕,各排成一排。在薄霧中,深穀大殿那青黑色的方形屋頂已在他們眼前出現。領頭的將領舉起右手,最前麵的隊伍已停下來。
大殿建於一個方形的石基上,石基周圍仍然是無底的深淵,隻有麵前的一條石階通往大殿。大殿門前,深穀之主早早已站於那裏。他頭上仍帶著那如鏡麵光滑的環形眼罩,身披秦風的漆黑長袍,身體如十歲男童。但軍隊中很多都是穀地人,此刻清楚,他們儼然麵對一位真正的君主,與他們那瘋癲的主子不一樣。
深穀之主身後站成一排的易瞳師們舉起長槍長戟,把鐵劍拔出鞘。涅王隊伍裏的弓箭手也把弓與箭握在了手上,做著待發的姿勢。
涅王拔開人群,匆匆走到大殿的台階下,拔出腰間的環首刀,但盲王已先開口。
“涅王,若汝須取吾命,請奪之!汝之將士本穀地之人,勿作無謂犧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若你願意交出深穀大殿,遠離穀地,或許本王可饒你一死。你須知道,誰才是此穀地之主!”
“如汝所願,我就此將麵具褪下!”深穀之主將要取下麵具之際,涅王又接著說,
“不!本王改變主意了!本王想起來了。。。。。。此行之目的非汝也,而是那些躲在床下的怪物,那些床底下的怪物要爬上來了,我沒法睡覺!”涅王說著,沒有意識到他的褲襠有些潮濕。
此時近衛隊長已來到涅王身後,並示意他的殿下不要再往下說了。
“床下的怪物。。。。。。”他身後的士兵麵麵相覷,一頭霧水,那先鋒隊的將領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這王爺真的瘋了,若不是因為涅王府財大氣粗,又自己早就帶著部下溜之大吉了。
盲王沉默了一會兒。
“諸位,你們也看到你們的王已經瘋了,沒有必要再為此人戰鬥。難道涅王府的飯菜薪水是如此令人難以抗拒嗎?這幾年來穀地已傷痕累累,苦不堪言,請諸位放下武器,不要再作無謂的對抗。當然,若諸位對寡人有恨,那就另當別論。”
他們很多人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深穀之主,但是傳說中這德高望重的教宗,此時此番說話確實令他們有所動搖。
“不,閉嘴!床底的怪物要殺,你這不知好歹的小孩也要殺!”涅王轉頭說,“各位,弓箭手快放箭,拔刀將這熊孩子宰了!”
疲憊不堪的先鋒隊的將領似乎被深穀之主的大度與慈悲震懾了,一動也不動,然後將自己的鋼刀插在地上,單膝跪下。其餘士兵見狀,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劍弓箭長槍。
“你們。。。。。。你們在幹嘛。哈哈哈哈,你們在幹嘛。。。。。。”涅王轉過頭,發現他自己又再隻身一人。
“請諸位快點離去,離開此地!”盲王大喊。
“我將放棄王位!請放過這些人!聽見了嗎?放過這些人!他們隻是為生活所迫而攻進此處!他們是穀地的子民,和你們一樣!”
回音在山穀裏不斷回響。眾人抬頭望向深穀之主,他向前方大喊,他這句話到底是對誰所說?
