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夢·幻 第八章 水晶簾動微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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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寒毒再一次發作,及笄禮後那刻骨的寒氣徹底地摧殘了我的身體,阿爹的懷抱再也不能給予我足夠的溫暖。君言說為我灌下了一碗又一碗的湯藥,也隻能暫時勉強壓製住寒氣,但每隔幾個時辰就複發的痛苦,折磨得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阿爹將我挪出了飛鸞殿,搬進了新建的流螢殿。大塊的玲瓏石堆砌而成的流螢殿,即使夜間也光亮地如同白晝,我起居的內室更是在四麵牆壁的夾層裏放置了火硝石,隨時保證屋子裏溫暖如春。後堂引了活水,是一方小小的溫泉,方便我病發時浸泡藥草。每日裏我不斷地從厚實的床鋪間移到溫熱的泉水裏,由於長時間的泡澡,原本瑩白的皮膚被微醺成了淺紅色,我戲言自己快趕上那熟透的蝦米了,阿爹一個勁兒地陪笑,卻在轉身時悄悄地擦拭眼角。
因為需要靜養,流螢殿往來的外人並不多,歡喜又給我添了兩個新的小宮女,兩個人白白淨淨,和我一般年紀,一個高挑秀麗,一個憨態可掬,倒也機靈討喜。我想起先賢的詩句“朝如青絲暮成雪”,順口便把高挑的那個喚作青絲,活潑的那個叫做了暮雪。雖然我尚在病中,可是每天有了她們的陪伴,大家一起說說笑笑,這日子也並不顯得無聊。
青絲穩重,行事作風和綠衣頗為相似,暮雪整日裏嘰嘰喳喳,背著阿爹和歡喜,不知道在我耳邊搗鼓了多少宮裏的閑言碎語,在她不遺餘力的“聒噪”下,我即使大門不出,也對宮裏大大小小的是非了解地七七八八了。
這兩天,暮雪的嘴裏經常念叨的就是鬼方一族即將派出使者來我朝“議和”的事情。前次至焱親自督戰,平息了鬼方的侵犯,重新恢複了我朝邊境的安寧之事我早就聽雲溪提及過,可是從暮雪這丫頭嘴裏講出來,相同的事件卻完全地翻新了花樣。她眼中的至焱簡直就是大熙王朝的戰神,不僅相貌出眾,而且有勇有謀,幾個回合就擊退了鬼方的進犯,讓那些蠻夷之族對我朝頂禮膜拜,不敢再有非分之想。聽著她熱情洋溢的言論,我的腦海裏逐漸浮現出第一次見到至焱的情景,他不束冠不挽發,一頭黑發披散在腦後,一身月白長袍,俊逸的臉,清亮的眼眸。他包裹住我冰涼的赤足,他抱著我傷痕累累的身體,他親切地喚我“丫頭”,他跪在朝堂之上理直氣壯地請求要為我挽發,他穿著皇子的錦袍,站在太廟的一側,凝視著我一步一步走向成人之路······
“九殿下,皇上有旨,今晚在榮禧堂宴請鬼方使者一行,囑咐殿下務必出席。奴才把晚上需要佩戴的玉器首飾給您送過來了。”
小祿子打斷了暮雪的敘述,手裏掌著大大的托盤,那托盤裏盛滿了各色珠寶釵環。青絲接了過來,順手打賞了他一串小錢,樂得他眉開眼笑,連連道謝告退了。
暮雪被截住了話茬子,心頭有點氣悶,朝著小祿子的背影啐了一口,抱怨道:“不過就是跟著大總管做了幾天事兒,如今連咱們這屋的賞錢也敢伸手要了。”青絲瞪了她一眼,把托盤擺在我麵前,讓我一一過目,告誡道:“打狗還要看主人,他雖然年紀小,可是大總管手下這四個‘福祿壽喜’,哪個是省事的?宮裏人都知道惹不起,你又何必強出頭,再說了,要不是如今我們跟著九殿下,他會正眼瞧我們一眼嗎?”
