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夢·幻  第七章 吾家有女初長成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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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著一池幹涸的殘荷,心有戚戚然。
    秋意濃,我的身體越發地缺少溫度,阿爹在飛鸞殿引了地龍,早早地將禦寒的大小物件搬進我的寢宮,這般興師動眾,難免有些流言蜚語。我雖不大接觸世事,偶爾一兩句閑言碎語還是會很“湊巧”地傳進我耳朵裏,無非是責怪我恃寵生驕,小題大做。整個後宮的女人都寂寞了太久太久,她們的眼裏隻有那個至高無上的君主,而君主的眼裏偏偏又緊盯著一個至今“來曆不明”的我,反反複複,她們對我恨之入骨,我對她們避之不及。偌大的皇宮後位虛待多時,我恰好做了她們的“假想敵”,要不是阿爹護衛著,估計那些凶狠的女人早就將我碎屍萬段,剝皮拆骨了。
    至焰每每聽到我這種論斷,總是對我又掐又咬,直到我承認我隻是他一個人的“阿鸞”,他才會悻悻地罷休。那次出宮之後,至焱仿佛徹底和我劃清了界限,不是對我視而不見,就是幹脆拂袖而去。我也漸漸麻木了,或許我們的結局原本就該是形同陌路,他隻是我年少時候的一個幻影,一旦接觸到真實的世界,瞬間灰飛煙滅。
    阿爹雖然依舊對我關照有加,卻不大往飛鸞殿來了,雲溪也鮮有露麵,聽說他那個我至今未曾謀麵的孿生兄弟順利地完成了山中修行的課業,回到了上京。我的身體一到秋冬就犯病,太學的課是早就停了,他是外臣,總不好老是往我的寢宮跑,偶爾見一兩次,也像是趕場似的,說不上幾句話便匆匆離去。至焰正樂意我的身邊除了他是常來常往,其他的夥伴都漸漸地疏離了,可是我看到他眼裏越來越熱烈的情意,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恐慌,就如同我雖然不會拒絕他的撫摸和擁抱,但心底那股寒意卻始終揮之不去。
    重陽靜靜地逼近,阿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這個重陽意義非凡。自從阿娘逝去,重陽就成了我的生日,阿爹說這是我的“重生之日”,也是他的“希望之日”,我們都假借著慶賀的名義,追思著生命中那個殘缺的身影。而今歲的重陽更是因為是我的及笄之年,阿爹分外地看重。他說為我準備了一份珍貴異常的“成人之禮”,神神秘秘的樣子引得我發笑,隻是那笑容背後勾留著幾分心酸,我的成長就是他的衰老,一麵銅鏡裏,照得我娉婷身姿,也照得他寸寸白發。有時望著他不再挺拔的背影,我總會想起六歲時的初見,他那俊逸的臉龐和溫暖的笑容,還有那句:“像,真像。”的確是像,年歲越大,我的五官越接近阿娘當年的長相,雖不及她傾國傾城,卻也帶著小女兒的嬌態,難怪綠衣會在為我裁衣之後輕輕地讚一句:“姑娘,你越來越好看了。”
    綠衣負責為我準備及笄禮上的禮服,我才知道她原來就是宮裏出了名的“天衣織娘”。據說她經手的衣裳,剪裁得體,飄逸流放,任誰見了都會愛不釋手。可是她一貫隻給阿爹和大祭司縫衣,偶爾奉旨給宮裏的嬪妃裁衣,那都是天大的恩賜。我對衣著向來不太在意,從小兒起,就是阿爹親自準備的,如今得知自己的衣服竟然全都出自她之手,看她年紀也不比我年長幾歲,一雙手卻不知要比我靈巧多少倍,我是又驚訝又羨慕。她會裁衣,會泡茶,懂藥草,模樣俊俏,一副嗓子更是堪比山中雲雀,要不是那個黑臉黑心的君言說是她主子,我早就向阿爹討了來,和我作伴。
    我也曾有意無意地暗示,想要她住到飛鸞殿來,可是她隻是一味地笑,無聲地拒絕。想想君言說一年四季一黑到底的冷樣,真是可惜了這麼個妙人。一麵替她惋惜,一麵就更厭惡君言說,至焰說我現在看君言說的眼神就像是要嗜血的小狼,太過直接的仇視。其實君言說也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瞧,我們就是那半斤八兩,估計是上輩子結仇這輩子還糾纏不休,孽緣啊孽緣。
    重陽前夜,阿爹在榮福宮大宴群臣,後宮的嬪妃和皇子皇女們也悉數到場。我照例是坐在阿爹的右手邊,至焱靠左,下去就是至焰,那個討厭的君言說偏偏坐在我的旁邊。他今天倒是換去了一身黑,一襲玄色的錦袍,襯得眉目英挺,可惜一雙丹鳳眼眼角上挑暗含風情,顯得比底下那些盛裝出席的嬪妃們還要妖媚。我偷瞄了他好幾眼,他全然不理,一道冰冷的視線向我射過來,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至焰在警告我太過專注君言說的臉了,我恨恨地回敬他一眼,卻又碰上了至焱似笑非笑的神情,在他們的注視下,我隻得乖乖地垂首,安靜地擺弄麵前的餐盤。
    “放肆!”
