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第十八章 天降大任於斯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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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萬物蕭索,可是沃野縣城街道兩旁的店鋪依然陸續開了張,太陽升起來,透過灰蒙蒙的雲層,慘淡地照耀著。
我在客棧草草吃了點東西,然後牽著烈焰出了客棧,到城裏最有名的一家叫做客來香的點心鋪買了兩斤糕點,打馬向慕容琴行而來。
師娘接待了我,兩個人坐下攀談,提到出門采買的慕容老師,師娘說他得半月以後方能回來。師娘很納悶我的突然到來:“木蘭,你姐姐沒幾天就出嫁了,怎麼不在家裏幫忙籌備,反而有時間來我這裏?”
我支支晤晤地說:“我來幫姐姐采買備嫁妝所用的布匹針線,順便來看下師娘。嘿嘿,是順便。“
師娘溫和地笑著打趣:“木蘭,女大不中留啊。看著姐姐歡天喜地地要出嫁了,你心裏是否有點著急啊?要不要師娘替你留意一下合適的年輕人?”
我苦笑一下,沒有回答。師娘察言觀色,關心地問:“怎麼?木蘭,難道你家裏出了什麼事,還是你心裏有什麼不如意?”
我張了張嘴,想著要不要向師娘大吐苦水,讓師娘代我出頭向爹提出,辭退李家這門親事,可是想想不妥,這時代的人大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如果師娘傾向爹一邊,向爹通風報信,那我還是要回到花塬頭村,還是要違拗心意嫁給李廣,那就不好玩了。而李廣,我親切而敬重的大哥啊,我又如何去麵對你?如果迫於壓力不得不嫁,我會委屈一輩子,而李廣,也會同樣委屈一輩子,對我對他,都是極端不公平的。迫於家庭阻力和門弟觀念而所嫁非所愛,所娶非意中人的,古往今來,現實中,書籍中,這樣的悲劇還少嗎?——英台永戀梁山伯,終究化蝶結一生;孔雀東南飛,蘭芝舉身赴清池,仲卿自掛東南枝;才貌雙全的步非煙,嫁與赳赳武夫,最終紅杏出牆被活活鞭打致死;南宋女詞人朱淑真,亦因所托非人抑鬱而終;就連我們偉大的魯迅先生,被母親從日本騙回國娶了舊氏女子朱安,先生婚後憤而出走,而那朱安,奈於舊道德的約束,在孤寂中老去……
我咬著嘴唇,終於欲言又止。
心存著訣別之意,我告別了師娘,騎馬緩緩走在大街上。悲哉,秋之為氣也,街上行人寥落,唯餘得天地空曠。我抬頭望著天空,拚命仰著,可是眼淚,還是不聽使喚地流下來,——天大地大,我竟然沒有一個可心的人可以談論這件事情嗎?而我,已然是有家歸不得,又可到哪裏存身?誠然,我原本是個喜愛旅遊的樂天派,然而,這種毫無目的的遊蕩其實是一場靈魂的放逐,遊絲一般縹緲無係,實可悲耳!
心無思緒信馬由韁,忽聽得前麵人聲鼎沸,抬頭望,才知道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沃野縣衙。
這麼冷的天,真難得還能夠見到蜂集的人群。
隻見前幾日見過一麵的那名值班衙役,站在人群前,敲了一下鑼,待眾人稍安,便高聲宣講:“大家夥安靜了!數日前柔然兵犯我大魏北方邊境,奉當朝天子禦旨,各縣征發兵役。從即日始,沃野縣轄區內各鄉村,每戶凡有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男子的,皆需出一人應役。”
這幾句話,就像一顆炸彈爆炸,人群內一片大嘩。人群外,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我,也悚然心驚!
那場不可逃避的戰爭,就這樣來了嗎?花弧,近花甲之年的老父親,曆史注定你會接到軍帖的,而事實上,參加戰爭的不是你,而是……
麵上的悲戚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剛毅,我撥轉馬頭,在烈焰腦袋上拍了一巴掌:“烈焰,回家!”
汗血寶馬歡快地撒開四蹄,向花塬頭村奔馳。
不出一個時辰,我回到花家。娘正在院子裏喂雞,聽到馬蹄得得,驚訝得扔了手中的簸箕,迎上前來,一個勁地數落:“二丫,你跑到哪去了!怎麼不說一聲,就半夜裏溜出家門?你說你一個女孩兒家,遇到歹人可怎麼是好?”