涅王的乳母經常給他講的一個誌怪童謠。如果小朋友不按時上床睡覺,那麼他床底下的怪物便會在午夜偷偷跑出來,將小孩抓到床底。第二天起來,那怪物便會變成小朋友自己,而小朋友將永遠被困在床下。小時候涅王覺得這故事恐怖至極,嚇得整夜地尿褲子,在床上不敢動一下。當他說出床底下的怪物時,他的將士把它當作笑話,但盲王似乎懂了,大殿內聽到涅王咆哮的王後也懂了。
霧越來越濃,漫長的夜晚好像永遠不見盡頭。火把的點點火光映照下,頭頂的巨人像是對他們投下鄙夷的目光,下一刻便要將這群螞蟻踩碎。
他們腳下傳來震動。
深穀大殿四周的深淵裏,有什麼東西在出來。是一隻蒼白的手,白得像蠟。不止一隻,還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他們腳下也有,整條路旁的裂穀都有。那些手奇形怪狀,大小不一,有些像小孩的手那麼小,有些像半個人那麼大。他們爬出來了,他們爬到了床上,將那些全身鎧甲的士兵一個個往下扔,扔到床底。
那些濃霧中蒼白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叫做人,整個身體都是蠕動著的灰白色的爛肉,和瞿那些條狀的肉一模一樣,隻是白得像蠟,暗紅的血絲像樹根一樣穿插其中。蒼白的怪物們身上長滿眼睛,仿佛整個身體就是一個巨大的頭部,那些眼睛閃著有規律的紅光。腫脹畸形的鼻子,耳朵也不合任何比例地胡亂長在身上,身體下麵流著渾濁的膿水,散發屍體的腐臭。
兩丈高的白色怪物舉起雙手,將眼前的凡人連人帶甲像破布一樣撕碎。隻有半個人高的白色怪物將頭鑽進凡人的口中,分岔的觸手又從眼睛,耳朵,鼻子鑽出來。在霧氣裏,白色怪物所到之處,無數的紅花不斷翻滾。
還有更多爬上來,從床底下爬上來,他們就用他們那鋒利的手指插入岩壁的巨石中,四肢伸展,像蜘蛛一樣,一步一步,一個接一個,不斷爬上來。他們經過涅王身邊,走向那凡人的隊列,像有意把他忽視。
眼前慘叫此起彼伏的回音令涅王反應過來,這煉獄的景象,是瞿之幼子所說的盛宴。
無數的怪物沿著易瞳術山穀長長的裂穀爬上來,遍布整條裂穀。一波接一波,一群接一群,下麵的爬在正在爬的上麵,層層疊疊。蜿蜒的裂穀全部布滿白色的床底怪物。路上那千人,在濃霧中被撕碎,被吞下,被扔下山穀深處。
轉眼間,易瞳術山穀的岩壁道路上已鋪滿赤色落花,沿路的所有凡人隻剩下零碎的碎片。蠟白的怪物又迅速地往下爬,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像發黴牆角裏的大群蜘蛛一樣,直到全部從眼前消失於那深淵的深處。少女一行人在山穀的入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條峽穀之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涅王對著如此荒誕的景象狂笑。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兩千大軍剛才還立於自己身後,隻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已全部成為一堆散落的屍骸。那瞿的幼子究竟想要什麼,自己又到底算什麼,這七八年的所有,在此瞬間,在那些床下的怪物麵前,不過是一塊爛布,隻需要輕輕一撕便全部粉碎,當初自己怎會幻象能戰勝這些異物?隻要他們願意,自己剛才便和這些可憐將士們一樣,成為地上的一堆爛布。王公貴族,皇室血脈又能怎樣,不過也是一群螻蟻。