    阿爹的一聲怒吼,喚回了我遊離的思緒,大殿中間至焱正直挺挺地跪著,一雙眼睛盯著阿爹的坐席,仿佛要燃起一把火。我用眼神詢問著至焰,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偏過頭根本不搭理我,旁邊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響起:“熙和姑娘,好好看看這出為你唱的戲吧。”
    我不解地看著君言說,不明白這又和我扯上了什麼關係,至焱那洪亮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殿:“兒臣再次懇請父皇恩準,明日熙和妹妹的及笄禮,讓兒臣做她的挽發人。”
    我不敢置信地將視線迎向至焱,挽發人,他說要做我的挽發人,他跪在眾人麵前那般的理直氣壯,隻是為了要做我的挽發人。可是,他難道不明白挽發人的意義是什麼嗎?在大熙朝,除了雙親,隻有女子未來的夫君才可以為她挽發,他要為我挽發,不就是在變相地“求親”?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為我挽發,他是阿爹的兒子,我是阿爹的女兒,他到底是在向阿爹示威還是在有意地讓我難堪?
    “太子哥哥怕是糊塗了,父皇尚在,怎麼可以讓兄長為熙和妹妹挽發呢?”
    至焰的話無疑是火上澆油,阿爹大手一揮,麵前的案桌轟然倒地,碗碟破碎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著阿爹暴怒的話語:“他不是糊塗了,隻怕在他眼裏,朕這個天子早就是死人了。”
    “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歡喜立馬就跪下了,在座的大臣親貴連帶著嬪妃,大大小小的奴才們都跪倒在地,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阿爹身旁,牽著他的手,卻說不出一個字。
    “兒臣並非糊塗,也不是藐視父皇的天威,兒臣隻是想為熙和妹妹挽發而已。”
    至焱還在堅持著,阿爹甩開我的手,側過臉,陰測測地說:“你不糊塗,很好很好,你以為,朕的阿鸞早晚會屬於你嗎?休想!”
    眾人一片抽氣聲,我的身子抖得好像風中的落葉,難以抑製的寒冷侵襲著我的身心,不可以倒下,我努力說服著自己那疲憊的心,他們在說什麼,在幹什麼,我都不明白。一個是我的哥哥,卻口口聲聲說要為我挽發,一個是我的父親,卻霸道地說我不會屬於“別人”。他們都不糊塗,是我糊塗,或許一直以來,我就根本沒有清醒過。
    我無助地看過去,至焱的眼裏一片清明,至焰狠狠地盯著他的側臉,轉而向我投來莫名悲傷的目光。阿爹幹脆閉著眼,隻是那泛白的指節在宣告著他的憤怒與隱忍,君言說漠視著周遭的一切,但是那不屑的眼神明明就是在譏諷我的可笑與可悲。
    “王,熙和乃我朝聖女,天人命格,豈可用常人之禮待之?臣懇請祭祀宗廟,代天行事,以祭司之職為尊貴的聖女殿下挽發。”
    君言說的話打破了僵局,阿爹微微頷首,冷冷地掃過下堂跪拜在地的眾臣,注視著至焱,緩緩地開口:“就按大祭司之言行事,明日開宗廟祭天,為阿鸞行及笄禮。”
    至焱還想申辯,阿爹已經離開了坐席,拉著我就往後堂走。君言說緊緊伴在君側,衣袖有意無意地拂過我的手背,帶過一陣檀香的香氣。我心中有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悶悶地跟著阿爹的步伐,看著地上那拉長的影子,漸行漸遠。
    剛剛送走了阿爹,至焰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一張臉比平日裏更加陰沉,隻是牽著我的手,咬牙切齒地隱忍不發。我習慣性地輕撫他的發,試圖展現一點笑容,可是在他的眼裏,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簡直比哭還難看。
    他牽著我走到銅鏡前,默默地解開我的發髻,用龍鳳梳小心翼翼地梳理著,一下又一下,像小鼓擂在我的心頭,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那抑製不住的心跳聲。
    “小王爺還真是有心,莫非想要取代微臣的祭司之職,代行天命,為熙和姑娘挽發啊?”