我聽著他們,一口一個“九殿下”就頭疼。及笄以後,阿爹說我算是成人了,不能再叫“小主”,正好我在皇家排行小九,一頂“九殿下”的帽子就扣到了我頭上。阿爹又說既然封了“殿下”,總要有與身份相匹配的財富,於是順理成章地把上京周圍九城十八郡賞給我做封地,京畿的皇城守備軍也交到了我手上,拿著那玄鐵鑄造的朱雀兵符,我的手都快被壓折了。阿爹笑眯眯地問我對這份大禮可否滿意,我看著歡喜那凝重的神情,沉重地點點頭。後來至焰告訴我,我的封地富庶程度超過了所有的皇子,甚至可以和太子比肩,更別說那些養在深宮除了一份嫁妝身無長物的公主們了。
阿爹一直在實踐著我是大熙朝最尊貴的女子的承諾,這些年我衣食無憂,聖眷日隆,朝中的親貴們逐漸習慣了我出現在朝堂之上的驚世之舉,甚至有些大臣私下表露願與我結交之意,都被我不勝其煩地推諉了。我常常問阿爹,為什麼要如此優待於我,他總是牽著我的手,對著天邊的流雲說:“因為阿鸞值得。”
記得韋夫子曾經提過,“鸞”為青凰,古之祥鳥,貴不可言。我真的能夠匹配這種尊榮嗎?要是阿爹沒有出現,我或許一輩子就和阿娘幽居在深穀,平淡終老,吹簫跳舞,樂得清靜。每每思及此,我的朱砂痣總有隱隱作痛之感,腦海裏閃過一些畫麵,卻始終無法清晰地記起。至焰說我是病糊塗了,整日胡思亂想,我的寒毒隨著春暖花開在慢慢地消退,可是心底的不安卻不斷地擴大,讓我難以平靜又無處訴說。
青絲細致地把珠釵環佩分類擺好,暮雪新奇地挑揀著,口中念念有詞,這個好,那個也好,我左看右看,揀出了幾樣並不奢華的飾物準備晚上佩戴。青絲給我脖子上套上金絲纏鳳項圈,我嫌太沉壓得脖子難受,她按住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好歹要帶一兩個看著顯貴的,聖上送來這些都是為了彰顯殿下的身份,要是全揀那些素淨的,未免辜負了聖上的心意,外臣們看了也平添是非。”暮雪在旁邊連連點頭,我苦笑一陣,也隻得依了她們。
晚宴擺在榮禧堂,因為是鬼方來使,所以特意在大殿中央設立了烤爐,禦廚悉心地烹飪著烤羊,空氣裏彌漫著陣陣香氣。煙霧繚繞間一列列異族打扮的舞姬弱風扶柳地魚貫上場,美食配美女,道不盡的活色生香。我主動坐到了至焰的旁邊,阿爹以為我是記恨君言說逼我喝藥的事情倒也沒有太過為難我,隻是吩咐歡喜侍立一旁,方便給我取食布菜。
禮官一聲唱和,鬼方使節悉數上殿,為首是一個高挑粗獷的漢子,一張飽經風霜的紫色麵龐,眉梢隱隱有一道陳舊的疤痕,他的身後緊跟著一排青衣男子,抬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想來是進獻的禮物。
那紫麵漢子微微俯身,行過禮後,高聲說道:“為表示我族與天朝永世交好,我王特命阿巴雷獻上東珠十顆,血貂皮兩張,雪參五棵,駿馬百匹,黃金萬兩,還有······”至焱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問道:“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阿巴雷遲疑了片刻,緩緩地點頭。阿爹蹙眉,至焱解釋道:“那日簽了議和書,兒臣聽說他們族內有世代相傳的天靈珠,”阿爹龍顏大悅,“果然,那真是好極了,好極了。”
我扯扯至焰的衣袖,小聲問:“天靈珠是什麼東西?”身後歡喜忙著回答:“相傳是上古時候女媧補天遺留的靈珠,此物屬火,是抵禦寒毒的上品。”
原來,是為我要的東西,我不禁對至焱投去感激的一瞥,至焰掰著我的手指,硬生生拉回了我的視線。
“東西我是帶來了,可是我王有命,天靈珠是我族聖物,所以必須經由我族最珍貴的人獻上。”
阿巴雷話音剛落,大殿外已經響起了一陣衣裙的窸窣聲,緩緩而來的是兩名籠著紅紗的異族少女,她們體形相仿,結著粗大的辮子,發尾綴著一串碩大的珠子,隨著身形的移動,珠串碰撞發出晶瑩的光,竟然是大小一致的夜明珠。緊隨她們身後的,是一個青年男子,瘦削的身形,戴著火狐狸毛製成的氈帽,身上的衣物用金線織成,此等裝扮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子弟。他的四周散發著一股香氣,淡淡的菊花香,我頗為好奇地抬眼打量,那似曾相識的眉眼,那一張清淡的素顏,怎麼會與阿娘如此相似,而他分明是一個男子。
阿爹也是一臉的疑惑,緊握著龍椅的扶手,身體微微地震顫。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溫和地問:“不知你族最珍貴的人可是眼前這位?”
那瘦削的青年,右手搭肩行了一記禮,朗聲說道:“耶律無邪見過天朝皇帝陛下。”
至焱迎了上去,愉悅地說:“沒想到鬼方最尊貴的王子殿下出使我朝,歡迎歡迎啊!”他又對阿爹說:“父皇,您不覺得王子長得很像某個人嗎?”