我有點想笑:我遇到歹人可怎麼是好?應當是歹人遇到我可怎麼是好!可是我笑不出來,因為娘紅通通的眼睛。唉,我歎了一口氣,自從劉琉取代了花木蘭的位置,可害得我這個半真半假的娘親幾次哭得肝腸寸斷。
我顧左右而言他:“娘,我爹呢?”這才是我最關切的。此刻,老人家應當還不知道縣令征發兵役的事情吧?
“爹去四處尋你去了!”木蓮出現在東廂房門口,擔憂地看我,“妹妹,姐姐知道你性子烈,李家那樁親可能不合你的心意,可是你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我無語。
“二姐!”棣兒不知從哪裏躥出來,嗖地一下從我手中搶去一包點心,眼睛都在閃閃發亮,“哇!客來香的點心,棣兒最愛吃了!二姐你真好!”
娘牽著烈焰去後院了,姐姐和弟弟一個繡花一個吃點心,自得其樂。我百無聊賴地走到院牆處,驚訝地看到那株昨日還在妖嬈開放的木蘭花,已然全部凋零,枝丫間,披覆著一層乳白的霜花。
木蘭花的花期,已經過了;花木蘭的真正人生,從此即將展開。
袁氏將烈焰安頓好,匆匆來到木蘭房中,準備好好地就二女兒離家出走的事情大作一番文章,孰料木蘭已然沉沉睡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她愛憐地歎口氣,替女兒蓋上露出的肩膀,放下床帳,關門出去。
一夜的驚擾與勞累,讓木蘭一晌貪眠,午飯也未吃,一直睡到日薄西山。天色暗下來,她終於睜開困眼,撩開被子下床,坐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慢條斯理地梳理著海藻般的黑色秀發。
“妹妹!”木蓮開門奔進來,“大事不好了!朝廷征兵,爹接到軍帖了!”
“我知道。”木蘭沒有轉頭,仔細而靈巧地用緞帶在辮梢打上美麗的蝴蝶結。
“你知道?”木蓮驚訝地睜大杏眼,“我是說爹接到軍帖,朝廷要他去邊境作戰!”
“姐姐,你不用重複,這件事,我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早,早了得有一千五百年。”木蘭平靜地把長長的麻花辮甩到腦後,拉住木蓮的手,“姐,晚飯好了是吧?快走吧,我想好好地吃一頓。”
飯廳裏,飯菜已經擺好,一隻蠟燭搖晃著朦朧的光,照著花弧和袁氏這對老夫婦的臉,顯得格外愁苦。瘋玩了一天的棣兒怕早已經是饑腸轆轆,然而懾於這種沉悶的氣氛,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在凳子上別扭地擰來擰去。
姐妹倆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木蓮神色憂慮,木蘭卻神色清和,若無其事。
“蘭兒,你昨晚去哪裏了?”袁氏開始發問,花弧卻沒有開口,隻是神色凝重地靠坐在椅子上。
“我……去了沃野縣城,去看師娘了。”木蘭輕輕回答。
“你呀,打小性子就倔,”袁氏小心翼翼地看了花弧一眼,“把你爹急得到處去尋你,快向你爹說對不起。”
“我……”木蘭有點不甘心,眸子裏滿是不情願,眼神裏明明在說,——“我不承認是我的錯!”
“快呀!”袁氏催促。
“好了!”花弧抬手止住袁氏,“回來了就好。現在就先不要提這個了,想必你們也知道了,我要去從軍打仗了,後天就出發。”說著,花弧把一張硬紙片放在飯桌上,“這就是軍帖,老驥伏朸,誌在千裏,我已經打算去了。在我從軍前,還是先把別的事情放下,讓我們全家,安安靜靜吃個團圓飯吧!”
其他人卻沒有動,隻有木蘭,目光漫不經心地在那張軍帖上打了個轉兒,就不假思索地抓起筷子,夾起袁氏做的一個大肉丸子,扔進嘴裏,又抓起一個饅頭,大吃特吃,顯然,她是餓壞了,一個不小心,噎得上不來氣。
袁氏心疼地盛湯給她喝:“你這丫頭,你這丫頭,著得什麼急!”木蘭也顧不得燙,伸手接過就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大口。
花弧看著二女兒的舉止,向另外一對兒女發了號令:“吃飯!都吃飯!”
木蘭風卷殘雲一般,吃飽喝足,站起來宣布:“我吃好了,你們慢用,我要回房間休息去了!”