    君言說的聲音仿佛是從遠方傳來的回音,我的頭皮明顯一窒,原來是至焰下手重了些,生生地扯落了我一撮青絲。
    偏殿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黑夜裏,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股隱匿在暗處的強盛氣息不斷地湧動,平息了我之前還悸動不已的心跳,帶起一陣陣的涼意。
    至焰繼續梳理著我的發,毫不示弱地回答:“大祭司言重了,您是朝野上下尊崇萬分的仙人,連父皇都要給你幾分顏麵,小王又何德何能敢逾越代行您的權責呢?”他雖然字字謙遜,卻絲毫沒有敬畏之意,朝堂之上那種劍拔弩張的對恃的氛圍再次地重演,凝重的局麵簡直逼得我難以呼吸。
    一個柔美的聲音插了進來,“主子,天晚了,給姑娘交代完明天大禮的注意事項,就回吧。明天還有得忙,姑娘也該歇息了。”
    我感激地衝君言說身後那個綠色的身影笑了一笑,綠衣的話簡直就是救命的神符,君言說冷言冷語地吩咐了幾句,無非就是明日應該注意的一些禮節和大禮的步驟,我胡亂地答應著,隻盼著他盡早離開,因為從至焰那越來越重的動作裏,我可以清楚地感知,他快要瀕臨爆發的邊緣了。
    看著那主仆二人遠去的背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了,我梳好了。”至焰愉悅的聲音響起,我打量著銅鏡裏那個頂著一個鬆鬆的不成形的發髻怪異的自己,忍不住輕笑出聲。想要拔下發簪,卻被他按住了手,他的下頜抵著我的頭,像在我耳邊吹氣一般地呢喃:“阿鸞,別忘記了,我是第一個為你挽發的人。”然後,他的吻便落在了我的耳後,臉頰,最後是我的唇角。
    我慌亂地推開他,故作鎮定地理理衣角,說:“不早了,回去吧。”
    他欲言又止,輕輕地拂過我的臉頰,終於轉身離去。我頹然地跌坐在床上,一整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阿爹,至焱,至焰,君言說,他們都變得好陌生,我好像懂得了什麼,仔細想想,卻更加地迷惑。
    夢中,依稀記得,有人在摩挲著我的手,接著在我的耳邊說話,那火熱的觸感,與記憶深處某個影像不謀而合,可是我根本無力去探究,或許今夜注定是一個不平常的夜晚。
    由於夜間睡得並不安穩,晨起時,我感到一陣眩暈。特意囑咐婢女加重了臉上的妝容,厚厚的香粉遮蓋下,眉心那顆朱砂痣顯得分外醒目,紅得像泣血的淚。換上綠衣為我縫製的絹衣,第一次穿上如此正式的禮服,一個轉身,鏡子裏倒映出我已經高挑了許多的身影,原來,我真的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初進宮時的黃毛丫頭,時光以一種想象不到的力量,把我變成了今時今日這個鮮活而明麗的少女。我的內心湧動著莫名的欣喜,那一頭披散的青絲,纏纏繞繞,多麼像時光的過程,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難以捉住······
    一步一步走向那莊嚴的太廟,四周鼓樂喧天,人潮湧動,跪拜,起身,淨手,潔麵,我的眼裏全是一片紅,紅色的天,紅色的地,紅色的衣,紅色的香火。明黃的阿爹在微笑著誦讀著祝賀我成人的頌詞,依舊黑衣的君言說在為我打理著散亂的發,身著皇子禮服的至焱和至焰在無聲地為我祝福,隱在朝臣之間的雲溪揚起了春風滿麵的笑臉,就連一向古怪老成的歡喜都擠出了一絲勉強的笑容。人人都在歡喜吧,人人都在注視吧,注視著我,大熙王朝最為尊貴的少女,在此刻,終於長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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