這螻蟻看見了,自己頭頂巨大而黑暗的木板,木板仿佛是整個天空。他能看見眼前銅燈的底座,書架的腳,地上的席子,還有遠處的門檻。他想爬出去,爬出去,爬到那門檻。但是那巨大的木板還是壓在自己頭頂,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他越爬越快,不斷爬,拚命地爬。慢慢地,他發現自己在垂直地向上爬,地板成為垂直的岩壁,巨大的木板壓在自己身後。他已拚了命爬了一年,三年,八年,幾十年,木板越壓越低,越壓越低,無限地壓縮,他自己的身體也被無限地壓扁。但他仍然爬著,還在爬著,不停爬著。。。。。。
他跪在地上,全身癱軟,已神智不清,徹底崩潰。他被永遠困在了床下。
“殿下,走吧,離開此處。”他身旁還有人,但他已沒有知覺。他的衛隊長把他的手挽在肩上,踏過淹沒腳踝的花海,幾乎是拖著他的主人往回走。
“又是如此,為何每次都是如此。”
深穀之主沮喪地歎了口氣,轉身往大殿走去。身後的易瞳師也將武器收起。
他在完全漆黑大殿中央坐著,王後在她身旁一語不發。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可能坐了半天,也可能坐了一兩天,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有東西打開大殿的門,從門中鑽進來,然後慢慢站起。
深穀之主的麵前是一個兩仗多高的巨大怪物。巨大怪物沒有明顯的頭部輪廓,隻是大部分的眼睛都集中在上方,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紅色星光有規律地閃爍。他的右手粗大無比,像一顆樹幹,滿布皺紋,手指不成比例地長,像瞿的利爪。巨大怪物的左半邊身體裏埋著一頭痛苦掙紮的牛。牛的頭部麵容扭曲,死前掙紮的樣子永遠凝固在那巨大怪物的左胸,四隻牛蹄胡亂地扭曲伸出。牛的身體已無法辨認,隻覆蓋著長眼睛的坑洞。巨大怪物的腿和右手一樣粗大,但更短。腳掌非常長,腳跟離地,像猛獸的後腿。整個身體紋理盤根錯節,從那些蠕動著的樹根一樣的肉裏,內部器官隱約可見,還不時向外流出渾濁的液體。
“陛下!”
少女一行人在懸崖邊與涅王擦身而過,但雙方隻對視了一眼,雙方都已無瑕兼顧其他。此時,少女一行人已來到大殿,在火把的火光中看到那異形的巨大怪物立在盲王麵前。
“沒事,別過來。”深穀之主淡定地對他們說。
那巨大怪物發出模糊的低吟,數十隻眼睛不斷有規律地閃爍。似乎他們並不習慣說話,卻習慣用那數十隻眼睛傳遞信息。
“逝矣。。。。。。深淵。。。。。。真。。。。。。穀之主。。。。。。主祭。。。。。。妊之。。。。。。代者。。。。。。退之。。。。。。瘋人。。。。。。祭之。。。。。。”巨大怪物低吟到。
“鄙人明白了。”
深穀之主似乎聽懂了巨大怪物的低吟,跪在那巨大怪物麵前,低下頭顱,自稱鄙人。少女與老艾大惑不解,任氏兄妹更是驚訝。
那巨大怪物慢慢轉過頭,麵向少女,將較小的左手放在少女頂頭上,喃喃說道,“主祭。。。。。。妊之。。。。。。妊之。。。。。。”
少女雙眼瞳孔放大,她突然想起吞下瞿母血丸後昏迷的那個奇異的夢境。那個夢境又再無比清晰地呈現於她眼前,她又覺得眼前的每個細節一清二楚,全都能理解透徹,那些組成肉體的微小顆粒,那些不斷翻動的薄膜空間,此刻她忽然又全都懂了。
這回,她看到了自己,不,那還不是自己。那裏有一個怪異的肉塊在跳動,無數分岔的血管緊緊纏住她整個腹腔。那是心髒。她認出劇烈跳動的肉塊。肉塊外包裹著一層一層圍成球狀,充滿孔洞的鏤空的肌肉。那些肌肉不知道有多少層,上麵一層鑽到下麵,下麵一層又從孔洞裏鑽上來,不斷在向不同方向蠕動,攪動著在它周圍的渾濁液體。最外麵一層,那些是眼睛,上百隻眼睛滿布球體的表麵,那球體的表麵就像一片肌肉的海,眼睛不斷沉下去又探出來。
她頭上的手已經鬆開,她又隻剩下模糊的記憶,又再覺得那幻象複雜混亂,無法理解。
那畸形的巨大怪物走下台階,慢慢向崖邊走去,直接頭向下地往下攀爬。
“走吧,我們回到鎮裏。”深穀之主站起來,對他們說。
“等一下,先換衣服。”王後在後麵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