“哎,二丫——”袁氏有點生氣這孩子怎麼這麼粗魯這麼不懂事,想叫住她數落兩句,可是木蘭理都不理,自顧自地去了。
花弧不動聲色地繼續吃飯,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飯後木蓮照例收拾好了廚房,稟燭回到住處,輕敲了兩下木蘭的房門,門應手而開。
木蘭正靜靜地坐在梳妝台前,彈著琴,低低唱著一首無比沉痛的歌:“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妹妹。”木蓮放下燭台,站在木蘭身後,將雙手搭在木蘭肩膀上,木蘭沒有回答,指下一緊,琴弦爆發出悲亢的洪鳴,驚如裂帛。
琴弦顫顫,餘音暫歇。
“妹妹,”木蓮坐到木蘭身側,“你打小就和姐姐不一樣,什麼都比我強。可是唯獨這件事,姐姐不得不說你。木蘭,你是太任性了,縱然不喜歡李廣,也不應當半夜裏獨自負氣跑出家門啊。你不喜歡李廣,可以慢慢和爹說啊,而且我勸你也不要太性急,兩個人合不合適不能一時下斷語,慢慢相處可以處出感情來的,就比如我和……”說到這她卡住了。
木蘭微微一笑:“姐,你和劉昆情投意合,和我跟李廣的情況是不一樣的。”
“也不對,”木蓮歪著頭,稍微思索了一下,“我原本不認識劉昆的,根本沒見過他的麵,就稀裏糊塗地由爹娘作主訂了親。隻是……隻是他偷偷來看過我幾次……”
“姐,你好大的膽子啊!”木蘭一把攫住她的胳膊,“一個大姑娘家,竟然敢瞞著家人,偷偷出去和年輕男人幽會!”
“啊呀,你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木蓮的俏臉騰地發起燒來,“隻是我在田裏作活的時候,他正巧要去萬花鄉辦事,路過而已!”
“行了吧,姐姐!”木蘭笑嗬嗬地戳穿了木蓮並不高明的可愛的謊言,“李家村去萬花鄉的路,根本不需要經過我們村!當我不知道?”
木蓮難堪地撥開木蘭的手:“人家是看你不開心,所以才跟你交流點小秘密啦,怎麼你還取笑我?”
木蘭將琴推到一旁,無精打采地趴到桌上:“我哪有,我呀,是歎息自己命不好,找不到合心可意的人!”
木蓮想了想:“前陣子秋社上遇到的那位張公子,那樣風流瀟灑,就很不錯呀!說真的,這樣的人中龍鳳,是百年難得一遇的!”
張曉風?木蘭的眼前不由地閃現出那玉樹臨風的身影,輕搖著折扇,桃花眼中,永遠洋溢著燦如三月陽光的微笑,甚至右頰上的酒窩,都曆曆在目。木蘭不僅微笑了。
木蓮接下來的話打斷了木蘭的回憶:“隻可惜,我們這裏窮鄉僻壤的,又是尋常女兒家,是不能多想的。其實,妹妹,李廣雖然相貌風度不及張曉風,可是在我們萬花鄉,也是屬一屬二的青年才俊,為人又憨厚老實,家境又殷實,你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木蘭有點不高興了:“姐,你說什麼啊!我雖然並不嫌貧愛富,可是在愛情上,光人好家境好,是遠遠不夠的!”
“妹妹,你怎麼不明白?”木蓮忽然正色,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嚴肅,“唯有李廣那樣的男子,才會帶給你一生的安寧和幸福,而像那位張公子,的確非常人可比,也許會帶給你與眾不同的歡樂,但也隻是一時的,我雖然不了解他,可是我覺得,這個人,是不會為某個女子所羈絆的,正如他來萬花鄉逛秋社,純屬偶然,純屬路過,他總會離開的,而不會在這裏永遠地停下腳步!”
木蘭驚訝地看著姐姐,這樣的木蓮實在叫她有點刮目相看,甚至有點陌生。
“你知道嗎妹妹?你從馬上摔下來那天,是李廣一路抱你回到家裏的,從山腳下到家裏,這麼長的一段距離,他都緊緊地抱著你,眼睛從未離開過你,甚至都能看出他的心痛。”木蓮誠懇地望著木蘭,“妹妹,你其實並不了解李廣,他雖然木訥少言,但他的心裏,是如火炭一般熾熱的!”
石破天驚!木蘭一時聽得呆住,怎麼,自己暈倒時感覺到的溫暖與寬厚原來源自無法動心的李廣?既然自己並不喜歡他,那為什麼,當時卻感到自來到北魏後,從未有過的全心全意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