我明顯地感覺到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我的身上,耶律無邪順著他們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我,那阿巴雷早就興衝衝地嚷著:“哈哈,這小姑娘還真是像我們王子的妹妹呢,比王子嫡親的妹子都還要像上幾分。”
“既如此,那還真是緣分不淺。這天靈珠原本就是打算送給熙和妹妹的,王子就當作是送給自己妹妹的見麵禮吧。”
至焱興致不減地說著,至焰嗤笑了一聲,說:“他哪裏配和阿鸞相提並論,能把天靈珠送到阿鸞手上,那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這明顯的挑釁激起了鬼方使節的不滿,阿巴雷一下子衝到我們的桌前,掄著拳頭對至焰發話:“我們王子是雪山之神對族人的恩賜,他那精湛的醫術不知道挽救了多少瀕臨死亡的族人,你們這個弱質纖纖的小姑娘才沒有資格和我們王子比肩!”
至焰瞥了他一眼,並不搭話,阿巴雷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那拳頭眼看著就要落在他的身上。我情急之下,擋在了至焰的麵前,眼前人影晃動,阿巴雷的拳頭沒有落下來,反倒跌坐在了地上。君言說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旁,他的衣袖飄飛,剛才顯然是他及時出手,製止了阿巴雷的攻擊。認識他這麼久,我還是今時今日才知道,原來他的武功已經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耶律無邪攙扶起阿巴雷,責怪道:“將軍怎可如此無禮。過門是客,哪有客人對主人動手的道理。”
“好一個過門是客,王子遠道而來,是我們招呼不周了。言說還不快向客人賠禮道歉。”
阿爹雖然麵上笑著,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君言說抱拳施禮,退回到了阿爹身後,歡喜趕忙把耶律無邪和阿巴雷迎上了首席,等候在一旁的舞姬趁機入場翩翩起舞,剛剛還火藥味十足的大堂又恢複了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模樣。
阿巴雷飲著悶酒,耶律無邪雖然頻頻舉杯,也難掩一臉的漠然。
阿爹揮退了舞姬,招手示意我去到他麵前。我心裏還在感歎著耶律無邪那神似阿娘的五官,低眉順目的樣子看在眾人眼裏,隻道是我受了驚嚇,阿巴雷大概也覺得對我這樣一個弱智女流大吼大叫有失風度,滿懷歉意地對我付諸一笑。
阿爹牽起我的手,笑著問阿巴雷:“使節看看朕的阿鸞,我朝的大祭司也曾說過,朕的阿鸞是天人下凡,隻是不知道有沒有資格和你們那尊貴的王子比肩呢?”
阿巴雷撓撓頭,好半天才回答:“我們王子會醫術,不知道這位姑娘會什麼啊?”
阿爹扯扯我的衣袖,問:“阿鸞,告訴他們,你會什麼?”
說完也不等我回答,對著歡喜吩咐:“去把朕的玉簫拿來。”歡喜迅速地拿來了阿爹放在禦書房的玉簫,我看著架勢就知道他是要讓我跳舞。當初才進宮,我在夜半常常驚醒大哭,阿爹就吹起玉簫哄我,我偶爾興起也會隨著簫聲跳上一段跟阿娘學來的舞。這都多少年沒有跳過了,阿爹這會不是讓我當眾出醜嗎?
扭捏了半天,阿爹也沒有鬆口的樣子,我隻好去換上前些時日綠衣為我縫製的“流雲衣”。顧名思義,那衣料是用天蠶絲織成,輕薄異常,隨風飄飛仿若流雲曼舞。綠衣還特意為我配置了一套手鏈腳環,綴滿了金鈴和玉質的茉莉花,穿戴起來叮咚作響,站在流螢殿的中央,衣如蝴蝶發似流泉,青絲和暮雪都一致地誇讚,說我是天人下凡,人比花嬌。
當我裝扮完整,重新站立在榮禧堂大殿之上,阿巴雷鼓著一雙眼,看看我,又看看耶律無邪,驚歎著:“王子,這小姑娘比你還好看。”
阿爹滿意地點點頭,湊近玉簫,一聲清靈的吟嘯,那如水般的樂聲便綿綿地回響在整個大殿。我的身體在一瞬間蘇醒了,當年阿娘對月弄舞的影像一幕幕在我的眼前回放,抬手,勾足,下腰,我努力地模仿著記憶中那些輕盈的動作,盡情舞動著自己的身體。大殿上交錯的人影都消失不見了,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陣風,一彎清泉,一輪明月,我的身體在飛翔,我的心在歌唱,那些熟悉的歌詞劃過我的腦海,一字一句都在訴說: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出自《越人歌》)
我聽不見如潮的掌聲,我也看不見那些眼睛裏寫滿的驚歎,我隻想在這一刻舞動著,舞動著,直到日月無光,直到地老天荒。
對著那張與阿娘相似的麵容,我仿佛看到了明媚的大火中,阿娘用全部的生命演出的驚世之舞。“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生當複來,歸死亦長相思”阿娘,這就是你當年的心事嗎?你用盡最後的光芒去換取那個人一輩子的心無旁騖,刹那芳華,再無覓處。
這一刻,我想,我懂得了,何謂刻骨銘心!